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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故乡”时空下,重构中西文化的融合之境
——与德华女作家刘瑛对谈(下)

2018-07-13德国刘瑛北京王红旗

名作欣赏 2018年25期
关键词:华人德国小说

德国 刘瑛 北京 王红旗

第二次阵痛:母亲自我事业与子女教育的抉择

王红旗:的确,你的作品反映出的是生活与艺术的“真实”。小说《不一样的太阳》,是以中国母女和德国母女做对比,从教育、情感心理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揭示出因教育理念、文化差异而造成的误会,但最终结成温暖的友谊。华人女性泓韵,为了给刚到德国上小学的女儿蔚伶选择一所她认为最合适、最理想的学校,希望女儿从“边缘人”能够尽快融入当地的“主流社会”,把“毫无德语基础”的蔚伶,从“办有专门针对外国孩子的语言班”,并离他们住处不远的小学里转学出去。

但是她作为母亲,不仅忽视女儿内心真实的感受,而且一贯强调“分数”,还缺乏对女儿人格品质的培养。因女儿一次再次地“仿冒家长签名”,在学校“从德、智、体、才艺几个方面综合评分”的原则下,导致女儿无法直接升入重点中学。“仿冒家长签名”事件,在母亲内心掀起轩然大波,一个母亲从“政府机关干部”到“家庭主妇”的失落,自我身份定位追问的“锥心痛苦”,“事与愿违”的追悔莫及,连太阳都变成了“黄色的”。尤其是回到家后,从母亲的震怒、女儿的恐惧,到母女之间心平气和的对话,会让每位家长深深感动或警醒,对孩子诚实品质的教育,要从家庭日常生活的点滴做起,父母是最好的榜样,子女是家庭的镜子。

还有与德国母女的关系,从“冷漠”“相互理解”,到建立起“真诚友谊”,从两个同学的家庭、母女关系,很生活、很真实地展现出一种“融合”的暖意。而且,结构安排与叙事语言非常独特,对华人同胞与德国家庭都倾注了一个女作家浓厚的关怀情谊。由此我也明白了你把《不一样的太阳》作为这部小说集名字的深意。请谈谈你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来观察生活而捕捉到这些精彩细节的?

刘 瑛:作家的一个重要特质,首先要成为生活的“有心者”。在善于观察生活的同时,也要有形象表达和虚构提炼的能力,当然还有想象力。

《不一样的太阳》中的母亲形象,可以说是典型的中国家长的形象。她为送孩子进好学校不遗余力,重视孩子的考试成绩,甚至为了孩子的学习,放弃自己的工作,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中国母亲权衡得失的思维方式,取舍利弊的种种行为,德国家长可能不会理解,然而中国的读者都不会陌生。

小说中,母亲泓韵在国内原本有着很好的工作,到了国外为了孩子的教育,全身心地投入,无怨无悔地做起了家庭主妇。她极其重视孩子的考试分数,希望孩子能进最好的学校读书,认为只有进了好中学才能进好大学,只有进了好大学人生才能有更好更多的机会。这是典型的中国家长思维。

而事实上,德国学校在教授基本知识外,更重视把学生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成员。小说中有一段黎希特老师与泓韵的对话。黎希特说:“学校不仅传授基础知识、基本技能,也教授做人的起码规矩和做一个社会成员的规矩,培养一个人今后一生的良好品德与习惯。比如,遵纪守时、遵守秩序、诚实守信、尊重他人,等等,这一切,在学生的成绩里理所当然都必须要有综合反映。学校教育与社会需要应该是相一致的。”这是德国学校教育的重要理念。

有人形象地比喻移民生活,就像一株连根拔起的植物,根须裸露在外,再重新移植,重新适应,慢慢扎根。在慢慢扎根的过程中,每个生命个体都会经历自己的独有体会。华人母亲与德国母亲由最初的“陌生冷漠”到建立“真诚友谊”,其间的过程,是小说中人物的独有经历和体验。我捕捉到的那些细节,对其他人而言,可能只是一笑而过的瞬间,毫不走心,而我却从中洞察到了这些细节背后所包含的东西,并试图以我的眼光再呈现出来。

这部中篇小说在《十月》发表后,被一位长期生活在美国的华裔导演偶然读到,并深深打动了他,于是他决定改编成电影。根据同名小说《不一样的太阳》改编拍摄的电影,2017年在美国首映,同年入围了美国第25届Cinequest电影节、中美电影节、中国国际儿童电影节、平遥国际电影节。可以说,这是一部质量比较高的电影。

王红旗:如果说《不一样的太阳》关注的是德国小学里华人孩子的品质教育,那么,小说《大维的叛逆》《梦颖经历的那些事儿》则是在关注德国中学里华人孩子的青春期“叛逆”,与母亲之间激烈的矛盾冲突。

在《大维的叛逆》里,两年前大维跟随到德国做访学的单身母亲赵志坚来德国就读,这位国内重点中学的尖子生,没想到在德国因语言问题,竟然被德国的普通高中拒绝接收,只好去就读一所职业中学。但是大维非常努力学习,最终被推荐进了德国一所重点中学。

但是,母亲赵志坚以母爱的名义,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儿子的头上。她为了儿子付出一切的母爱,成为束缚儿子的桎梏。母亲望子成龙急功近利,母子之间产生的尖锐矛盾,不单单是两国的文化差异,更重要的是母亲与儿子之间的“鸿沟”。赵志坚为儿子付出的代价,感人至深,却又不敢苟同。请谈谈你塑造这位母亲最精彩的细节,这样的母子关系在华人新移民群里,是否很有代表性?

刘 瑛:在《大维的叛逆》这部中篇小说中,赵志坚这个母亲形象比较有代表性。她是生物学教授,知识女性,在德国做了两年访问学者后,为了孩子的读书和教育,决定留在德国。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她不愿意再回到原单位去面对婚姻中的问题。

小说中写到赵教授患上“产后忧郁症”,这在德国早就有诊断和医治方法,但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在中国是普遍不被认知的。赵教授的疾病不被她的丈夫理解,导致二人婚姻出现问题。后来她丈夫暗度陈仓,与女研究生有了“师生恋”,给赵教授造成了精神上的极大打击。当然小说中浓墨重彩的,主要是写她移民到德国之后,她与儿子大维之间的冲突。

我之所以写这部小说,是因为在德国遇到过不少像赵志坚这样的知识女性。她们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有些人在国内还有过很好的职业生涯,可为了孩子的教育,把以前的一切都放弃,重打锣鼓另开张。在异国他乡面临着重新寻找社会定位的难题。她们放弃了一切又倾注了所有,而往往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少年形象大维,同样很有代表性。他有很强的学习能力,有自己的独立想法,但不愿意跟母亲沟通。他看到了母亲的付出但并不买账,也不完全接受,甚至还抗拒,当然少不了矛盾和冲突。这种母子关系,在有青春叛逆孩子的海外家庭里,应该说很有代表性。用一句打趣的话来说,就是“青春期碰到了更年期”。

我很难说清楚,作品中哪些是塑造人物的“精彩细节”,就像孩子之于母亲,我认为“每一个”都是我的劳动成果,都是最好的。

王红旗:我读这篇小说感受最深的是,大维反叛母亲那些尖锐而坦诚的话语,虽然有些极端却犀利而深刻,值得所有的父母亲反思,尤其是知识女性式的母亲。如:“你们认为上大学就那么重要吗?”大维毫不客气地打断慧敏,站了起来,“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有些书还是不读为好,有些知识未必非得学习。我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算是有知识的人了,可他们呢?想事做事并不明事理。我父亲的事我就不说了,单说我母亲吧。小时候,她总没时间带我陪我,总说她工作很忙很忙。为了所谓的事业和专业,她经常连家都不顾,把自己的婚姻都毁了。可现在呢?都五十多岁了,又发疯似的一股脑儿把以前的事业和专业统统丢掉,绞尽脑汁东奔西走地求德国人给她转换身份。她连个鸡蛋汤都做不好,却异想天开去开什么餐馆。用屁股想事的人都知道,那能赚钱吗?哼!连起码的扬长避短都不懂,还好意思自作聪明来对我指手画脚!”(刘瑛:《不一样的太阳》,鹭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35页)

恰恰是这么一个“叛逆”的男孩,他的独立精神在发育成长,她飞出母爱的翼翅,在“贯彻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其实内心深处仍然真爱着他的母亲。我觉得,这可能是知识女性母亲比较容易犯的错误。你这些语言太精彩了,充分体现出你独特的想象力与洞察力。请谈谈你如何认识“青春叛逆”问题。

刘 瑛:“青春叛逆”是世界性的问题。只要有孩子,没有任何一个家庭能绕过这个难题。家长面对的“青春叛逆”是各种各样的,小到穿什么衣服,留什么发型,外出参加Party几点钟回家,大到交什么朋友,选择什么专业学习方向,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等等。青春期是一个人快速成长的过程,不仅在身高上也在思想上。

随着视觉的变化,认知能力和行动能力的提升,自我意识也在飞速增长。而在海外成长的孩子,在学校社会接受着西方教育,回到家里又得接受父母的东方观念,冲突和摩擦就在所难免。我之所以选择写大维这个男孩,是因为我一直关注在中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成长的孩子所面临的困惑和问题。

写《大维的叛逆》这部小说,我花了不少时间构思。我特别想说一下,作家在创作时的想象能力和虚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作家笔下人物的行为、思维要符合“逻辑”,令人信服。您大段引用大维的这段话,毫无疑问,是我的思考,但在作品中,通过大维的口说出来,读者并没有“违和”之感。因为在之前的种种细节铺垫中,读者已能感到,大维是个在精神上迅速成长,具有独立思考意识,敢于质疑,具有极强学习能力的青少年。

王红旗:是的,你的思想赋予了大维这个形象鲜活的灵魂。那么三篇小说塑造的三位母亲形象,她们遇到的问题有什么不同?尤其是这后两位母亲,无论是自己的婚姻家庭状况,还是培养孩子的母爱方式,都具有鲜明的对比。你是想表现对华人母亲与儿子、德国母亲与女儿,两个问题家庭的母亲对孩子不同的影响?

你把女儿培养得很优秀,结合你的教育经验,谈谈你如何解释母爱,母与女之间最理想的关系,在德国生活的母亲与女儿应该如何教育相长?

刘 瑛:小说中这两位华人母亲,在海外或在德国都很具有代表性。但是,因为她们孩子处在不同的年龄段,所面对的问题也不尽相同。小说中这位德国母亲,自己也正面临婚姻危机,她不愿意离婚,又处理不好与丈夫的关系,心里很矛盾很纠结,就疏于对自己女儿关照,不那么细心。

其实,母爱也是有差异的。小说中的中国母亲,对孩子的关照从生活到学习,事无巨细,无微不至。相比较而言,从表面看德国母亲就比较“粗放”。事实上,德国家长对孩子的态度,很值得我们借鉴。或许与宗教信仰有关,不少德国家长都认为,孩子是上帝赐予他们的最好礼物,并不是家长的私有物而是属于社会,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特殊意义。上帝赋予了每个人独有的特质和特长,家长的责任和义务就是发现和培养孩子的这些特质和特长,尊重孩子的个性,尊重孩子的选择,尊重孩子的个人意志,把孩子培养成符合上帝心愿、符合社会要求的成员。这些观念与中国家长不太相同。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德国教育理念的逐渐理解,以及教育经验的不断积累,一些华人家长渐渐了解并部分地接受了德国教育观念。他们发现,在德国除了分数之外,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不能忽略。比如,各方面的沟通能力、品德方面的教育、培养良好的行为习惯、懂得遵守社会行为准则,等等。良好的教养和品德甚至比考试成绩还更重要。《不一样的太阳》虽然没有直接呈现这一切,但通过小说的叙述和铺垫,直至孩子在升学上遭遇的挫折,以及反过来给家长的挫败感,相信读者从中能够了解到这些。

我个人认为,理想的母子关系应该是“亦师亦友”。其实我自己在教育孩子方面也带有很重的中国家长的痕迹,用我女儿调侃的话来说,就是“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孩子在幼儿时期,母亲应该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照,孩子长大了,就应该给孩子一些独立的空间,培养孩子的独立能力。我女儿在青春叛逆期时,与我也有过矛盾和冲突。这其中的故事在我的另一本散文集里详细写过。所幸的是,成人之后,她接受并认可了我当时异常坚持并灌输给她的观念。说实话,家长并非永远百分之百正确,孩子身上也有许多值得家长学习的东西。我在与女儿青春叛逆期的较量过程中,就从女儿身上学会了“懂得尊重他人,尊重他人隐私”。

爱情婚姻:向生活学习爱与尊重,岁月无痕

王红旗:女儿的确是你的骄傲。你在《刘瑛小说散文集》里谈到,女儿当上了电视节目主持人,做了一次出色的同声翻译,小女儿也跟着出书了。其中两篇散文《谁能打开母亲的心结?》《母亲的智慧》,写了母亲的风华魅力、宗教信仰与生存智慧。我仿佛在你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更理解了你、母亲与女儿在内在灵魂上的深层联系。

你的小说《遭遇“被保护”》《马蒂纳与爱丽丝》《梦颖经历的那些事儿》表现的都是女性爱情婚姻与家庭情感生活。《遭遇“被保护”》可以看到你对于两性关系的思考。其实像宋立和赵颖这样的家庭在国内有很多,比如所谓的“凤凰男”与“孔雀女”的结合。宋立出国更多的是想获得“自己的空间和自己的家庭生活”,同时也是一种男性掌控家庭、主导一切的权力欲望。但是,这个故事是发生在对女性合法权益保护非常重视的德国,就显现出极强的“戏剧性”。

赵颖有优越的家庭和稳定的事业,原生家庭背景要比宋立好得多,然而她并不居高临下,不仅对自己的爱人倾其所有,而且对其家人也很关心照顾,但她忽视了丈夫需要独立的生活空间,以及男性的尊严。夫妻日常生活情感发生矛盾之后,德国妇女的“被保护”制度,打动赵颖到“妇女之家”求助庇护。

随后,赵颖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非但没有解决夫妻之间的问题,反而局面变得越来越糟,两个人险些牵扯进法律官司而直至离婚。其实,赵颖是在不了解“被保护”的具体情况下走进“妇女之家”,然而“妇女之家”又秉承自己的理念和工作程序,再一步步引导赵颖去行动。真有些南辕北辙的意味。

请问这个故事有原型吗?是你作为女性的反思?你如何看待婚姻?德国人如何解决这样的家庭矛盾?

刘 瑛:在德国生活这么多年,我发现中国与德国女性,尤其是婚后在观念上有很大的不同。德国职业女性要么不生孩子,一旦有了孩子,都能很心安理得地回到家庭当全职家庭主妇,陪伴孩子成长,享受居家生活。这固然与德国优越的社会福利制度有关。

更重要的是德国人普遍认为,孩子从出生起到三岁期间,是一个人性格与心智生长极其关键的阶段,会影响人的一生,也关系到全民族的素质。因而,在这个时间段里母亲的养育与陪伴相当重要。有些德国职业女性,在孩子三岁上幼儿园之后便重返职场,有些在生了第二个孩子之后继续当全职家庭主妇,直到孩子上小学,甚至孩子中学毕业之后,再重新寻找就业机会。

中国女性则不同。可以说,受过高等教育的海外中国女性,有了孩子以后百分之百都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归家庭,当全职妈妈。并且有很多人在新的环境中找不到自己的社会定位,心理上就非常失落。

《遭遇“被保护”》这部小说,读者各有各的解读。有的认为是德国社会如何保护妇女权益,有的认为是如何处理好夫妻关系,有的认为是对女性在家庭中地位的反思。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解读,可以肯定地说,从女主角赵颖上了警车,住进“妇女之家”以及随后的整个过程,都可以看到德国社会对妇女权益强有力的保护。这或许是德国妇女能够获得安全感,愿意在特殊时期回归家庭的重要因素。可是这种“被保护”和解决家庭问题的方式方法,运用在中国移民家庭里产生的效果却适得其反。赵颖因为与丈夫争吵,误打误撞进了“妇女之家”,期间经历的一切事情以及给她及家人感情上造成的冲击,想必会给国内读者一个新的观察视角。

现在资讯非常发达,出国的人很多,人们有机会了解国外更多的事情,这也给作家带来了很大的挑战。作家要避免写那些浮光掠影与走马观花,就必须得沉下心来,写出有深度、有力度的作品。

王红旗:其实小说最后,赵颖与宋立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你留了一个悬念,在经历了这场让人心力交瘁的“被保护”后,赵颖坚定了说服宋立回国的想法,宋立如何决定你并没有给出答案。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来收尾呢?

刘 瑛:在婚姻生活中,夫妻之间的相互尊重非常重要。小说中讲述的夫妻间的矛盾,在海外移民家庭里经常发生。我在结尾处没有给出结果,是特意留下一个悬念。在海外华人移民家庭中,因为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改变这种夫妻观念、家庭结构定势,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作为新移民要认清这一点,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选择何种出路,还是留给读者去思考更好。

王红旗:其实,宋立与赵颖的夫妻矛盾表面上折射出的是,华人新移民家庭中的东西方文化差异,传统与现代家庭观念的矛盾。实际上是你提出了“新型夫妻关系”的重建问题,即夫妻在婚姻中如何共同构筑“家庭爱巢”,如何在家庭日常生活中学习相互的“爱与尊重”。

小说《梦颖经历的那些事儿》的前半部分,将华人女孩梦颖与调皮的德国男孩延斯之间的矛盾,层层展开,为后面的情节发展埋下伏线。但小说后半部分的发展完全出于预料之外,主要讲述班主任卡若琳被实验道具夹熊器夹伤,寻找作案人的经过。故事情节发展一波三折,甚至梦颖还曾被认为是嫌疑人,最终才真相大白,转到了对德国师生关系的诠释上。根据你小说中的表达,请谈谈理想的师生关系与同学关系应该如何建立?

刘 瑛:《梦颖经历的那些事儿》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上。我在德国高级文理中学当了十几年中文教师,所教的学生正好都处在青春叛逆期的年龄段。这使我能置身其中,零距离观察德国学校的一切。

这部小说是我尝试写悬疑小说的开始。网络时代读者有更多的阅读渠道,知识也显得碎片化,如何吸引读者愿意读你的作品,而且随着你的笔触文字,进入叙事情景,感同身受,同喜同悲,是作者面对的难题。

写这部小说,我有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德国学校的师生关系与中国学校的师生关系不太相同。德国学校的教育里,一直灌输“平等、公正”的观念,也鼓励学生要敢于质疑。对于还在生长发育中的学生来说,有时拿捏不好其中的“度”,由此会引发一些矛盾和冲突。小说中调皮的学生延斯认为,卡若琳老师对他评分不公正,于是便用自己独有的、有时甚至是恶作剧的方式来挑战老师。小说前半部分写延斯与中国女孩梦颖之间的矛盾,意在为后面与卡若琳老师的矛盾冲突埋下伏笔。

德国法律有明文规定,父母和老师不能打骂孩子,尤其是教师不能用侮辱性的语言批评学生,否则就是违法。把学生作为个体的“人”来尊重,是教师必须遵守的职业道德。学生们从小就被教导,在人格上他们与成人(当然也包括教师在内)是平等的。从一方面来说,这种“平等意识”培养了学生的自爱与自尊,而从另一个方面,则加大了教师的工作难度。

作品花大量笔墨写法庭上的庭审过程,从中可以看到德国学校面临的问题。读者在读的过程中,会自然而然对比中德学校之间不同的教育环境、教育理念和应对方式。

我认为,理想的师生关系,也应该是“亦师亦友”。尽管德国学校对学生大多都是“以鼓励为主”,据我的观察,在德国中学建立“亦师亦友”亲密师生关系的并不多。

王红旗:小说《马蒂纳与爱丽丝》中塑造了三个风格各异的女性,华人女性奕丽与德国两位女性马蒂纳、爱丽丝均很有个性。由于自身文化观念的差异,三位女性之间形成鲜明的相互映照。

华人女性奕丽不甘于做家庭主妇,希望能为自己今后的生活立下新的目标。年轻的马蒂纳是传统婚姻制度的叛逆者,她与四个男人生了四个孩子,与四个男人保持着友好关系却坚持不肯走进婚姻。在四十岁时,又重新寻找爱情,并最终走进了婚姻。爱丽丝是八十九岁高龄的传统德国女性,经历过三次婚姻,还有过一次“一夜情”,还正在与一位小她二十岁的男友谈恋爱。关于马蒂纳的爱情观、婚姻观,你精心设计了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情节,表现得淋漓尽致。请你就此谈谈这两代德国女性不同的情感生活观念,与中国女性相比有什么不同?

刘 瑛:爱丽丝这个德国女性形象,我认为是在我所有小说中塑造得最满意的形象。我很喜欢与老年德国女性聊天,她们都是很有生活阅历的人,有时还参加她们的活动。曾有社会学家说,有什么样的女性就会有什么样的社会生态。我想通过爱丽丝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把德国女性的特质提炼出来。从精神层面来表现德国女性的情感世界和处事方式,曾有一位美国作家在读了这篇小说之后,专门来询问我是否有人物原型,并和我一起探讨这个人物形象。因为他认为虽然我写的是德国妇女,但在精神层面与他所认识的美国女性极其相似。

小说中年轻的马蒂纳是传统婚姻的反叛者,她的生活选择与众不同。有趣的是,在我这部小说发表几年之后,德国新闻媒体报道的一则新闻,几乎就是我小说中马蒂纳的人物原型:一位德国女性与不同的男友生了七个孩子,却始终不肯走进婚姻。

我写这部小说,是想探讨德国两代妇女之间不同的爱情观和婚姻观。年老的爱丽丝睿智幽默,带有哲学思辨,这一点非常迷人。我在小说中花大段笔墨写年轻的马蒂纳接受电视台访谈的场景和对话,读者可以从中感受到,即便像马蒂纳这样看上去“离经叛道”的女性,身上也带有很强的思辨色彩。德国出过不少世界著名的哲学家,在德国生活会发现德国的哲学思维是有群众基础的,是不脱离生活的,是非常“接地气”的,与德国普通百姓打交道常常能感受到。

王红旗:你作为在中国接受完整、系统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觉得中国文化对你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因为你的小说,看似是围绕在女性身边的很琐碎的事情,但隐藏在表象背后的恰恰是很有深度的思想、人性与灵魂,比如政治、教育、哲学、宗教、世界观、价值观等。所以说你笔下的人物是很有当代气质的,她们生活在当下,却预示着未来,是这样吗?

刘 瑛:我是在中国接受了高等教育,又工作了将近十年才出国的。可以说,中国文化对我的影响是渗入骨髓的,是不可磨灭的,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它究竟对我的写作起着怎样的影响,就像一个人吃饭,谁能说清楚究竟是哪顿饭、哪道菜的营养对其生长发育起了关键的、决定性的作用?我觉得,文化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润物细无声”的。

生活是写作的源泉。对于写作者来说,最关键的是从生活中拣选什么,对生活的提炼,不仅反映出作者的喜好,更体现出作者的学识与眼光。文学作品更多的是“呈现生活”,作家应该隐藏在这“生活”的后面。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根据各自的生活经历和体验,会自觉不自觉地参与其中,进行“第二次创作”,从而完成“文学欣赏”的过程。读者能否从作家描述的那些“琐碎”的表象后面,看到作家想要表达的、有深度的本质的东西,理会并解读出这一切,同样与读者的学识和眼光有关。

王红旗:你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中国大学毕业后,当过大学老师、报社记者,之后移民定居德国,现在担任中欧跨文化交流协会主席。你的作品展现了新世纪以来,华人充满自信、积极向上的生活状态,背后彰显的则是中国越来越开放与包容的精神气度,呈现出海外华文女性文学的新特点和新走向。请问,这与你丰富的经历是否有关?你对未来的写作有什么计划吗?打算尝试新的写作风格,还是延续之前的道路?

刘 瑛:其实创作动笔之初,我想写的是商场上的经历和故事,因为涉及一些正在进行的生意,不便在文学作品中展开,我转而选择了现在大家所看到的题材。我的写作当然与我的生活经历有关,我常常称自己是“家庭主妇”,我和作品中的女性一样,重视孩子的教育和成长。如果读者能从我的作品中,体会到华人充满自信、积极向上的生活状态,体会到中国人越来越开放与包容的精神状态,那我为此感到十分欣慰。我认为,这应该是改革开放后,华人应该有的心态和精神面貌。

我现在正在写的小说,重点还是海外故事。我也在尝试新的写作风格。今后也准备写写国内的故事,相对于国内作家,视角肯定会不一样。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到了这个年龄,写出来的东西要有些深度和厚度,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王红旗:对的。你作品的“深度和厚度”,表现出的是你对生活现象的洞察、反思与思辨。你塑造的人物形象,不仅有着鲜活的个性,而且有着诞生于文化差异之上、多元融合共生的人类的新灵魂、新精神。这种风格特点,可以说已成为你小说创作的标志。因为寻找差异是为了重构“融合之境”,这本是迎接全球化新文明的人类,彻底审视、重塑自我的意识自觉行动。

你在“第三届华人大会世界华文女性文学论坛”上谈到创作特点时说:“对异质文化观念的不断认知,不断适应,使华人女性的生命体验不断丰厚;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不断回望,不断反思,使华人女性的生命故事不断升华;从不同角度、不同视野对优劣异同的不断对比,不断探求,又使华人女性的思考打上了浓厚的东西方文化相交错、相印证、相磨合的底色。这一切,已成为海外华文文学创作园地中不可忽视的一朵奇异之花。” 我真诚希望,这朵“奇异之花”能够在世界文坛绽放出人类精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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