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在“空巢”中的困境
——论薛忆沩长篇小说《空巢》
2018-07-14北京冯新平
北京 | 冯新平
人口老龄化是目前中国面临的重大“天灾”,电信诈骗是波及无数中国家庭的“人祸”,《空巢》通过一个具体的诈骗案件将这两个“热点”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触及中国社会和中国人日常生活中许多不安定的因素。在小说仅有一天的故事时间中,作者精准地呈现出诈骗者“顾警官”,如何以恐吓、安抚和诱导的方式步步为营骗走将近八十岁退休教师多年的积蓄,以及受害者在案发二十四小时内细腻的心理变化和情感颤动。而在小说长达一生的叙事时间内,展示的则是一个被政治运动戕害、被权力规训的知识女性的心路历程和人生奥秘。
接到电话后此起彼伏的恐慌,让以奉洁身自好和教书育人为一生笃行的老人惊慌失措。她最为担心的就是“卷入犯罪集团活动”的事实会让她颜面尽失,晚节不保。她突然想起了她一生的光荣和遗憾。叙事通过老人情急之下想到让领导她早年革命活动的人,来证明她品行的念头,自然地把她生理第一次痉挛和心理第一次震颤产生的恐慌,与她当下的恐慌连接起来,而回顾她一生的叙述也就此展开。
没有按约定时间现身的“顾警官”,让希望整个案件水落石出和全部疑团涣然冰释的老人心头疑窦丛生。身心疲惫、精神恍惚之中,她又想起了自己夭折的孩子。她疑惑为什么那样的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她想起了她发疯的舅舅。她疑惑他到底是怎么疯的;她疑惑充满革命激情的左翼文艺青年,怎么同时又会那样的颓废;她疑惑被“扫地出门”的父母,为何仍然被归入“剥削阶级”。在接二连三的疑惑中,个人和家族的命运,在革命洪流和政治运动中渐趋呈现。
妹妹的安慰,女儿的紧逼,儿子的追问,三次通话让经历了极度恐慌和疑惑的老人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一天之中特殊的经历,让往事如同汹涌澎湃的山洪涌入她的感官,把她拖进布满尘埃和蛛网的过去。她懊悔自己的出身,懊悔自己的婚姻,懊悔解放的激情播散在她灵魂深处的信仰,她尤其懊悔写给父母划清阶级界限的绝情信,给他们造成的巨大伤害。
《空巢》作为一部值得称道的长篇小说,是因为作者懂得如何在长篇叙事中始终蓄势待发,让折磨人的命运愈演愈烈。当我们读到“母亲”在派出所里无意看到她视为亲生女儿的保健品业务代表小雷戴着手铐的一幕时,可谓惊心动魄。这一幕既是压垮身心已极度虚弱的老人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击溃她秉持一生信念的最重一击。真的“上当”比假的“陷害”对她的身心具有更强的摧毁力。现实和历史在生命的幻灭感中猛烈相撞。折磨她一天的便秘在顷刻间获得酣畅淋漓的释放。
一生追求进步与清白的她,是欲洁何曾洁,云清未必清。此时粪便满腿,臭汗淋漓的她,却没有任何不良和不安的感觉。从未谋面的“顾警官”骗走了她的钱,“贴身又贴心”的小雷欺骗了她的心,但他们用他们的“假”让她看到了生活的“真”。污垢满身的她,内心却是无比干净。一生上当受骗的她,此时终于幡然醒悟。这个颇具黑色幽默的喜剧性结尾加强了作品的悲剧效果。叙事以悖反的方式在解构悖谬人生和荒谬历史的同时,历史和现实一直交叉进展的两条叙事线索也终于合二为一。
在“母亲”身心“大解放”之前,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魔幻的场面。许多人举着“救救老人”的标语,在马路上游行,却没有人注意到近在眼前需要救助的老人。这貌似随意的一笔在叙述的链条上极为重要。这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细节表明老人失去了最后一次获救的机会而被社会彻底抛弃。无情的历史和冷酷的现实,破灭的信仰和悔恨的心理,叙事从内外两个向度将老人推上了不归之路。
叙事如此延展铺排,一个受害者如何主动配合、自投罗网的故事,却有着侦探小说的紧张和悬疑,形成了小说涟漪不断的湖面,成为小说的明叙事。在这起伏有致、波澜不断的风光之下,小说的暗叙事却有着强大的漩流和冲激,形成小说复调结构的一股暗流,推动着小说明叙事的展开与前行。读者看到的是作者如何把一个人当下的不幸遭遇,融入国家和历史的大悲剧中;如何让荒诞的历史和魔幻的现实彼此进行观照。
作为一部具有古典美学对称结构的长篇小说,《空巢》的时空结构是一天与一生的实与虚,一个家族三代人与整个社会的绞缠。一天是一生的浓缩,一生则是一天的记忆。这种张力极大的结构足以容纳稠密的情感和丰富的场面。我们可以在“一天”的时间流淌中聆听空间的一片哗然,也可以在“一生”的空间组合中感受时间的碎片。它所记录的过去都是老人当下的记忆,它所叙述的当下也都裹挟着过去的残痕。叙事在时间上伸向了历史,在空间上伸进了内心。通过迷宫一样的内心世界,我们发现了现实与历史之间的联系。
这种“一天”与“一生”的结合具有很强的震撼力,也显示出《空巢》是一部野心勃勃的作品。它就像《尤利西斯》一样,写了主人公完整的“一天”和完整的“一生”。老人一生命运的跌宕起伏对应着她一天生活的波澜迭起。荒诞的历史和魔幻的现实,一如小说封面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画作,又如两面相互映照的镜子。行走于其间的老人,一会儿和前者风云际会,一会儿又被后者紧紧缠绕。但其回顾一生时的心理和呈现当下受骗时的情绪却是惊人的一致。
在这复调叙述中,表面是老人一天中一波三折的被骗过程,实质则呈现了荒诞历史中老人一生的遭际如何塑造了她的人格和心理,并进而决定了她的命运。当下的受骗根源于先前的受骗,如今对骗子的信任根源于当初对历史的信任。将近一百年前,鲁迅在《狂人日记》的结尾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表现了他忧愤深广的人道主义情怀。而在反映中国当下现实的《空巢》结尾处,所有那些受害的空巢老人都出现在“母亲”的梦中。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绝望地发出“救救老人”的呐喊。
《空巢》犹如卡夫卡《审判》的当代中国老人版,冒充公安的“顾警官”比真正的奧匈帝国警察更有能耐,因为这位中国老人比约瑟夫·K更服从权威。一直活在信任和恐惧中的她,既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也是一位可恨的合作者。当代表威严意识形态的“顾警官”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时,她瞬间就回到了那个人们遭受道德绑架的时代。“顾警官”好似一个指控者,而她则像约瑟夫·K一样,“检查自己过去的一生,直到每一个细节”。于是,两个被控诉者“罪恶感”的机器开动起来了。但同样是为了找到被隐藏的错误,约瑟夫·K最后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这是他逃脱荒诞处境的唯一选择。惩罚终于找到了错误。而老人却是在寻找“错误”的过程中发现了“惩罚”的荒诞,顿悟了历史和现实的真相。
薛忆沩在《空巢》中观照世界的复合性眼光,与悖谬世界相抗衡的复调思维,使得这部小说不再是那种二维语言构成的写实作品,而是三维语言建构的意象世界,在写实层面背后扩展出一个深度空间,而总是在最关键时刻出现的灵魂意象是叙事连接历史与现实的结合点。许多与老人相关的历史是叙述者无法通过自己的记忆进入的。作者采用灵魂叙事的策略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分别在小说四个章节中间那一节露面的母亲,在以慈母的形象安慰和鼓励她的女儿时,又如高高在上的圣母,打量着污浊的尘世和骇人的极权。在她眼中,让女儿惊恐不安的权力不是一头恐怖巨兽,而仅仅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滑稽怪物。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是通过父亲的鬼魂获知现实的真相,薛忆沩笔下的“我”则是通过母亲的鬼魂看到了历史的荒诞、名利的虚无和生活的荒谬。
与温情而坚强的母亲相比,两次露面的疯舅舅更像是一个直率而深邃的先知。他能一语道出“我”的“空巢”命运,一眼看穿虚假的现实和残酷的人世。他的第一次出现将“我”从死亡的边缘带回到了世界上。而他在50年后的第二次出现却将“我”指向了相反的方向。母亲和舅舅的灵魂意象如聚光灯一样照亮了现实主义无法进入的幽深之处。一切被隐蔽的荒谬,在魔幻色彩的笔触之下清晰可见。
如果说这两个“天上”的灵魂意象,给紧张焦虑的现实气氛带来了自由、飘逸和神秘的气息,给小说写实层面的横向性赋予了隐喻的垂直联想性,那么现实中邻居老范则给困境中的老人带来了一丝人间的温暖和关怀。前者不食人间烟火的悲悯、宽容和透彻,与后者充满世俗气息的幽默、诙谐和睿智,二者都给老人走向“解放”的心路历程中以不同程度的启发和导引。
母亲的宽容不只是慈悲,更是一种穿透,舅舅的犀利不只是狠辣,更是一种洞察,老范的幽默不只是一种轻逸的趣味,更意味着精神的解放和心灵的自由。他们都对禁锢和荒谬施以笑刑,对自由与仁慈虔诚守望。面对沉重的历史和繁复的现实,薛忆沩不是以绝望的腔调和宿命的失败,倾注富于道德价值的控诉与批判,而是以睿智幽默的反讽、自由奔放的想象和双向同构的复调思维,来呈现和消解悖谬的历史与现实。
《空巢》的另一非凡之处在于写出了命运的神秘和强大。一个左翼文艺青年创作的貌似颓废实则智慧的《空巢歌》,犹如《红楼梦》中的《好了歌》一样,同是人物命运的预言。命运的不可捉摸在“我”的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三岁时,疯舅舅指着手上的玩具小房子对她说,这个“空巢”就是她将来的家。这个命名她现在生活的词伴随了她的一生。从莫名其妙的爱情,到阴差阳错的婚姻,从夭折的孩子到暴戾的女儿,从为理想献身的青年到黯然失色的晚年,从物质的空巢到情感的空巢,从精神的空巢到信仰的空巢,“空巢”既是老人一生的写照,也是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和她所经历的历史的隐喻。
老人遭受的这一场骗局,在凸显个体微妙心理和跌宕命运的同时,又隐约传递着当下现实中弥漫的道德虚无和急功近利,呈现了一个从革命乌托邦意识形态真空跌落的民族,信仰体系陷入一种巨大而长久的空白,剩下的只是物欲的“空巢”。薛忆沩的“空巢”也许会像艾略特的“荒原”一样成为一个悲剧色彩很浓的时代象征。然而,“作为一部具有强烈悲剧色彩的作品,《空巢》在让读者看到生命的无意义的同时,更希望让读者去思考这种‘无意义’的根源。它因此也就带上了强烈的理想主义倾向。这种理想主义可以说就是这部作品的社会担当。它希望生活能够走出络绎不绝的骗局,走出无孔不入的‘空巢’”(薛忆沩、李卿:《“空巢”掏空了生活的意义》,《乌鲁木齐晚报》2014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