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琴的故事
2018-07-13吴琪
吴琪
他们不是不再悲伤,而是勇敢而倔强地从悲伤中直起身来,把“灾民”的标签撕掉。就像脱去一件旧衣裳,折叠好了,轻轻放在箱底。
踩在悲伤的台阶上,一直往上。
如果再相见
列车向都市密布的楼宇,箭一般地告别。高铁离开成都犀浦站,车窗外,街景似时光穿梭机中的画面,快速后退。
车窗映衬着乘客向外张望的脸,玻璃神奇地将人脸与窗外的景色重合起来,仿佛我们这些乘客,不巧正是时光的看客。2018年4月21日,因为要做汶川地震10周年的报道,我再一次踏上了前往汶川的路。
10年前,在匆忙慌乱中见过两次的人,如果再次相见,会立刻认出彼此吗?
天地倏然扁平而开阔,云层低回,树木清香,都江堰到了。如果说成都是一个脸盆的盆底,都江堰就是盆底刚刚往上开始爬升的部分。2008年夏天,我和沈琴两口子约在都江堰的南桥,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当时地震过去大约一个月。
沈琴20多岁,脸庞清瘦,眼睛很大,神情凄然。她瘦瘦的丈夫高科,衣裤辨不清颜色,像一只受伤的黑猫一样,弓着背,离沈琴身后大约一米左右的距离,默默地站着,一言不发。他俩在地震中死里逃生,他们所在的映秀镇,不幸地成为汶川8级大地震的震中,户籍上的1.2万多人,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口。沈琴的公公婆婆和2岁多的女儿,被写进了映秀镇遇难的6566名同胞的名册里。两口子一路从映秀走到都江堰,穿着好心人给的衣服,有一顿没一顿地填饱肚子。基本的物质生活尚有保障,但是没了父母和女儿,那种孤儿一般痛楚却隐忍的眼神,让人无从安慰。
南桥是都江堰一座充满休闲气息的廊式古桥。见面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桥两侧的河道边,坐满了打牌喝茶的人。阳光打在他们脸上,轻松怡然。如何面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日常,我们都没有经验,有些无措。沈琴的眼睛看着地面,轻声说,她和高科准备去雅安打工,“走一步,看一步吧”。
没过多久,沈琴弄丢了手机,失去了我的联系方式。一直到大约三四年前,我在北京的家里,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去映秀旅游过的男性,说:“有个你在地震中认识的朋友,她一直在找你。她说你救了她的命,我答应了她,回到北京后帮她找到你。”我头脑里突然浮现出沈琴的样子,很模糊,又觉得很亲近。打来电话的人说,沈琴在映秀地震纪念馆做讲解员,很容易找得到。她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她说,她过得挺好的”。
放下电话,我奇怪地开始抹眼泪。与沈琴两口子相逢的第一幕出现在眼前。那是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2008年5月14日的傍晚,太有劫后余生的意味。我只是一个外来者,和我的同事李翊一起,当时通往汶川的所有交通都中断,我们天亮徒步从都江堰出发,翻过一座山之后,沿着垮塌的213国道,与路上偶遇的寻亲人凑成了一个临时队伍。走了十来个小时,到达震中映秀镇。一路上,我们陆续遇见从汶川各个乡镇跑出来的灾民,唯独没有映秀镇的。在成都我们尚有手机信号,得知映秀是震中,到了都江堰很快没了信号,一路往里走,同行的当地人就在说:“怎么没有映秀出来的人?看来映秀受灾太重了,太重了!”
沈琴后来说,我和同事这一拨队伍,是她在灾后见到的第一批外来者。实际上几十人的先遣部队在我们之前到达,只是这点人力,很快淹没在灾民中。在地震之后满目疮痍、缺水缺食的现场,我作为一个记者,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不断袭来。
映秀镇早已看不出平日的面目,到处是垮塌得不成形状的房子。没有大型机器,人们不断地用手或铲子在废墟里扒拉,希望能救出亲人、朋友、孩子们。我碰见沈琴两口子,记忆最深的是地震后昏暗颓败的场景,还有他们满面尘土的悲伤。我有一种误闯某个电影中战争场景的错觉,而对沈琴两口子来说,灾难把家园变成了战场,瞬间什么都找不到了,老人没了,孩子没了。家里的一层整个陷进了地里,只有一楼挂在阳台上晒小袜子的晾衣架,还能从缝隙里看到。
后来我比他们早些离开映秀。按照沈琴的嘱托,我一到了有信號的地方,赶紧给她在重庆老家的父亲打了电话,告诉他,女儿女婿还活着。
几年之后,沈琴托人带来口信,她对别人说我“救了她的命”,我听得十分沉重。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做什么,只是倾听,以及不知是否得体、有用的安慰。她从地震中只带出一部手机和105元钱,第二次我约她在都江堰见面,除了想看看她情绪怎样,也给了一点小小的资助,希望她能度过最困难的时期。
沈琴传来消息,我感到高兴,却发现似乎缺乏勇气与她再联系。我对沈琴两口子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人生最低谷的阶段。悲痛的感受就像冰块一样,我犹豫着要不要去让它解冻。这时候我自己做了母亲,女儿3岁左右,正好是沈琴女儿遇难时的年纪。我怕自己一开口就是哭腔。
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才会明白:有些伤痛,根本就不可能承受。
讲解员沈琴
一路上,我努力回想着沈琴的模样。10年前,在匆忙慌乱中见过两次的人,如果再次相见,会立刻认出彼此吗?
按照出发前的计划,我想坐车走一遍2008年从都江堰徒步到映秀的道路。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交通的变化已经太大了。新建的都汶高速,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原本沿着大山修建的213国道。当年我们徒步十来个小时的路,变成了高速路连起来的16公里,开车不用半小时。
这种变化,也极像汶川在地震后命运的一种隐喻。
映秀镇隶属于汶川县,汶川县又隶属于阿坝州。在地震发生前,阿坝州因境内的黄龙、九寨沟和四姑娘山而闻名,汶川只是游客们的途经之地。“5·12”地震刚发生不久,“汶川”这个地名传遍外界时,很多人不得不翻地图去了解这个陌生的名字。如今从成都到都江堰,高铁只用22分钟,10元钱。离都江堰不远的汶川,也被大大拉近了与外界的联系距离。
“5·12”地震的震中不像外界最初估计的那样,发生在深远的大山里,而是整个阿坝州距离平原最近的映秀镇。从都江堰高铁站出发,我感觉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车载到了映秀。一群穿着民族服装、花红柳绿的女性围了过来。
沈琴长胖了,变白了。化着妆,唇红齿白。她也穿着桃红底色、领口黄底绣红花的长衣服,腰上围着一片黑底红花的围裙,是羌族的节庆服装。听地震纪念馆的同事说我在找她,她很快便寻了过来,眼神熠熠。
是她吗?是她。但与记忆中的又不一样。除了长胖,我想,是一种生命的神采回来了,注入了我印象中灰暗的脸色里。我们说了没几句,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沈琴说:“我一直在找你,我只要带北京的客人,就问他们能不能找到你。”在地震中相遇的人,仿佛有了一种老朋友的情谊。见到我,也是见到了她的伤心往事。10年前的灾难,平日里不去碰它也还好,一旦用情感去融化,那种悲从中来的感受便涌上来。
沈琴带着我,一起看看现在的映秀。她赖以为生的讲解员工作,正是一次次带着外来游客,参观映秀的地震遗址。灾难的伤疤,成了这里最显著的标志。这让人感觉有些困惑,他们作为各种隐痛的亲历者,却需要一次次去讲述最让人伤心的时刻。沈琴说,一开始情感上有些接受不了,但是讲多了,也就好了很多。
在映秀的重建中,到底要保留多少遗址,要不要以旅游业为发展方向,曾经有过多次争论。映秀由广东东莞市对口援建。被当地人称为“东莞三剑客”之一的援建工作组的陈志标回忆道,专家们希望多保留遗址,但是当地人不愿意。当地人希望今后以旅游业为生,可是如果不加入地震的元素,汶川将仍旧只是九寨沟、四姑娘山这些景区的路过之地。新建的高速公路,更加方便了游客从成都奔赴景区,映秀如果要打造自己的特点,让游客们特意过来看看,绕不开“地震”两字。
2012年沈琴开始当讲解员,她接待的第一拨客人,是清华大学的两位教授。他们像那几年的多数游客一样,想看看“5·12”地震留下的印记。“他们对人很和善,说着聊着问到我家的情况,我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哭了起来。”
两位感到抱歉的教授参观完了,给了沈琴两个建议:一是考个导游证,这样以后就业更有保障;再一个是离开映秀,因为这里保留下来的地震痕迹,对亲历者来说,太沉重了。
的确沉重。漩口中学保留下来的五栋楼房,像压在人心口上的几个大铅块。即使是在门口高声喧哗的人群,进到这里,也沉静了下来。
“深切悼念四川汶川特大地震遇难同胞”的黑色大字,替代了学校的招牌。走进学校,迎面而来的便是原本五层楼高的主教学楼,成了一堆看上去只有两三层楼高的废墟。“你看到的这个石刻的破裂的钟面,是有来由的。大楼里高二(3)班墙上的钟,被发现时,停留在地震的那一刻。设计师把它做成了石刻的纪念碑。”沈琴说,还有19名老师和孩子,压在主教学楼之下。每一栋楼房,都有没法营救出来的人。“每年清明和‘5·12那天,家里人会到这里来烧纸。”断裂的水泥柱子,露出十几股粗大的钢筋,像被巨人之手扭曲过。漩口中学的教学楼建于2006年,算是地震前相当新的公共建筑。
保留下来的几栋楼房,有教学楼、学生宿舍、实验大楼等,坍塌倾斜的姿态各不相同,这也是把地震遗址选择在此的重要原因。其实从死亡人口的比例来说,漩口中学死亡的师生不到5%,几乎是映秀镇伤亡最轻的地方。整个镇子,一半的人失去了生命。
我问起沈琴的儿子,她说快7岁了。“孩子偶尔会问起,怎么我没有爷爷奶奶呢。我没有多说什么,我就说:‘你抬头看看天,爷爷奶奶在上边看着我们呢。”泪水又涌了出来。
漩口中学地震遗址旁,建有汶川青少年活动中心、汶川大酒店等公共设施,宣传栏里展示着映秀镇在地震前后的对比、重建。从这些图片来看,大自然瞬间山崩地裂,剥夺了一切。重建的人们如愚公移山一样,如鸟儿般一点点衔泥筑巢,把被撕烂的生活,慢慢缝补起来。
新镇子除了漩口中学的地震遗址,其他地方完全不一样了。一排排三层小洋楼,排列在高山河谷间珍贵的平地上,杜鹃花开得正艳,四野清脆。
对安全的担忧,始终萦绕着劫后余生的当地人。在我们看来清秀养眼的高山,给当地人留下的是阴影。沈琴形容那种心理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说起“5·12”之后,四周的山震得比较松垮了,也发生过几次较大的余震。有两年的夏天还爆发过大的泥石流,他们被紧急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后山上。站在鎮上,抬眼就能看到汶川地震的震源点——牛眠沟,高山上一片白色的伤口。
重建后的房子,安全性能是最重要的考量。住房的抗震烈度都达到了8级,学校和医院这样的公共建筑,抗震级别更高。小洋楼的开间都小,一层四五十平方米,分成两间房。公共建筑的开间相对大,采用了新的防震技术——防屈曲能支撑,受压时不会屈曲,能够保持弹性。按照重建时的规划目标,映秀“要建成一个温馨舒适、有浓厚藏羌民族特色、有抗震博物馆的旅游名镇”。
最近几年,余震少了,沈琴和亲戚朋友们对安全的担忧似乎慢慢缓解了。这与他们对待逝去的亲人,情感上的节拍是一样的。头几年,大家就像有默契一样,谁也不会提那些亲人。但是这几年,似乎都缓过劲来了,终于慢慢有了一些勇气,能够偶尔提起。
一家又五口
沈琴见到我时,马上打电话通知在家的高科,准备晚饭。傍晚,她带我和摄影记者来到家里,见到了喜气洋洋的一家人。高科剃了光头,反而显得整个人亮堂、明快。虽然生性腼腆,说不出动感情的话,但一直咧着嘴笑,在厨房里忙得叮当响。一个矮个子老头走出来,直呼我的名字,一字一顿地说:“2008年5月15号,是你给我打的电话,我一直都记得。”原来是沈琴的爸爸。2011年沈琴怀孕后,映秀镇重建的房子也修好了,分散各地的人们搬了回来。沈琴的父母也从重庆搬过来,以一种深沉又琐碎的爱,操持着一家子。7岁的洋洋像爸爸一样,有些内向,也有着男孩子的好动调皮。
我在都江堰看到的劫后余生、孤苦无依的两口子,又变成了挤得满满的一家五口。时光剥夺掉的,又靠着时光,重新填补整齐了。除了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起死回生。
酒足饭饱,沈琴说了些平时不怎么说的话。她半开玩笑地看着高科,说:“地震后,他家亲戚担心我跑了呢。他什么都没有了,房子没了,人没了。”政府给大家每月补贴一些生活费,鼓励他们“投亲靠友”,因为映秀完全成了废墟,重建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沈琴和高科到雅安打工卖手机,她想怀孕,但医生说她两侧输卵管都严重堵塞,怀孕概率只有百分之几。沈琴说,她劝高科跟她离婚,高科不干,就像沈琴没有离开他一样。
趁着高科去厨房,沈琴压低声音说:“他失去了至亲的三个人,我怎么会离开呢?头两年夜里,他有時候身子猫在那儿哭得发抖,没法说……”沈琴见到与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下也能哭出声来。一直到意外怀孕,情感得到极大的安抚,“开始觉得有希望了。我这么小的怀孕概率,居然又有孩子了,已经很好了”。
她说,之所以重新回到映秀,也是考虑到高科在这里有回忆,还有亲戚朋友。他家垮掉的房子,虽然那一片变成了一个大茶馆,高科依然能清晰地指出原来的位置。如果跟着她去了重庆老家,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高科从厨房走出来,重新加入我们的谈话,沈琴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家高科,变化很大,真的很大。原来他爸妈很宠他,他整天打游戏,我们在镇上开个网吧,他不爱与人交往,不怎么操心事情的。”现在的高科,如我们看到的一样,忙着照顾家里人。高科平时开货车挣钱。沈琴说,开货车是多劳多得,高科为了让她们娘俩过得舒服些,起早贪黑。“我家高科,真是成了特别懂事的一个人。”
沈琴的家,和映秀镇其他人家一样,是靠抓阄抓来的房子。沈琴没抓到主街上的门面房,做不了客栈或餐馆生意,就干脆不考虑靠房子做生意。重建的房子,是三方一起重建的:既有国家资金的资助,也有对口援建的广东省的资助,老百姓也要按770元/平方米的价格出资。沈琴家住了好几年的清水房(毛坯房),直到去年,攒够了钱,把家里装修了。
沈琴的房子挨着幼儿园和小学,她自我安慰般地唠叨,重建的时候把最安全的地方给了学校,“所以我家就图个安全吧”。新的汶川县映秀小学,校名下方写着“深圳证券界捐建”的字样。幼儿园也融入了援建单位的名字,叫作“中国中铁映秀幼儿园”。所以如今映秀的道路,为了纪念东莞的援建,多了“广东大道”“东莞大道”这样的名称。
在这里,地震是一重历史,变成了漩口中学的遗址、变成了牛眠沟的爆发点;重建也是一重历史,变成了“深圳证券界捐建”,变成了东莞大道,变成了靠特殊党费新建的中学——“七一学校”。沈琴和高科或许没有意识到,他们与援建者一起,都在塑造着被铭刻的历史。
从外观来看,幼儿园和小学建得漂亮,操场的设施也很先进。在我们见面不久,沈琴就提到要不要离开映秀的困惑。她也想过像一些朋友那样,把孩子送到都江堰的小学去寄宿。高科坚决不同意,沈琴也就很快打消了念头,他们不舍得错过孩子成长中的任何一个阶段。而新的映秀小学,硬件和软件都不错。这里的义务教育,一直管到孩子高中毕业,这是让沈琴安心的一个重要原因。
学校操场有着标准的跑道,二楼外的走廊特别宽大,并且直接向外通往一楼操场。这意味着,学校的逃生通道建得非常充足。每学期的防灾演习,是学校里的一件大事。比搬离这里更现实的,是建起牢固的房子,是教人们学会怎么与灾害和平相处。
沈琴提醒我说:“你看小学里树的那块碑,上边写的是‘所有生命都精彩。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是‘所有生命都精彩。”对于在地震中失去了225个孩子、27名教师的映秀小学来说,看似平淡的一句话,实则意味深长。
那些名字,从未忘却
“人家该帮的已经帮过了,总是得靠自己,过日子还得靠自己。”第二天,沈琴带我们去213国道对面的山上,看看“汶川大地震震中纪念馆”和“5·12遇难者公墓”。聊起生活状况,沈琴说,心里还是满足的,生活总要向前看。
一边说着,我们一边往山上爬。沈琴说到山上的村子,有一户是高科的表姐,在地震中失去了12岁的女儿。表姐还有一个大儿子,她年纪不小了,仍然倔强地又生了一个孩子。每天她都在公墓旁支起摊子,向游客卖些纪念品。说着说着,表姐出现在眼前,沈琴和她都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悲伤是一件隐私,难以让人当面提起,这些经历过的人,才互相懂得。
沈琴说地震过后,他们曾去抽血验DNA,政府希望能够确认各个遇难者。但是遇难者太多了,大灾之后怕有大疫,所以救援结束后,部队在山上一层一层挖公墓。“那些天,人就像小猫小狗一样,一层石灰一层人,给埋了。遇难者无法一一确认,大家只是说着,这一堆是小学遇难的孩子们,那一处可能是某个村的人。”
我问起,有没有把遇难者的名字一一刻下来呢?沈琴没有直接回答。一直爬到公墓前,“逝者安息、生者坚强”的字迹映入眼帘,一枝枝菊花放在长排的土堆上。我突然有些理解沈琴说的,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足。比起那些连生命都没有保住的人,他们这些未亡人,既痛楚,又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去抱怨的。头一天晚饭后,她向我们感慨道:“活下来太不容易了,更何况我们还好手好脚的。”
遇难者的名字,连同他们的出生年月,一个个竖排地印在土堆外的石墙上。沈琴说:“你们不认识这些名字,可能没有太多感觉。我们认识这些人,感受不一样。”她指着并列的三个名字,用双手好像要环抱住:“这是一家三口,是我们的好朋友。你看孩子是2007年出生的,还不到一岁。两口子是开童装店的,他们如果要跑,应该是来得及的。被发现的时候,两口子护着孩子,都没跑出来。这就是父母。”我们沿着公墓,慢慢看下去。沈琴轻轻说了句:“我家的,在第三排。”她不再带我们细看公墓,她绕开了。我发现,她从来没有提过她女儿的名字。
逝去的亲人,在她心里从未远离。有些伤痛,仍旧不能触碰。怎么面对失去、怎么面对获得,在目睹死神之后,如何感知活着的意义?她和所有亲历者有着我没有的感受,有些能用言语表述,有些不能。有些她们愿意说,有些不能。
沈琴虽然是讲解员,但是无须带客人看公墓。她说,政府也知道,不应该让大家感到伤痛,所以讲解的内容不包括公墓。她自己很少上山,很少到这里来。
从山上下来,再看看绿意盎然的簇新小镇,那些原本琐屑的闲话家常、与亲人肩并肩的行走、一家有老有少的吃饭,让人都不敢说,这很平常。它们极其珍贵,只是我们一般人发现不了。失去过的人,恐怕比我们多一只眼睛,多看到一层空间,多发觉一重意义。
沈琴说,她原本是心大的人,但是对于现在的孩子,在他生病的时候,她整晚守在旁边,合不了眼。2016年她考取了导游证,开始频繁地外出带团,一连几天回不了家。但是只要回到成都,哪怕很晚,也要打滴滴顺风车回到映秀。“夜里两三点到家是常有的事,但是回来了就好,多待一会儿也好。”
沈琴过得比以前辛苦。或者说,明白了责任和生活的不容易之后,她选择过得更勤奋。她的父母也闲不住,在路边租了两个摊位,向游客卖纪念品。
“现在我们的硬件是不错,但是家家户户开门面,游客的数量要养活我们所有人,目前还不够。”地震之前,映秀镇户籍人口有1.2万多人,还有4000来名外来人员,在这里的电厂、铝厂、通信公司工作。当地人往往不用出门,就能找到打工机会。沈琴家当时开个网吧,生意不错。地震后,映秀镇人口只有6000多人,工厂集中到了工业园区,当地人的所有商机,都变成了做游客的小生意。
比起以前,映秀的硬件大大发展了。这个小镇汇集了17亿元的资金,参与规划设计的个人和机构包括贝聿铭、吴良镛、何镜堂、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北京市政设计院等等。沈琴一家人意识到,硬件虽好,自己还是要努力寻找新路子。目前映秀的游客还不够多,所以沈琴只是偶尔做讲解员,这两年将更多精力用来做导游。
春天来了,沈琴的生活节奏也变快了,这次她比我先离开映秀,风尘仆仆带团旅游去了。她说,准备明年换一辆好点的车。6年后儿子小学毕业,他们争取能去都江堰买套小房子陪孩子一起读中学,生活就很好了。
分别的时候,沈琴说:“你别再担心我了。你来了,都看到了,我不是过得挺好的嘛。别担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