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恺:梁漱溟是真正独立思考的人
2018-07-17傅婷婷
傅婷婷
汉学家、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艾恺,是研究梁漱溟第一人,师从费正清和史华慈。他曾提到研究的初衷:“这么重要的一个思想家,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忽略了,谁都不管他,谁都不理他了,谁都不研究他呀,无论中外都是这样,我才决定,一定要很深刻地去了解他。”
汉学家、芝加哥大学历史系教授艾恺
在艾恺看来,梁漱溟的独到之处,在于他不是学问家而是实干家:“他不同于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从不‘坐而论道;他总是思考着社会问题,一有所悟便去力行。此外,他自己还强调过,也无人可以否认,他是表里如一的人,其思想和道德是一致的。”
艾恺的《最后一个儒家》(1979年英文版第一版)出版后,梁漱溟提出想见他。艾恺赶赴中国两个礼拜,和梁漱溟深入对话,完成了另一本著作《这个世界会好吗》,引起海内外学术界重视。时至今日,他的研究仍然是很多学者研究梁漱溟无可替代的第一手资料。
在梁漱溟逝世30周年之际,6月底,艾恺来到中国,并专程到济南参加“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与当代乡村振兴国际学术研讨会”,作为重要嘉宾发表了《梁漱溟乡村建设运动的起源》的专题演讲。他的中文十分地道,尽管最初是在台湾留学,但口音是普通话,常常还有一些俏皮的用词。7月2日,艾恺在北京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
中西文化
三联生活周刊:您研究梁漱溟数十年。跳出研究对象本身,您觉得梁漱溟和他同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相比较,他在中学和西学问题上的哪些想法可以称得上有独创性?
艾愷:实在太多了。梁先生的方法跟他们都不一样。其他知识分子觉得“我们的精神比你们好,你们的物质方面比我们好,我们只好接受”。但是梁先生不认为“文化”分好的和坏的,他认为“文化”本身没有自己的价值,能解决问题才有价值。所以他是解决问题的思路,他的理论是独一无二的。
梁漱溟提出了人类演进的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西方的文化是强了,它可以解决人类最原始的东西,衣食住行。工业化很快就会解决这些问题。不过西方社会也随之出现很多其他方面的问题,比如人跟人的关系。梁先生描述的西方社会跟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差不多,马克思在1844年有文章提到,人跟人的关系越来越淡漠,唯一的关系就是金钱和交易的关系。所以西方人虽然在物质方面这么成功,全世界都是学他们的这些办法,不过他们的生活,尤其是内心的生活越来越苦闷了。所以梁先生的意思是说,第一个阶段的问题,西方文化已经算是解决了。人类很快会进入解决第二个阶段的问题的文化,就是儒家文化。尤其是在人跟人的关系方面,儒家伦理会起一个类似宗教的作用,这样可以满足感情方面的要求。梁先生说的“很快”,也许是再过100年、200年,都说不定。不过,原则上可以说,事实会逼着人类走向这条路。第三个阶段就是生死的问题了。
梁漱溟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是1921年,中国当时是青黄不接,一直都没有解决第一个阶段的问题。梁先生一方面觉得不得不立刻接受西方的尤其是科技方面的东西,另一方面,觉得放弃中国原来的文化简直不是时候,应该维持下去,再等一等就会变成世界文化。我认为这个说法多多少少是有道理的。
梁先生另一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是他的乡村建设运动,他把讲学作为一个工具,通过群众运动来复兴中国,用文化来复兴儒家思想,这在当时也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思考。他的父亲梁济对他的影响很大。梁济为了中国固有的道德自杀了,是一个独立思考的人,不会人云亦云。梁漱溟先生也是真正的独立思考。依我看,“表里如一”这一点只有他一个人还算是实行了,成功了。只有他在1953年还敢站出来说话。其他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生活是一件事,他们的思想是另外一件事。比如冯友兰,表面上是儒家,事实上一点都不是。事实就是如此。
三联生活周刊: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提到中西文化的分水岭是宗教问题。他说:“中国古代社会与希腊罗马古代社会,彼此原都不相远的”。您是否赞同这种说法?从您的视角看,中西文化区别的根源在哪里?
艾恺:我第一次和梁先生见面交谈,他提到,他一辈子就想当个和尚。我说我的书是给他“最后一个儒家”的说法。他说没关系,这个可以接受,可是自己也是个佛教徒。在梁漱溟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矛盾。梁启超主张学习西方,同时也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梁漱溟这样,也不足为奇。后来提到道家、科学社会主义、基督教,他也都觉得各有长处。
为什么他可以把这些表面看起来似乎矛盾的东西融合在一起?我看,也许是在商朝或周朝初期,从《易经》开始中国已经有一种融合的思想了,这是中国最早讨论宇宙观的一本书。诸子百家们也根本都没提到这些。在中国传统的思想里,似乎没有太绝对的排他的东西。在一两千年前西方的古老思想中,有好多分隔是绝对的,比如神与人、自然与非自然。在中国的思想里没有。所以可以说中国有一种“和谐”的思想。最好的例子是汉武帝时期,董仲舒的著作里包括了法家、道家、儒家的方面,也看不出他自己或者当时的人觉得有什么大的矛盾,是很自然的事情。中国哲学思想的发展也一直是这样的。
中西文化的分水岭,比梁先生想得早多了。他说在西方是从基督教开始的,西方的逻辑是二元逻辑,最基本的古希腊思想就有个非此即彼的逻辑。
三联生活周刊:在您看来,相对西方来说,中国是“一元”的还是“多元”的?
艾恺:多于二元。可以说是多元的,基本也可以说是没有“元”。中国的主流传统是什么?我今天跟孔子在一起,明天说不定我可以跑到别的地方,找别的老师,也感觉不出什么矛盾来。有意思的是,在先秦思想的价值观里,墨子的思想很像西方思想,他也是非此即彼。梁先生也提到了这一点,最早的西方的组织,跟中国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你不在里边,就是在外面,没有一个中间的状态。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说梁漱溟提出的“西方过着集团而斗争的生活,中国大体上过着散漫而和平的生活”,这一点您是赞同的。但是至于“分水岭”的时期,您跟他想得不同。
艾恺:对。中国文化的特点是,连续性强得不得了。别的文明中,异族侵略,文明灭亡。中国可不一样了,虽然也被侵略,不过总会本着原来的原则而重复。
三联生活周刊:梁漱溟提出了“东方的精神生活”和“西方的实利主义”。但拿到今天来说,大部分中国人却是注重“实利”的,同时严重缺少精神生活。
艾恺:问题就在这里,当时梁先生从乡下着手,为什么?因为在乡下还保留一些中國传统的东西,不过现在的乡下也很难找到了。比如留守孩子的现象,还有被遗弃的老人,这在六七十年前是不可思议的,现在大家都觉得很自然。传统的价值判断,到底在乡下还保存多少?还是很难说。
中国的乡村
三联生活周刊:在山东济南的研讨会上,日本学者长谷部茂提出,梁漱溟“不是儒学传统中的人,他的儒学和同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包括外国人)一样,是研究出来的儒学”。您赞同他的说法吗?
艾恺:我恐怕不大同意他的这个说法。在西方,专门研究中国的学者才真正知道“儒家”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都是学术界人士。比如波士顿有两所大学,研究儒家思想的分两派,一个是陆王派,一个是程朱派,他们的研究很详细。不过说到底,儒家的本质也不是在学术界玩玩的,是要在世界上实行的一种思想和实践。梁先生跟他们可就不一样了。梁先生强调,无论是什么思想、什么文化,主要是解决问题的工具。
三联生活周刊:现在关于“新儒学”的提法,您认为和梁漱溟的儒学有哪些区别?
艾恺:“新儒学”就是刚才的问题的好例子。澳洲国立大学的一位教授约翰·梅克汉姆(John Makeham)曾经出版过一本书,谈新儒学,他觉得新儒学已经失去了它的灵魂,成为了局限于学术家的东西。但是他没有提梁先生,因为他觉得梁是真正的儒家,没有失去儒家的灵魂。在学术界,新儒学的代表人物恐怕是熊十力,熊十力是在书房里看书写书的一种学者。虽然他去过一次邹平,但是基本上来说,他不是一个行动者,梁先生还是主要的实践者。1987年,他在一次有点像是回顾性的讲话中说,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我的一生是拼命干。
三联生活周刊:您曾在书里提到梁漱溟和毛泽东对中国农村现象的不同反应:毛泽东把它看成是精神上的无产阶级进行武装政治运动的动力,并很快着手发展了一支军队;梁漱溟却把它看作是对道德教化的召唤,并很快制订了一个方案,以便让农村遍布“君子”。
艾恺:梁漱溟和毛泽东在这方面最大的区别,很明显的是,毛泽东从年轻的时候一直到最后,都觉得“奋斗”是最好的东西,而梁漱溟觉得“和谐”是最好的东西。梁漱溟去延安的1938年,在延安住了16天,有8天和毛泽东见面。我推测他还是多多少少对毛泽东有一点思想上的影响的,因为毛泽东后来也是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了。后来我访问梁先生时我就跟他说了(这个推测),他就说:“我不敢这样说。”
三联生活周刊:费孝通的《乡土中国》和梁漱溟的《中国文化要义》,都探讨了中国的乡村。
艾恺:我1973年第一次跟费孝通先生在北京见面,他也是我的老师费正清的朋友,我也看过他的书。我本想跟他说:你的分析法跟梁先生的分析法……我还没有说出“一样”这两个字来,他先说“不一样”,哈哈。费孝通和梁漱溟都觉得中国文化的核心在乡下。现在,很难说中国文化的核心在哪里了。
梁先生很早就说,知识分子到城市受到教育以后,就不回去农村了。因为他们吃不惯,穿不惯,也住不惯了。关于乡下的精英分子跑到城市去过比较舒适的生活这个现象,在《圣经》里,耶稣讲了“回头的浪子”(prodigal son)的故事,浪子要了钱跑到城市去享受,最后还是回了家,父亲接受了他。关于中国的乡下的精英,有一个字“绅”,我就发明了一个说法:prodigal Shen。这些绅士也跑到城市去,跟《圣经》故事不同的是,他们不回去了。他们放弃了在乡下社会的领袖角色,留在了城市。
三联生活周刊:在山东举办的研讨会中,您提出仍然在继续进行梁漱溟的研究。在《这个世界会好吗》之外,您近年有
哪些新的视角?
艾恺:我最近在写两个地方史,都是跟梁先生有关系的。我在1986、1987、1989年访问过邹平的400多人,还有一些90多岁的老年人记得清朝末年一直到50年代的事情,记录了他们的口述史。其中有很多新的发现,我现在还没有写出来。另外,我正在把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翻译成英文版,也正在修改《最后的儒家》,其中有一些比较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