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事
2018-07-13
自语子
陈国庆(江苏南京,国企职员)
南京西站这里荒芜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暂时搬不走的单位和居民。
走到火车票代售点,遇到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人对着树大声说话,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时而温言款语,时而大声疾呼,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态,一人扮两人对话,吵架,言语激烈,但听不清具体内容。他用手比划,指指戳戳,如舞台上进入角色的话剧演员,神情专注,慷慨激昂,来回调度,捶胸顿足。
看了一会儿,知道了,我遇见了“自语子”。“自语子”是家乡的说法,意为脑袋不好、精神受刺激或心理有疾病的人。也可能叫“智迂子”,不能确定。
“自语子”算是“文痴子”,他们不打人不骂人,只是自己跟自己玩,不影响别人。家乡曾有个美丽的姑娘,十七八岁喜欢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不能自拔。她的恋爱遭到父母强烈反对。她不管不顾,非要和那男人在一起。可红颜薄命,后又被她所爱的人始乱终弃。被逼疯了。但心中还饱含着对她恋人的爱,天天在大街上唱歌:“老钱来,老钱来,老钱真漂亮咯……”声音清丽,神情凄婉,所过之处,无人不为之惋惜。
还有一种是“武痴子”,病一犯,动刀动枪,很吓人。宣城街上的疯子“小四子”,十五六岁,是我家乡人,大杵高的半大孩子,整日手里提着个菜刀撵鸡逮狗,拔邻里菜园里的萝卜、山芋,他妈不知赔了多少小心。某年,不知怎么跑到县城来了。他头发虬结,脏乱不堪,大冬天的,赤身裸体,趿拉着破解放鞋,吊而郎当走在大街上,如穿行在无人的旷野中,一不怕丑,二不怕冷。街上的人见了,如见瘟神,纷纷躲避。他睥睨天下,嘴里叼着香烟,喷云雾吐,呼啸而去,只见茫茫雪花中那烟火一点猩红,特别犀利,也特别怪异。见到我,他还认得,便打招呼:“陈大哥,你到县城做生意呀!搞根烟吃下子。”说完,把他耳朵上夹得黑乎乎一根的烟头子递给我,客气得很。我连忙说:“我不会。”给他一袋从超市买的饼干,“还不快回去,你妈在家里找你找得急死了!”他接过饼干,笑着跑了。
这些年过去,再没见到他,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妈妈找到他没?对于他妈来说,再不好,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用常人的眼睛来看,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有诸多的不幸、可怜,反过来他们看我们每天徒劳奔波,或许也是不幸和可怜的。
时代车轮
安 宁(安徽黄山,职员)
“快去看看,我捡到一个宝贝!”
“哪里?”
“阳台上。”
这屋子一共三个阳台,正准备开口问在哪个阳台,脚却直接跑向书房的阳台,来不及想他捡来什么宝贝。但既是宝贝,惊喜总在见面之前。眼前一个湿漉漉,外表看上去已腐朽的独轮车车轱辘,歪倒在阳台拐角。想当年,它可是在生活中起过大作用的主要交通用具,不时出现在乡间小道上。那些独轮车一定也和当今的名牌轿车一样当过婚车,接过新娘。而一些表现解放战争三大战役的电影和画册上,常常出现一队队把独轮车推得健步如飞的人……
“奇怪!这是谁丢的呢?这里离农村有段距离,怎么丢在这小区垃圾桶旁?如是装修垃圾,应该有一堆才是。”捡它回家的人,心事重重,念念谁抛弃了它,并向我打听徽州哪里还有打铁的。说外围的一圈铁箍最好镶上两个环固定,不然要散架。接着问我见过独轮车没有。
我岂止见过,还坐过。一边一个,右边坐着我——7岁。紧紧抓住独轮车的木挡,担心自己从狭窄木板上掉下,头破血流。左边坐着出生在光绪年间裹小脚的祖母,她一路笑盈盈地和独轮车车夫说话。那车夫似乎和我们沾亲带故,他从龙湾过来接我们去五城吃喜酒。喜酒的场面早已淡忘,只记得一群人乱哄哄站在屋顶放鞭炮、撒糖,只记得有只大手,嫌我碍事,将我推得老远。幸亏站在远处,清晰看见一位男子身上背着嚎啕大哭的新娘,两腿直蹬直踢,从另一条路远去。據说是远嫁到屯溪的新潭公社,后来听说这位“远嫁”的新娘很勤快,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祖母早已去世,她那盈盈的笑容,我却从未忘记。一生仅坐过这一次独轮车。我坐独轮车的时候,日本已有每小时两百多公里的新干线,欧洲的铁路也在一百多年前爬上了阿尔卑斯山顶。
我们的孩子赶上了好时代,她不必担心坐在独轮车上会掉下来,她连独轮车长啥样子都不知道,用嘴巴描述还挺费劲。
过几天,捡车轮毂回家的人,蹲在阳台上,用一个下午时间冲洗,一如我们儿时在新安江洗刷木制锅盖,太阳一晒,木头发出原始的光泽,捡它回家的人虽然小腿肚抽筋,腰也弯疼,却像完成一件具有使命感的大事,心里阵阵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