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小说)
2018-07-13孙鲁梅
孙鲁梅
1
昨晚,凌晨3点突然痉挛般醒来,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梦里丰茂的田野和稀疏的农舍之间追逐生的出口。睁开眼是一种无意识的躺,慢慢,我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终究我还是活着回来了。那刻我回头握了一下熟睡中儿子的手,觉得自己很幸运,能从恶梦里逃了出来。
没有开灯,沿着昏暗的走廊,来到餐厅倒了一杯水,窗外是城市夜里独有的昏明,比黑暗明,比光明黑,但极其安静,偶尔我喜欢这份混沌的安静,在不明不暗里穿越,好像这个世界都是我的,我可以任意使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我慢慢坐进椅子里,长舒了一口气,拔了拔微弱的心跳就像挑了挑煤油灯芯,让光亮照进生命。
不知道母亲睡得好么,夜里去卫生间会不会又不叫醒弟弟。病房的空调是不是又被某些家属开到16度?这对刚动完手术的母亲来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喝完水,忍住没给弟弟电话,怕吵醒了他们。应该没事,应该不会有事,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又去睡下,很快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突然听到母亲拨弄针管碰在病床铁护栏上的声音,我迅速爬起身来,可睁眼一看,原来是在家里,惊慌的心跳撞疼了胸骨,捂着胸口又躺下。不过是几天,我已经习惯了夜里这种突然听到母亲有动静就醒来,不在她身边反而更睡不好了。闭着眼再没有睡意,走过的这些天,像梦一样在脑海里游走,细节清晰可见。
2
我是母亲动手术前两天去的医院,自以为经历了蹉跎岁月,看穿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可在迷宫一样的齐鲁医院华美楼,艰难无助的迷茫感令我禁不住失声痛哭了两次。一次是母亲被推進手术室后,一次是母亲在重症监护室第二天中午的探视。看到母亲因病痛折磨扭曲的脸和散乱的目光,不管我怎么跟她对视,母亲都好像看不到我的样子,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苍白无助。
尽管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高,可我还是无法对手术前的家属签字视而不见。可能心里知道,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就是不能控制,我后悔在母亲推进手术室前,没能在喉咙里使劲地说出那句话,那时我怕我一张嘴,就只有哭声,我怕不吉利,我怕让母亲更害怕。可当我被阻止在手术门外后,我就开始后悔,后悔没有跟她说“娘,别害怕,我在外面等着你。”
3
从早晨8点到下午1点20,手术室外等候区的人们像一地秋草,茂密得拔不出缝。我挤在他们中间,连气管也变得狭窄,睫毛一直被露水打过一样湿着。尽管我知道在不远处的等候区蹲着的父亲根本就看不到我,但万一呢,那样他岂不是更难受。我被人海推着,忽东忽西,但我仍然站立着,并且竖起耳朵,听播音室里每一个病号的名字。喊到的就意味着手术完毕,家属准备接应。
每次看到从手术室推出病人,我的心就跟着收紧一次。若是看着家属们心疼得掉泪,那时我就别过脸,低下头,默默痛快地跟着泪流满面。5个多小时心快被磨空了。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突兀在我眼前。他是挤过人群找到我的,他说,他是一个人在等。听得出他的无助和焦虑。他说,我们都在心外科8D病房区下来的,在那我看到过你。做手术的是他妻子,心脏长了瘤子,比我们早来半小时,可是一直还没出来。他一直在说,我一直在看。一米八的大个子,头发稀长,逆光中他整个像一面长了荒草的土墙,立在我面前。我确定,脑海里没有他的印象,但我与他就此迅速建立了并肩作战的盟友关系。
我们俩估摸着时间挤在人群的前面,他就站在我身边,两手不断在胸前交错着来回换,好像两支胳膊有些多余一样。他在人群里给我留下足够的空间,我不再被推来搡去。我抱着围在腰上的薄被,但依然发抖,紧张让我浑身冷。我俩的头每秒一前一后交替着探出身子来。每推出一个病人,我们都会看对方一眼,用眼神交换一句话:“这是不是你家属?”
不过很可惜,我只是蹲了蹲休息了一下,只听到他说了一句,“出来了!”再一抬头,就错过了他跑过去接应妻子的情形,瞬间我就找不到他的踪影了。后来才知道他去了8D病区的监护室,妻子当时推出手术室直接进到门口电梯里了。没有他我突然显得孤立无援,从岸边被推到了人海里。
4
手术室对面的这个重症监护室离手术室大约20米,这是一段连接生死接力最近的距离。等护士大声喊母亲名字让家属接应时,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那时我只剩下机械式的俯冲,冲出人群,脑海里一片空白。我迅速跟着医生、护士推着手术床跑,20米一瞬间,我仅仅看了一眼还在昏迷状态中母亲蜡黄的脸。在进重症监护室之前,我才有意识地迅速扯了一把白色被单,盖了一下母亲露出的小腿,回过头,父亲正拾起那个被我扔掉的小薄被。
医生出来时说,手术很顺利。那刻我依然慌乱得不知道怎么办,在准备送进重症监护室的物品上写母亲名字时,我的手抖得写不出横平竖直,我把母亲的病床号16写得纠结成团,父亲蹲在我身后说:“别着急,别着急。”在为母亲递进生活物品时,我端着盆子不愿意给护工,只是希望能通过那条幽长的通道看到刚被推进去的母亲,或者哪怕只看到病床的位置。但通道太长,护工又是半掩着门,我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一片手术室里独有的别样的水湖蓝。当重症监护室厚重的门被掩得连个缝也没有时,我才茫然地环顾了四周,看着站满、坐满等候区、楼道、过道和电梯口通道的家属们。这仿佛不是我存在的世界,它让我喘不上气来,却又必须喘着,并不得不跟所有人交换着焦虑、恐惧、慌乱、悲伤或者安慰,它们不停地在我们的喉咙里呼出吸进,吐纳出一幅与“华美楼”这个名字背道而驰的压抑气氛。我捂着胸口跑到二楼卫生间捧着脸放声大哭。
5
在这里,白天你会看到乌压压的人墙堵住你的视线,晚上则又是一片乌压压的人,横七竖八睡满了地面,堵住人行通道,堵住楼梯口,把人心堵得生疼。
我跟弟弟夜里睡觉的地方是在电梯口通道的墙边,长一米半左右的地方,它原来的主人,因为病人转出了重症监护室而让给了我们。这个位置算是不错的,因为离重症监护室的门很近,约有两三米,这样感觉母亲不会孤单,或者说我心里就没那么空。在重症室有病人的家属都不会睡到远处,有的没地方夜里甚至就半蹲半躺地靠在电梯口墙边上。深夜戴着口罩的护工偶尔会用口齿不清的口音喊病人床号,跟家属说明情况。夜里我们都会被惊醒三四次,往往一声喊叫,全体都会跑过去,唯恐喊的是自己的亲人。在这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在所有惊慌的人当中,只有我们对面的小夫妻显得比较坦然,从来不会在半夜里听到喊叫就慌张地爬起来。
这是东营的一对八零后小夫妻,病人是男方的爸爸,心脏做了5个支架,花费了大约40万。不过,看样子他们家还是很殷实的,买饭菜都比较讲究,打包过来或者外卖,便宜的不买;垫子上的被褥更讲究,厚、软、精致。两个人在这里的生活看上去比那些愁眉苦脸的人惬意得多。他们说,只要不是治不了的病,就应该高兴。每次送饭,都是儿媳妇一手准备的精致又有营养的饭菜,如果没有米汤,他们会给老人准备一瓶牛奶,就连沏奶的水都是从超市买的。他的父亲就住在重症监护室一个普通病房里,治疗费要高于其他普通病房,但他们觉得安全、省心就好,这也是他们夜里睡得安稳的原因。看来经济状况的不同造就了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的不同,他们的乐观感染着我们周围的一群人。所以,在睡觉之前,周围的人喜欢拿着马扎堆在他们跟前聊天,愁眉会有那么一刻舒展开,心妥帖得好像这不是在医院,而是在谁家拉家常,即使只是暂时的。这对小夫妻就住在我的对面,中间两米的距离,坐满跟他们说话的人。我经常靠着墙坐在垫子上,听他们说话,一言不发。
6
夜里我们都展开垫子,中间只有五六十公分的走道,多亏深夜走电梯的人少。从病房里带出来的暖壶和生活杂物,一袋子一袋子地堆在我们的垫子边上,这也算是与前后邻居的界限。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我们,不管来自哪里,因为共同的目的,我们也像家里人一样,互相帮衬。先来的会安慰和提醒后来的,因为都是心外科,前后三两天的都在病房区见过面,所以更近一些。在彼此不断的鼓励下,在每次探视后不断好转的情况中,我们甚至逗引起那个据说在走廊里住了很长时间的多动症女孩。
听说,她的母亲是带着她来医院看病的,没有钱住宾馆,她就一直跟守在重症监护室的人们住在这里。她们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个袋子,一个袋子装满一叠拍片的检查结果,另一个袋子装着几包饼干和卫生纸。地上是一张一米的爬爬垫,和一张毛毯。她母亲看上去得有40多岁,穿着酱紫色上衣和黑色的裤子。孩子睡着的时候,她会把孩子的手放在手里抓着,靠着白墙出神地看着对面的白墙。
女孩5岁,长得瘦小,长长的头发扎着马尾,鹅蛋的脸白皙,但无光。眼睛大大的,高兴了大笑,不高兴了大哭,说话含糊不清。她只要醒着就不停地跳,咿咿呀呀地吵,到处跑,时常做出很危险的动作,她母亲不停歇地跟着。
那天我正在低头看手机,她跑到我跟前踩了一下我的脚,然后又打了一下我的头。其实并不疼,女孩子的胳膊太细了,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我想抓住这个孩子的手,拉到我怀里跟她说会话,可她母亲紧跟着跑过来呵斥她,想把她拖走。我赶紧说,“没事的,没事的”,我笑着,尽量向着女孩更温和讨巧地笑着。其实我很想跟孩子说说话,看到她有时候就会产生那样的欲望,试图走进这个孩子的心里,或者让她到我心里来。我多希望我能读懂她,或者让她可以读懂我。我要告诉她,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母亲放心地老去。
女孩子最终还是被她母亲拉着胳膊扯到一边了,她“啊啊”地叫着,像哭,跺着脚,挥舞着胳膊。我放下手里的包想过去抱抱孩子,是我的错,我惹哭了孩子。可没等我走近,孩子在母亲的安慰下,又高兴地唱起来了,还一边唱一边跑向走廊的尽头。我拿着包沙琪玛,想跟过去,她母亲笑着向我点头,摆摆手,“谢谢,不用,孩子不吃。”然后去追她的孩子了。
女孩在人群里,歪歪斜斜的,就像一只刚学会飞的燕子。在这时间不是流水,而是磐石的日子里,在这沉闷焦虑的人们的心里,我看着那个快活飞舞的孩子,静静流下眼泪来。
7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在这里没有比活着更具有意义的。白天的时间我们一般就这样蹲守在一起,看每天二三百台手术的进出、焦急等候的人墙、悲伤的眼泪,然后红着眼圈讨论、比较各家病人的情况及花费,羡慕并祝福转出重症室的朋友。无论有钱没钱,有权没权,我們都如蝼蚁一样趴在这扇厚重的门前祈愿上天,凤凰终究会涅槃重生,病痛应该一去不复返。
母亲是在我中午买饭回来时,转出重症监护室的,没来得及跟“邻居们”打招呼,只听到他们说,替我们高兴,以及说东西都放这里,放心吧,我们给你看着,我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那些热心的邻居,就推着母亲的病床上了电梯。不过是四天三夜,我们彼此就已经完全信任和理解,并产生了相互依靠。我放在那里的东西是弟弟取来的,直到母亲出院,我便再也没见过他们。其实,我特别想再见一见那个孩子和她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日没能做什么还惹哭了孩子就觉得亏欠她们什么,心里不安。
8
我们又回到了8D心外科病房区,因为病号太多,这次没有要到小房间,住进了5号病房,一共6个病号,很挤,很吵,第一夜吵得母亲一夜未眠,以至于第二天就开始发烧。
临床大叔的呼噜总是震天响,他是去年做的手术,今年来复查,是典型的山东大汉,红脸肥耳的,不管白天、黑夜只要头一着枕头呼噜就会响起来。他女儿就睡在他床头,病房里专门设置的长凳上,依然可以睡得香,这让我很是诧异,并暗自在心里有些埋怨。母亲则轻言淡语:“许是习惯了。”我看了一眼母亲,她蜡黄的脸上泛开淡淡的粉意。这让我突然想起父亲来,父亲便是常年打鼾的,尽管没有这么响。我对着母亲会心地一笑,拿出脱脂棉拧成小团,准备给母亲塞在耳朵里。
对面21床的心梗病人,是从5楼VIP病房搬下来准备做心脏手术的脑瘤病人。只要醒着就会吵,嗷嗷的,不知道吵什么,时高时低,或许是表明自己依然活着。他有在济南事业单位工作的女儿、开公司的儿子,可他们有再多的钱也没能阻止自己的父亲受这份死不了,活不好的罪。失语、大小便失禁、无主观意识、吃饭用针管打流质的食物,没人听他每天到底吵什么,就连他的护工,只要东家不在,也懒得听。他吵着,护工跟临床说着话、拉着呱,就当没听到。我有时想,或许他只是想说,你们就让我早一点走吧!他的儿女能做的,只是雇了一个长期的护工。白天女婿跟儿子轮流和护工在,晚上只有护工看着。刚来的时候,护工对这个房间极为不满,叨念怎么这么拥挤,怎么这么热。他傲娇地跟我们说,原来他做护工的病房里,有冰箱,也有彩电,还有沙发,空间也大,睡觉很舒服。我们都没有跟他搭腔,只是看着他们把带来的两小推车物品堆放在狭窄的病房南墙上,被护士长训斥了一顿,后来一点点搬走了。有人怀疑这个护工就是那个总是把空调调到16度的人。
跟21床一天住进来的是两个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一个3个月的小女孩是法洛氏四联症,一个一周岁半的小男孩房间隔缺损,他们除了嘴唇有点紫,看不出哪里不好。一周岁半的小男孩很活泼,只有妈妈、姥姥、姥爷陪着。听说他的爸爸因为他有病就不要他们娘俩了,所以,年轻的妈妈每天总是皱着眉头,不见得笑。偶尔孩子会惹她笑一下,也是那种戛然而止的笑,整天忙得风风火火的,来回在病房里进出,倒是孩子的姥姥、姥爷,看上去坦然一些。更多的时候,那个瘦小的姥姥抱着孩子,跟孩子在走廊里玩耍。临手术的那天,因为从夜里12点禁食,整个早晨孩子饿得“哇哇”大哭,姥姥抱着孩子在走廊里小哭,姥爷浑身无力地靠着墙壁,一眼茫然无助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谁也安慰不了谁。这时,跟我一起等在手术室门外的那个男人,正蹲在洗污间门口,吃她媳妇剩下的排骨汤。他媳妇一直在8D区监护室没有出来,而他一直住在走廊里或者病房区外面的联椅上。这里的监护室,可以允许家属喂三顿饭。这个男人,喂完媳妇饭,再自己吃,三顿饭都是吃媳妇剩下的。那天,他吃完了饭去洗污间洗了碗,在经过小男孩姥爷跟前时停住脚步,说“没事的,孩子好得快”,然后又默默走开,去监护室的方向。每天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知道在这个走廊走几趟,他总是在监护室的门前走来走去,张望里面的情况。我始终没有勇气问他他媳妇的心脏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我只希望所有人都心存希望,不要过于悲伤。
而那个三个月法洛氏四联症小女孩胖墩墩的是父亲,却在那个早晨,一直不停地打听已经不愿跟他搭话的小男孩姥爷交了多少治疗费了。看上去他不在意别人的情绪,更在乎自己的腰包到底需要掏多少人民币出来。他不同于我们外市、区的,他是隶属于济南辖区的,说这个的时候,他眉毛扬起来,嘴角舔出一丝得意的笑,可依然不减他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颓废泥汤状态。他长得很壮、很矮,可走路总是锅着腰,不管妻儿有事没事,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像一摊猪肉样躺睡在病房里的椅子上,被护士长训斥了不下5次。但这并不妨碍他偶尔在我们面前凸显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尤其是跟一周岁半小孩的姥姥说起合作医疗报销的事,那时候,窝在他脸上的烦躁瞬间就变成了扭曲的得意洋洋。小男孩的姥姥怯生生地问:“你们报销多少?”他立时仰起头稀溜溜地笑着说:“我们本地人可能要报得多些”,整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扬着高调。小男孩姥姥更紧地拢了一下孩子,把一脸拧成疙瘩的皱纹藏到孩子的汗衫里,只剩下一声一声的叹气。
这个人,我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喜欢逗引他那个可爱的胖嘟嘟爱笑的女儿。
9
经过一夜的蜷曲,8D区早晨的楼道里,到处有病号家属舒展的身影。这时候护士站正在忙着交班,医生还没查房,正是家属们可以随意活动、溜达的时候,楼道里熙熙攘攘。所以,小男孩姥姥、姥爺的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隔壁病房那个有3个孩子的菏泽母亲也过来安慰老人,说只要在重症监护室待两三天就会没事了,这不,我家孩子住了不到10天,现在就快出院了。声音不大,但点亮了小男孩姥爷眼里的希望之光。这个母亲的孩子10岁,是个男孩,上面两个姐姐,大的已结婚,孩子都5岁了,二姐也20了,工作了。我眼前这个已经花白头发的母亲,为了要个男孩,在40岁时又要了这第三个孩子。现在50岁的她,没有看到一点悲伤,除了偶尔埋怨医院的收费高,平常还是乐呵呵的。她觉得孩子的病没有了就行,他们家就指望这个根来繁荣昌盛呢!出院前她还嘱咐我再要一个吧,一个孩子太单,他们那里最少也两个孩子,有的家庭生不出男孩不罢休。她问我你家孩子是男是女,我说是男孩,她略有遗憾,说要是女孩就好了,咱两家可以定娃娃亲。我笑笑没说话。在医院的所有时间里,我根本打不开大脑里的未来程序,我不敢想象,也无力想象未来,只想一心求得都健康安乐地好好在一起就行了,至于其他事情都不在状态,也都是浮云,这对于一个一直待在监护室不能出来的人来说更是。
心外科的所有病号如果没有意外情况基本都是可以痊愈的,只有少数住在普通监护室的有着恶性肿瘤的病人前途未卜,他们基本不会出监护室,除非……想回家。尽管是那样,他们的家属还是满怀信心地守护在身边,传递的是希望而不是绝望,他们懂得只有不间断地希望才有可能出现奇迹,就像在病房区门外的休息区走廊里,那个清唱阿弥陀佛的女人,每天都在唱。她右胳膊用绷带绑着,挂在肩上,我猜想她可能是8C骨科病区的病人。偶尔她还会问问正在休息的家属,好不好听,家属们会配合地说好听,也不知道是走廊拢音的原因,还是她吟唱得的确好听,只要她吟唱,人们都不说话,安静得只听到她嘤嘤的弥陀之音。我还是比较喜欢这声音的,比起此起彼伏嘈杂的说话声好多了,听了心里特安静,好像少了很多伤痛,也好像一切都跟没有发生一样。
10
其实生命不管以哪种方式延伸都是美好的,佛缘也罢,尘缘也罢。在搬回8D心外科住下的下午,原来9号病房的临床74岁的姚大爷,在楼道的5号病房门口碰到我,问候我母亲的情况。我说过来坐坐吧,他说,我明天过去看看你妈,今天就不去了。第二天查房前他真的就过来了,他说,人家不是说看病号不能下午,下午不吉利,上午好,姚大爷的细心和执着让人心暖暖的。
他是从省中医院转过来的,听他子女们的意思,病不怎么好,不在心脏,在食道,还没确诊,就那么一直住着。姚大爷上大学的孙子在这陪着爷爷,挺干练精神的一个小伙子,虽不喜欢听爷爷唠叨,但不犟嘴,陪爷爷说话、打针,给爷爷买饭,挺不错。姚大爷无论何时都会见缝插针地跟他孙子讲一些道理,还有一些人生的经验和生活的技巧,也许他有某种预感,恨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他一生的经验全都灌输给他的孙子吧。
这个老人,只上过小学,但天文、地理没有不懂的,平时在家就喜欢看书、写字、画画,他说他有个书架,上面满满的,各方面的书都有,他邀请我有时间去邹平就去他们家玩。有一次我们谈起历史,他就像一个历史老师,从尧舜禹到唐宋元明清,无所不知。他还叮嘱我,为人做事要用心,给人家做事要做好,只有任劳任怨才能有所成就;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德行天下,优良的品德很重要,百事孝为先,孝敬老人为第一;他还说,人的心态很重要,有什么样的心态就有什么样的生活;他又说,他的一生挺顺的。到最后,他以“我年纪大了,就更无所谓了,能活一天也是赚的”为结束语。
我们的谈话在条纹的病号服衬托下,在吊瓶那些滴答的流进血管的液体的流动下,分外温暖而又伤感,我有一些忍不住,赶紧跟他说我得去我母亲病床边了。他跟他孙子说:“快去送送你姑。”我回头笑着看了他一眼,说:“就这么几步,不用送”。他望着我,竖起大拇指,那布满岁月痕迹的国字脸笑成菊花瓣。转回头,我躲开他孙子的视线,抹去眼角的泪。
确诊后,出院前,老人又去母亲那里,跟母亲说,你出院是好了,我,出院回家化疗。他说那话时,我都不敢看他,而他也不敢看我们。我说,您多看看书、写写字,能延年益寿。他笑笑,嗯着。再大的年纪,面临自己有数的日子都不会太坦然无事吧,不管怎么说,眼里总有那些说不出的胆颤和不舍。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和笔递给他,告诉他,您写下地址,以后我去邹平了,就去看您。我不知道是想安慰他还是想给他希望,他高兴得说着“行啊,行啊”,一边写下他的地址和姓名,字写得端端正正。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我去看望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能等得到我给他的书。尽管我还没有想好,给他一本什么样的书,但是我已经决定等母亲出了院,我就去书店给他选一本书,寄给他,给他的生命助力。
他出院的那天也是我请假到期的时间,本来想再去看看他老人家,但是我怕见了面我会掉泪,反而让他心里难受,就没有去。在电梯口遇到他的女儿,正去给他办理出院手续,我们说了几句话,匆忙分开。我不会安慰人,这种时候,我就只有眼泪。我还没有学会怎样去安慰一个将走的生命,而他在我的印象里却总是那张灿烂的笑脸和竖起的大拇指。
11
我回来的那天,正下着细密的小雨,在大厅我遇到6号病房准备出院的那两位银发老人。她们正坐在大厅的连椅上,依然还是相亲相爱、相依相偎着。这对老人把窗外的小雨,连同他们自己缠绵成了诗意的画框,成为了一首香入心脾、温润如初的诗。
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是老太太挽着穿病号服老头的胳膊,在走廊里遛弯,就像这不是医院而是公园一样。他们形影不离的背影,是整个8D区人们一剂可以暂时止痛的药。就算老太太去洗污间洗碗,老头子都会跟着。每次看到他们,我心里都會不由自主地升腾出暖暖的笑意。每天早晨,老太太都会亲自给老头子洗脸,即便老头子自己洗了,她还是要给他再擦洗一次。我在洗污间碰到过一次,老头子像个孩子一样站在那里嘟囔:“我自己洗得也很干净的!”我听了忍俊不禁、哑然失笑。他们就像一缕穿过岩隙的阳光,温和进人们的心里,从颓败的废墟里唤醒新的生命力。
12
走出医院大门,我没有打开伞,任小雨纷纷落满全身。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感觉温暖而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