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七月与安生》中的女性观
2018-07-13李青颖济南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22
⊙李青颖[济南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22]
2016年,安妮宝贝的第一本书《告别薇安》以庆山的笔名再版。在自序中,她说:“十六年之后的我,随着阅历、生活的变迁,在许多心境和感受上,已与那个阶段迥然不同,但它代表的是青春,代表针对青春的最早期的写作。”①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促使她甘愿将如此为人所熟知的笔名“安妮宝贝”改为“庆山”。安妮宝贝作为第一批在网络上写作的女性作家,除了具有网络写作的特点之外,还带有女性特色的写作风格。透过她的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她赋予了笔下的女性人物怎样的精神内核。《七月与安生》作为她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可以说集合了她早期的创作特点。
一、安稳居家与漂泊沉沦:安妮宝贝早期创作中的两种女性形象
在《告别薇安》的十八个故事里,安妮宝贝设置了两种类型的女性角色:安稳居家与漂泊沉沦,《七月与安生》也是如此。有时,安妮宝贝让一个角色在两种类型中得以转化;有时,安妮宝贝在小说中设置两个不同的角色,并让二人的性格形成鲜明的对比。其实,无论是一个角色的性格转化还是两个完全不同性格的角色,都是安妮宝贝性格的体现。看似完全不可融合的性格冲突,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心理状态。
在《七月与安生》中,安妮宝贝塑造了七月与安生两个女性角色。七月虽叫七月,却安稳娴静。安生虽叫安生,却桀骜不安分。七月出生在一个被父母疼爱的幸福家庭中,学习成绩优异,在重点高中读书,又考上大学,毕业后在银行的工作安逸舒服。安生却是她的母亲为心爱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子,职业高中辍学后就去海南打工,然后四处漂泊。七月正是因为自己有所拥有,且不舍得放弃,所以愿意保持现状,拥有一份清闲的工作,做一个贤妻良母式的安稳居家女人。正如七月对安生说:“你知道的,安生,我不想离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城市。虽然小了点,但富裕美丽,适合平淡生活。”②七月想让在西安工作的家明回来与她结婚成家,在电话里她说:“我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温暖的家,有稳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③不同于七月,安生从小就喜欢爬到树杈的最高处,眺望远方的河流和铁轨。“她说,七月,总有一天,我会摆脱掉所有的束缚,去更远的地方”④。终于,她和七月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家明,这成了她漂泊的引信。为了不打扰七月与家明的爱情,她宁愿选择自己背负这份感情四处漂泊。安妮宝贝为这两种不同的女性提供了不同的生活素材和内容。在安稳居家的女人世界中,生活就是简单的洗衣做饭。她们都甘愿做一个男人的附庸,为他洗衣做饭,为他所养。七月虽相比她们具有独立的能力,却也一直在寻求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归属。为笔下漂泊沉沦的女性角色,安妮宝贝安排了更为丰富的生活素材:酒吧、做爱、流产甚至死亡。但是这两种看似不同的女性形象,其实都是对另一个形象的补充。
《七月与安生》中七月和安生如影相随,“有时候七月是安生的影子。有时候安生是七月的影子”⑤,她们二人互为镜像。拉康的“镜像理论”大概能解释这个问题。拉康认为孩子第一次在镜中认识到“这就是我”时,便开始了对自己的误认,他将自我误化为另一种客体而存在,从而形成了“自我即他者”的悖论。当主体认识到之前的认同是一种误认,于是认同和破灭不断重复,主体从而得到发展。七月和安生她们二人性格本来迥异,正是她们对自己的镜像认知。但是当她们遇到对方,从“他者”身上逐渐认识自己,才发现其实彼此都是对方内心中被自己压抑的个性,彼此的生活状态都是对方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七月生活安逸,却缺少对生活的激情;安生生活自由自在,却没有家庭的温暖。她们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所缺少的另一半个性,所以互相吸引、合二为一。安妮宝贝通过七月和安生两个形象为我们探讨了关于自由与束缚的问题。她笔下的女性一方面渴望走出舒适区,去追求独立与自由;另一方面又畏惧自由,依赖现有的生活惯性。《七月与安生》既体现了安妮宝贝对女性自由的反思,同时也让读者认识到女性对于自由问题的纠结与矛盾。
二、小说中蕴含的安妮宝贝的早期女性观
在《七月与安生》中,安妮宝贝将两个女性角色摆在了主体地位,由她们主导并讲述整个故事,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但是,家明作为其中的男主角,他的主体性却一直以来是缺席的。对于七月与安生为自己付出的感情,家明无法进行自我选择,而是不停地依赖女性的选择来决定自己的行为。他是七月的男朋友,但是当他在寺庙中被安生表白时,却没有拒绝,反而将自己从小佩带的玉牌坠子送给安生。在七月与安生之间做抉择时,也是安生让他回来找七月和她结婚他才回来。七月对家明说:“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的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⑥这里的男性角色不具有我们所认为的传统意义上的果断、勇敢、担当等男性特质。“在日常生活诗意的消解中,‘男性神话’被逐渐肢解,‘爱的对象’一个个被打碎,男性形象由最初的高大伟岸到颓废卑琐,这显示出女性作家对一部由男权操控的人类历史和文明史的深刻质疑和重新建构。”⑦安妮宝贝将传统的男性与女性的身份地位进行互换,赋予了女性更强烈的主体意识。
在安妮宝贝的小说中,父母是被忽略的形象,她竭力要将菲勒斯中心主义从自己的写作中剔除。她笔下的女性角色基本上都是出生自离异家庭,生活中没有父母存在的丝毫痕迹。在这样的前提下,她的女性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父亲形象的缺席,使得她笔下的人物无论是作为一个男性的生活附属,抑或是漂泊流浪、四海为家,做酒吧女来维持生计,这些行为都源于她对父权专制的根本反叛。在《七月与安生》中,安生是母亲背着父亲偷偷生下的孩子,她的父亲是缺席的,她说:“我最恨的人,就是她和我从来没有显形过的父亲。”⑧这同时也影响了她的爱情观:“我不会喜欢男人。有人说,除非你非常爱这个男人,否则男人都是难以忍受的。”⑨但同时,安妮宝贝笔下的人物却渴望找到一个父亲式的另一半,来满足自己的依赖性和不安全感。正如陈染和林白“她们的写作无法摆脱‘父’的阴影,更何况作家童年时代父亲的缺席(如陈染)也使她们一直在寻找着父亲的代偿”⑩。《七月与安生》中,安生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所以对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抵触情绪。但是当她遇到了家明,便立马爱上了他。她被七月打了一巴掌跑到街上,当七月和家明找到她叫她回去的时候,她低唤家明抱她回家,“家明把蜷缩成一团的安生抱在了怀里。他的脸轻轻贴在安生冰凉的头发上”⑪。这种婴儿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是最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在这里,安生将最怜弱的自己托付给了家明,让家明给予她最需要的安全感,正是一种对于拥有父亲形象的另一半的呼唤。
“在吸纳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女作家笔下,男权文化主宰下的性政治成为她们批判的目标”⑫。在安妮宝贝的早期小说中,存在着许多对于身体甚至性爱场面的描写。在父亲形象缺席的前提下,女性拥有更大的自由。她们总是不安于现状,永远叛逆,永远“在路上”,她们也敢于表现自己的欲望。如安生在酒吧中,“银白的眼影,紫色的睫毛膏,还有酒红的唇膏。穿着一件黑色镂空的蕾丝上衣,紧绷着她美好的胸脯”⑬。她将自己最美好的身材展现出来,正如十三岁的她不穿胸衣一样。她的身体是属于她自己的,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也正如她因此怀了家明的孩子。安妮宝贝对于生育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抵触。正如波伏娃所说:“孕妇成了大自然的俘虏,她是植物和动物,是储备着的胶质,是孵卵器,是卵子……她虽是一个人,是一个有意识的自由人,却变成了生命的被动工具。”⑭在她的小说中,生育是一种负担,是疼痛。在《七月与安生》中也是如此,安生十七岁时因爱情出走,八年后因怀了她和家明的孩子而回归,最终因难产而去世,这是安妮宝贝对女性传统命运的反省。安生为了寻找女性的存在意义而出走,最终却因为难以摆脱的女性传统命运而回归。对于这种反抗的失败,体现了安妮宝贝对于女性寻找自身独立的悲观。
三、安妮宝贝的成长经历对其创作的影响
从安妮宝贝创作的散文以及对她的访谈中我们可以发现,她对于女性的种种观点与她的成长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
她的母亲、奶奶、外祖母对她有很深的影响。她在《蔷薇岛屿》中说:“所幸的是我一直在行走,并且写作。始终有勇气。一如我的母亲和奶奶,这些家族里善良、母性而坚强的女子。”⑮她在《素年锦时》中讲述:“外祖母习惯早起。大概五点多天未亮,她就起身在厨房和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她和那个年代的每一个农妇一样,勤劳善良,有做不完的家事。”⑯她在家庭中所接触的女性长辈都带有传统女性的优秀品质:善良、坚强、勤劳。她们的日常就是洗衣、做饭,照顾整个家庭,承担着最琐碎却又最关键的一切工作。可见,这是她创作中的安稳居家类型女性的源头。在外祖母家的乡村生活,对于她形成漂泊不安定的性格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她说:“童年的我,有时躺在屋顶平台远眺高山,凝望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山顶边缘,对它们心怀向往,渴望能够攀登到山顶,探索山的深处,知道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可当站在山顶的时候,看到的依旧是这种深不可测的神秘。自然给予的威慑,它的寓意从无穷尽。”⑰“一个孩子拥有在乡村度过的童年,是幸会的际遇。无拘无束生活在天地之中,如同蓬勃生长的野草,生命力格外旺盛。高山、田野,天地之间的这份坦然自若,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没有关联。一个人对土地和大自然怀有的感情,使他与世间保持微小而超脱的距离。并因此与别人不同。”⑱这种对于自然的观察与热爱,对于深不可测的神秘的远方的眺望,是她小说中重要的元素。在《七月与安生》中,安生总是坐在树杈上眺望远方的河流、田野和铁轨,心怀着对于自由流浪的向往,仿佛是小时候的安妮宝贝的剪影。
但是,这样的乡村童年生活,除了让她形成了热爱自然、向往自由的性格特点之外,还使她体会到了孤独寂寞与安全感的缺失。她在《素年锦时》中写道:“如果试图分析自己的个性,追溯童年,性格里并存的切割面,也许是出生在高山围绕与世隔绝的村庄里,不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回转抚养。没有单一坚定的价值观,缺乏可遵循的行为准则。在不同的人身边生活。也没有与人的稳定关系。”⑲安妮宝贝童年时被四处寄养的经历,是她内心深处缺乏安全感的由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没有固定的玩伴和生活方式,可以说是非常惶恐的。面对新的环境总是需要时间去适应并且及时调整,这导致了安妮宝贝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在她早期的小说中,女性形象总是处在孤独、寂寞和怅惘心情之中。像七月为安生的辩白:“你不了解他们。你不了解。他们只是感觉寂寞,寂寞,你知道吗。”⑳正是这种孤独、寂寞的感觉,促使她找寻女性生存的意义。
安妮宝贝作为中国第一批女性网络文学作家,她在《告别薇安》中所描绘的黑暗的青春图景,虽看上去颓废杂乱,却深受当时读者的喜爱,体现了21世纪女性观的情状,并吸引了无数的女性走向网络写作的道路。在她的早期作品中,虽然她极力想表达的是丰富情感的细腻变化,但却由于事件、情节的雷同,让人不能感受其作品中传达情感的差异性。十六年来,经历了父亲的去世、生活的变迁,安妮宝贝的蜕变不仅仅是更改了自己的笔名而已。她的新作《月童度河》更增添了她对于佛教的哲思与成为母亲之后的稳重和典雅。所以,再版《告别薇安》还是更适宜用“安妮宝贝”的笔名,毕竟这是她创作道路上值得纪念的起点,也是她的初心与青春。
①②③④⑤⑥⑧⑨⑪⑬⑳庆山:《告别薇安》,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页,第236页,第239页,第224页,第222页,第250页,第230页,第225页,第245页,第227页,第234页。
⑦ 邓玉环:《女性文学中男性形象的文化想象》,《中国女性文化》(第5卷),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页。
⑩马春花:《刀刃上的舞蹈——评卫慧〈上海宝贝〉兼及晚生代女作家创作》,《小说评论》2000年第3期。
⑫ 刘传霞:《中国当代文学身体政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04页。
⑭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62页。
⑮ 安妮宝贝:《蔷薇岛屿》,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自序第3页。
⑯⑰⑱⑲ 安妮宝贝:《素年锦时》,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34页,第35页,第35页,第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