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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七律的艺术风格

2018-07-13季惟尊上海市泾南中学上海201210

名作欣赏 2018年33期
关键词:七律艺术风格写景

⊙季惟尊[上海市泾南中学, 上海 201210]

高启是公认的明代第一天才诗人,他虽然只活了短短三十九年,却凭借其独特的天赋,在诗歌创作方面取得了极高成就。《四库全书提要》评其云:“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无数名流巨匠如谢徽、刘昌、王达、杨慎、李东阳、王世贞、王世懋、王兆云、胡应麟、陈子龙、朱彝尊、袁枚、赵翼等甘愿序其诗、评其诗。胡应麟亦赞高启“风华颖迈,特过诸人”,此言并无夸大之处。本文拟从《高青丘集》中的七言律诗入手,对高启七律的艺术风格作一个概述。高启诗歌总体风格,曾有前人笼统概括为“雄浑、飘逸、高古”。除去这些基本特点外,就高启的七言律诗而言,其艺术风格另有一些闪光之处。下面择其要点以简述之。

一、雄浑劲健与典雅清奇交相辉映

历代诗评家,评诗时一大重要标准是“雄浑劲健”。唐代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对“雄浑”的释义是:“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对“劲健”的释义是:“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雄浑”“劲健”也是高启诗歌艺术风格的一大重要元素,其七律作品自然也对这种元素做出了一定反映。观其251首七律作品,其中不乏如《岳王墓》般刚健雄奇的伟丽之作。下面另举高启七律中两首类似的作品来说明。一是《答蓟丘聂才子》:

闻道诗狂复酒狂,少年鞍马斗轻装。百金已醉名姬馆,一剑还登侠士堂。乌起夜啼吴苑月,雁来秋带蓟门霜。乱余零落无人识,日暮相逢向路旁。

蓟丘在顺天府旧燕城西北隅,即古时的蓟门。历代咏蓟门多为悲壮慷慨之作,这与其在地形、军事上的重要作用有关。本律为高启和知交互相唱答之作,是男性与男性之间的对话,艺术风格自然不同于闺阁咏叹之作。前四句回忆少时轻狂放脱之举。“狂”“斗”“醉”“登”,浓墨重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郎形象跃然纸上。后四句话锋一转,纳入现今时刻。“夜”“秋”“霜”暗示当时政治环境已大不如往。末联虽有萧条垂怜之音,字里行间却仍寓英雄末路之悲。起承转合间,时刻迸发惺惺相惜的知交之情,那百折不回的刚健之意,正是高启“雄浑刚健”元素的极好体现。再举一例,为《赴京留别乡书》:

几向江头买去船,自嗟行计日留连。风流已遂明诗志,岁月空惊壮士年。捧檄敢期囊颖出,着鞭肯向驿程先。东华叨列仙班入,五色云中观九天。

洪武元年(1368),朱元璋下令修《元史》,高启应召入京。此律为赴京留别乡邻父老之作。高启虽与张士诚政权关系不错,但对于朱明政权的召令,仍选择明哲保身,不敢违逆。从这首七律中我们不难看出,虽然高启名义上是勉强应召入京,其内心却仍然有所期盼,这种期盼主要体现在二、三、四联里。先是嗟叹壮士“岁月空惊”,继而以“脱颖而出”典故暗示自己和毛遂一样,如尖锥在囊期盼时机。末联“五色云中观九天”更是浓墨工笔,为全诗增添亮丽色彩,进一步宣泄心中对入朝的向往与期待。全诗以对父老乡亲眷恋低调的感情开篇,但渐渐掩不住高启心中希冀自己在学问上有所作为的豪迈向往之情。毕竟真正的英雄,是不甘于沉埋乡间的,所以这首七律也当列入“刚健雄浑”之列。在《高青丘集》的七律作品中,隶属此类的作品还有不少,比较知名的还有《寄海昌李使君》等。这类作品往往语句伟丽,浓墨画描,刻意营造豪放颖迈的壮士形象,寓“刚”“雄”于一身,令读者眼前一亮。

上面所说的是高启七律中“雄浑劲健”之作。但不可忽视的是,《高青丘集》中的七律作品里,还存在另一种艺术风格,那就是“典雅清奇”。这也是高启七律区别于其五古、七古等诸诗体的一大重要体现。前人点评高启诗歌总体艺术风格时,有时会忽略这一点。《二十四诗品》中释“典雅”义为:“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又释“清奇”义为:“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辇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高启七律中之所以有这般娇雅淡柔的风格存在,与其长年居于乡间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下面也择两例来说明。一是《过张子宜林居》:

清和池馆闭闲苔,轻幰寻幽触雨来。井桁水声绳乍转,床屏山色画初开。穿花百舌深缄口,吹絮双鳞浅露腮。好赋一诗题壁去,主人未肯便尘埃。

全律多有出典,或引潘岳诗句,或引《子夜歌》,或引孔子言行,或引王播诗句。种种意象与辞藻,均符合“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的典雅,又合乎“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辇寻幽”的清奇,与上文《答蓟丘聂才子》的雄劲风格截然不同。再举一例,《梅花九首》每首皆是典雅清奇之作。世人多知第一首,此处择第九首为例:

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不共人言唯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歌残别院烧灯夜,妆罢深宫览镜时。旧梦已随流水远,山窗聊复伴题诗。

此律虽为咏梅之作,但隐隐有宫怨题材之风。梅花被高启的文笔化为一位清丽雅致的宫中女子,不为君知的淡淡幽怨里,也许正隐含高启心底对潜伏乡间的默默不甘。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这种淡然超脱的“出世”之气,雕琢成高启七律中“典雅清奇”的一大风格。高启七律中这种风格的代表作还有很多,比如《张思廉退居江上》《寄题内弟周思敬野人居》等,此处不一一赘述。

高启七律艺术风格之所以会有“雄浑劲健与典雅清奇”交相辉映的现象,究其原因,与他生平经历有关。高启的短暂一生恰逢战乱连绵、政权更替,他面对这个复杂的时代,心中存有孤高的“出世”之念。但在朱明政权确立后,皇帝亲召其入宫,作为一个男子汉,他难免也有立功扬名的念头,即积极的“入世”之想。在这种“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和挣扎中,他的艺术创作也难免会向两个极端发展,于是导致诗集中既有“刚健雄奇”的作品,又有“雅致清丽”的作品。并且作者随兴创作,无意掩饰这种两极分化的现象,便形成了这种交相辉映的艺术风格。其实在历朝历代,纠结于出世入世矛盾的诗人不少,诗集中多种艺术风格共存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二、高谈阔论与妙笔绘景的相辅相生

优秀的议论可以使诗歌显得更饱满,更充实,而恰到好处的景色点缀又能让诗歌不显得干枯。高启创作七言律诗时,既擅长高谈阔论,又能够妙笔绘景,议论与写景在他手下各展所长,相辅相成,结合得浑然天成。下面分类别举例以述之。

第一类,是以议论为主的七律作品,如《阖闾墓》:

水银为海接黄泉,一穴曾劳万卒穿。谩说深机防盗贼,难令朽骨化神仙。空山虎去秋风后,废榭乌啼夜月边。地下应知无敌国,何须深葬剑三千?

这是一首政论性质的咏史七律,与唐代皮日休的政论绝句有异曲同工之妙。但皮日休议论说理成分更重,而高启的议论往往显得更形象、自然。高启喜用叙述的口气,但在叙述中穿插一些带有倾向性的形容词,把自己的观点嵌入其中,将叙事性质化为议论性质,从而表明自己作诗的目的——这是将抽象的议论形象化了。如“一穴曾劳万卒穿”,原本为叙事之句,一个“劳”字,高启的指责之意跃然纸上,使得此句有了评点阖闾的意义。同理,下文“难令朽骨化神仙”“何须深葬剑三千”,“难令”“何须”之语,都融议论于形象的叙述当中,这种处理方式远胜单纯说教。类似作品还有《谒伍相祠》等,以怀古咏史题材七律居多。

第二类,是以写景为主的七律,这在《高青丘集》中极为常见,在历代的七律作品中也大量出现。如前文曾引用过的《江上晚眺怀王著作》(渡头西望足离情,晚水寒山雪后清),全律大量描写景致,并无议论说理之语。但高启仍然使用了嵌入倾向性词语的做法,在景色中抒写了自己的感情,如“鸥立断冰流渐远,鸦随残照去还明”中的“远”“残”。景色描写贯穿四联,是一种比较含蓄的手法,反映出高启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才华。有些诗人不采用这种手法,如唐代诗人张籍《寄和州刘使君》、明代诗人张和《与朱千户夜话》,前三联绘景,专门利用末联来直接议论抒情,也是可以的。

第三类,是高谈阔论与工笔绘景巧妙结合的作品,议论与写景平分秋色,各有奇功。如《归吴至枫桥》:

遥看城郭尚疑非,不见青山旧塔微。官秩加身应谬得,乡音到耳是真归。夕阳寺掩啼乌在,秋水桥空乳鸭飞。寄语里闾休复羡,锦衣今已作荷衣。

此律首联写景,淳朴思乡之情呼之欲出;第二联议论,益发显得归乡之意深切;第三联复写景,离乡已近的喜悦之意满溢;第四联复议论,再一次向天下呼告自己对于在野避世这种生活的眷恋。全律将妙笔绘景与高谈阔论完全熔于一炉,难分难解,当为此类风格的典型代表作。

无论议论还是写景,都是高启七律所擅长的。如何使议论富有说服力又不枯燥,如何使写景富有美感不流于通俗,这是对诗人的重大考验。高启能做到两点兼美,这与他生来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卓越天赋,以及后天勤奋努力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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