《我不是药神》:现实题材的商业片表达
2018-07-17宋诗婷
宋诗婷
《我不是药神》是“80后”导演文牧野的长片处女作,但现实题材、完成度上的优势,以及徐峥的出演,会让它成为这个暑期档最具话题性的电影之一。
“药神”团伙
最吃劲儿的一场戏是那顿散伙饭。
导演文牧野
在对手的威逼下,卖仿制药的五人团伙不得不解散,徐峥饰演的老大程勇要在饭桌上摊牌。“最难演的就是徐老师,他演喜剧多,会有意地保护自己的角色,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坏。”导演文牧野说,一开始,徐峥赶大伙走人的戏不够残忍,也不够劲儿,他一看,这样不行,赶紧帮徐峥调整。“我和他说,你得表现得特别坏,特别混,用最大的力量去展现邪性,这样观众反而看得出他只是在表演坏,表演残忍。”
徐峥一听,明白了,马上调整表演,拼命演出了程勇的混蛋和势利,其他四位演员也在他的带动下挑起了情绪。那场戏,徐峥喝了两瓶黄酒,其他演员也喝得七七八八。“七分钟,两小时就拍完了,谭卓一直在哭,跟做梦一样,太精彩了。”文牧野说。
这是这个“80后”导演的第一部长片作品,站在他身后的是监制宁浩、徐峥,眼前要把控的演员又是徐峥、谭卓、杨新鸣这样的实力派或老前辈,压力可见一斑。
2015年,宁浩看了文牧野的几部短片,约他到工作室碰面,把本想自己做的《我不是药神》交给了他。当时,这个项目还叫《印度药神》。剧本以真实故事改编,讲的是患粒细胞白血病的男主角购买印度仿制药“格列宁”,并以低价售卖的故事。
“宁浩给了我一个更贴近故事原型的剧本初稿,有点文艺,对我来说,戏剧性不够强。”文牧野拿到剧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对故事进行改编。先从人物下手。原剧本中,徐峥的角色也是个白血病人,但文牧野和编剧团队把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离观众更近,更有代入感,冲突也更大”。
程勇被设计成一个卖印度神油的小老板,个性小市民,唯利是图,但偏偏生意和家庭都陷入困境。他把卖印度“格列宁”做成了赚钱的生意,但在和白血病人的接触过程中,渐渐走向了帮助、保护他们的一面。
最初做剧本时,导演还不知道徐峥会演这个角色,把人物背景设置成了东北人。后来,因为徐峥来演,这个角色就从说东北话变成了说上海话,“但人物性格是没有本质变化的”。
把占去整部电影140场戏的主要人物写好,就解决了剧本的核心问题。接下来,编剧又在原剧本基础上,创造了一组人物群像——一个卖药团伙。四男一女,这是很经典的类型片人物配比,很多好莱坞犯罪类型片里都出现过。在《我不是药神》里,以程勇为首的“团伙”覆盖了各个阶层,人物也呈现了不同的个性。
最先找程勇买药的吕受益是典型的中国病人,渴望活着,谨小慎微。“黄毛”彭浩是农村穷人家的孩子,代表最底层,但个性又最为正义刚烈。唯一的女性刘思慧是个白血病孩子的母亲,为女儿卖艺跳钢管舞,不惜一切。刘牧师代表知识阶层,用信仰与生病的命运对抗,度人也度己。这些角色与程勇一起,构成了一个个性、身份差异明显的卖药团伙,喜剧效果和戏剧张力就在这种关系中产生了。
对于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来说,还有个关乎作品命运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故事基调和负面力量的落点。病人、死亡,还有对医药问题的争议,如果基调灰暗,作品会在商业性和过审上都难度颇大。文牧野解决问题的方式是,让电影变成一个“普通人的成长、自救故事”的故事,让所有角色都倾向于乐观,表现出对生命的渴望。
电影的矛头没有指向制度,也没有指向医药公司,而是取巧地指向了人心。医药公司代表有他们的立场,警察站在自己的执法立场上也没有错,印度仿制药治病救人,但也的确不符合法规。没有谁是绝对的好,也没有人是绝对的恶,这是规避风险的方法,也不能说不是现实。
电影《我不是药神》剧照
商业与个性
作为新导演,文牧野要把对电影的控制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再有名的演员,如果态度和配合度上有问题他也不会用。“但我幸运地发现,在演员这个行当,态度和能力基本成正比,所以,我最后用到的都是能力好、配合度也高的演员。”文牧野说,剧组的氛围非常好,电影拍到后来,演员和人物都分不清了,五个主演生活中的相处和电影里几乎一样。
在“五人组”中,章宇饰演的“黄毛”彭浩眼神犀利,沉默寡言,整部戏只开了八次口,但字字沉重,大多数性格和情绪的传达都靠眼神和肢体语言。导演第一次见章宇时对他信心不大,这位36岁的男演员梳背头,穿得也老气,外形上和角色差距很大。“但他眼神特别干净,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电影中也有与演员本人形象、气质差异很大的表演。王传君饰演的吕受益就承担了这样的任务。生活中,王传君是时尚的,艺术范儿的,但电影中他要演一个每天佝偻着肩背,消瘦惨白,又藏着小心眼的白血病人。造型和性格上的反差都很大,他用疯狂减肥和熬夜泄掉了身上的劲儿,成了那个谨小慎微的病人。
最初,导演对徐峥的角色有点担心。“徐老师之前的角色大多是中产,程勇是彻彻底底的底层小市民,而且他没演过个性、表达方式这么硬的角色。”但开拍前的剧本围读让文牧野踏实了,“他在表演上的宽容度非常大,完全没问题。”
徐峥在《我不是药神》中呈现了他近几年最好的表演。演员的表演在很多时候都能帮到剧作,我们讨论了《辛德勒的名單》《辩护人》《出租车》……“细想想,人物的转变都很生硬,但演员的表演魅力让观众不会去关注这些剧作上的缺陷。或者干脆可以说,只要宋康昊演,他演什么你都会相信。徐峥也有这样的演员魅力。”
闲着的时候,文牧野会看很多真人秀、综艺节目,和业务学习无关,纯粹是看了开心。他知道,这也是绝大部分观众走进电影院的理由。
《我不是药神》的90%内容都是工整和符合类型片基本规律的。文牧野把个人表达和商业片操作分得很清楚:“短片只有十几二十场戏,它一定是导演风格的东西,导演要推到前面,但商业片不一样,需要在个人表达和大众审美上做一个平衡。”
这也恰好是监制宁浩、徐峥最擅长的,这两位各自背着几十亿票房的电影导演被认为是国内电影圈最好的“产品经理”。
所以,《我不是药神》选择了用前半部分喜剧、中段严肃、结尾略为煽情的方式讲故事,每个笑料、每个泪点都经过编剧和导演的反复推敲,力求精准。为了避开政策风险和降低观众的观影门槛,剧本还对慢粒白血病这一疾病的背景进行了弱化。电影从一开始就没有展开叙述这一疾病的特殊性,而是把它当作一种看似更为大众化的疾病来处理,就像电影中一位老年患者在派出所说的,“谁家还没个病人呢”,电影以这种避重就轻的方式,以求在观众中得到共鸣。
但作为一个新人导演,文牧野依然希望在电影里留下一点纯粹的个人风格,他把这种表达称为“solo”。
《我不是药神》中,属于导演的solo段落出现在程勇重返印度时。当时,吕受益病重,已经收山的程勇为帮朋友买药,重新回到印度。在剧本里,文牧野只是很简单地给这段表达留白:“相对迷幻的视听,有一个主要的氛围感觉是死亡,这些是写在剧本里的。”但究竟怎么表达,直到剧组去了孟买,他才找到灵感。当时,剧组在孟买一条街道上拍戏,突然间整个街道都弥漫在一层白色的烟雾里。“我问怎么回事,他们说是印度经常有的杀虫。”当地人拿着机器把白色烟雾洒在街道上,这场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里也出现过。文牧野喜欢这感觉,但觉得还缺一些具象的东西。又是碰巧,街边有家店在做神像,其中一尊还是代表毁灭力量的湿婆。烟和异域佛像让文牧野感受到了那个叫作“死亡”的氛围,于是,电影中他让这些佛像从画面的浓烟中依次推过,男主角徐峥迷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就这样,文牧野完成了自己的“solo”。
“不光是我,我希望所有演员,甚至是幕后摄影、音乐,都能在电影里有自己的solo空间,这也是我激发大家积极性的方式。”除了徐峥外,电影中王传君、章宇、谭卓和杨新鸣的戏都不多,但正是那些出彩的瞬间让观众忽视了戏份的多少。杨新鸣站在卖假药的台上爆发了,章宇的飞脚,谭卓在家里要献身报答勇哥,“这都是属于演员的solo”。
电影《我不是药神》剧照
现实世界是一切电影创作的基础
——专访导演文牧野
三联生活周刊:宁浩和“坏猴子电影计划”为什么选择你来做《我不是药神》的导演?
文牧野:他理解中的导演,首先要有艺术个性,其次要没有明显的性格缺陷,毕竟电影一半是艺术创作,一半是管理、领导团队的事,情商是要有的。可能他刚好觉得,这两方面我都具备。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本科是在东北师范大学学习电视编导,一直都在拍短片,有些已经相当成熟了,为什么还花三年时间去考电影学院的研究生?
文牧野:我之前作为一个非电影学院的学生,拍短片时还是有一定阻力的——没有人相信你。现在很多时候,你的话语权不是来自于你说得对不对,而是你手里是不是有个大喇叭。电影学院给了我这个表达的自信,它相当于我的一个大喇叭。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自信,那几年学到一些东西吗?
文牧野:我的老师田壮壮一直说我是野路子,读电影学院的好处是,可以接触到一些学院派的、传统的东西。学院派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要自己去判断和取舍,那几年,对接收到的信息做出选择是我做的最主要的事。
三联生活周刊:《我不是药神》虽然是你的第一部长片,但完成度很高,你从之前那些短片作品中得到的最主要的经验是什么?
文牧野:其实,我的每一部短片作品都在有意识地训练自己一方面的能力。《石头》是最早的一部,比较小清新。《金兰桂芹》是第二部,《我不是药神》里幽默的东西可能来自于那部作品,同时我也训练了自己对于演员在表演上的把控。到了后来的《安魂曲》我就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的视听语言了,《我不是药神》的摄影其实和《安魂曲》有很多类似的地方。
三联生活周刊:从短片到长片,好像你一直对现实题材,当下人的心灵、精神困境特别感兴趣?
文牧野:现实一定是特别有力量的。我手机里有很多新闻类APP,社会新闻给了我很多创作灵感,之前的一些短片作品也是改编自真实事件,《我不是药神》也一样。一个是现实,一个是经典文学,对创作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即便是《星际穿越》这样的科幻题材,它讲的也是个奥德赛的故事,是有母题可寻的。所以,做现实题材也好,做类型片也好,我们要用得上自己的社会议题和经典文学,这样才能找到属于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故事。
三联生活周刊:《我不是药神》很完整,但问题也在于太过完整了,后半部分甚至有些煽情。
文牧野:这就是工业,电影始终还是产品,是倾向于大众化的艺术,共性与个性的东西必须找到一個平衡点,是要取舍的。这部电影里,共性的比例更高一些。商业片和艺术片都有套路,不分高下,前提是你怎么能掌握两种套路,并清楚什么时候该拿出哪一种套路。在这方面,我一点儿也不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