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与布林布鲁克:“井里两只水桶,一上一下在打水”(下)
2018-07-13北京傅光明
北京 傅光明
或源于此,蒂利亚德指出,这部戏的“戏剧结构符合传统的悲剧故事观念:一个大人物由世俗的繁盛跌落,灵魂的伟大却在跌落中上升。同情理查的悲剧情绪在最后的场景中占了主导。约翰逊(Samuel Johnson, 1709—1784)博士写道:‘诗人似乎这样设计,让理查在王权跌落中赢得尊重的提升,并使其因此获取读者的好感。’注意这儿用的是‘读者’,不是‘观众’——说明这部戏更适于阅读欣赏,而非舞台表演。约翰逊接着又说:‘他只被动表现出一种刚毅和一个忏悔者的美德,而没把自己表现为一个国王。在他繁盛时,我们看到他专横、压制;一旦落魄,他却变得睿智、隐忍和虔诚。’”
综观全剧,理查与布林布鲁克像深井里打水的两只水桶似的,“一上一下”“一下一上”的对比无处不在。单看二人的命运转换,约克公爵府里那位同样够诗人资格的园丁,向王后说出的那个“天平比喻”更为贴切:“理查王,已在强大的布林布鲁克掌控之中;把他俩命运放天平上称一称:您夫君这边不算他自己,啥也没有,那几个轻浮的亲信,只能叫他分量更轻;但在强势的布林布鲁克这边,除了他自己,还有所有的英国贵族,凭借这个优势,他的分量就把理查王压倒了。”【3.4】
然而,不知此时已对理查心生同情的读者/观众是否忘了,在布林布鲁克压倒理查之前,曾几何时,理查绝不是一个被诗意冲昏头脑的国王。那是一个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理查,话一出口,便裁定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以决斗定生死;那是一个君无戏言、令行禁止的理查,比武场上,把权杖一扔,瞬间叫停决斗;那是一个独断朝纲、不可一世的理查,命令一下,立刻判布林布鲁克放逐十年,毛伯雷终生流放;那又是一个并非不懂帝王之术的理查,他怕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在流放期间联手结盟,命他俩立下誓言再走:“把你们遭放逐的手放在我的国王宝剑上……遵守我钦定的誓约……流放期间永不彼此和好;永不会面;永不书信往来、互相致意;对在国内酿成的阴郁吓人的仇恨风暴,永不和解;永不心怀不轨蓄意谋面,阴谋策动、筹划、合谋针对我、我的王位、我的臣民或国土的一切恶行。”【1.3】
由此,把理查和布林布鲁克这对堂兄弟权谋、心计的砝码放天平上称一称,应该分不出“一上一下”。理查下令放逐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貌似对两人各打五十大板(显然,打在毛伯雷屁股上的板子更重,因为对他的判决是终身放逐,最后毛伯雷客死威尼斯),实际上,早对布林布鲁克“取悦于民”心怀忌惮:“他以一副谦恭、亲和有礼的模样,活像潜入了他们内心;他甚至不惜向奴隶抛去敬意,以暗藏心机的微笑和对命运的耐心忍受,讨好那些穷工匠们,好像要把他们对他的深情一起带到流放地去。他摘下软帽向一个卖牡蛎的姑娘致敬;有两个马车夫对他说了一声‘上帝保佑’,他立刻膝盖打弯,像进贡似的致谢,还加上一句‘同胞们,亲爱的朋友们,多谢’,好像一下子成了万民期待的王位继承人,只要我一死,英格兰就归他了。”【1.4】而毛伯雷策划谋杀了格罗斯特公爵(剧中没明确交代谋杀为理查指使)。因此,借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相互指控之天赐良机,同时将二人放逐,可免除后患。没隔多久,冈特因儿子遭放逐,抑郁成疾,发病而亡,理查又趁机将冈特的全部财产没收,作为贴补远征爱尔兰的军饷。
真是一箭双雕!但理查没想到,算错一步,满盘皆输,正是没收冈特全部财产,剥夺布林布鲁克合法继承权这把双刃剑,最终不仅害他断送王朝,还丢了性命。
与不惜用好多段精彩独白、对白塑造理查性格比起来,莎士比亚对布林布鲁克吝啬许多。从他后来专写布林布鲁克的《亨利四世》(上、下)更容易看出,他不喜欢这位擅以虚情假意取悦民心、以空头承诺笼络贵族的篡位之君。或因为此,布林布鲁克在《理查二世》中虽戏份不少,但没那么出彩。显然,以人物性格塑造来论,理查压倒了布林布鲁克。
第二幕第三场,在格洛斯特郡荒野,布林布鲁克与诺森伯兰之子亨利·珀西(即《亨利四世》中的“暴脾气”霍茨波)第一次见面,布林布鲁克寒暄得十分客气:“谢谢你,高贵的珀西;相信我,我有一颗铭记好友的灵魂,没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幸运。一旦我的运气随你的爱戴成熟起来,它终会报答你的忠诚。我的心立下这个契约,以我的手为凭作证。(与珀西握手)”不久,布林布鲁克又对前来投奔他的罗斯和威洛比勋爵表示:“欢迎,二位大人。我深知,你们以友情追随一个遭放逐的叛徒;眼下我的所有财富只是一句空口白牙的感谢,待我富足之后,对你们的忠心和劳苦,一定酬谢回报。”【2.3】
最终的结果是,当布林布鲁克成为亨利四世以后,对所有许下的承诺丝毫不兑现,导致贵族们纷纷起兵谋反。
第三幕第三场,布林布鲁克授命诺森伯兰前去跟躲在弗林特城堡里的理查谈判:“到那古堡凹凸不平的墙下,用黄铜军号,把谈判的气息吹进残破的墙洞,这样宣布:亨利·布林布鲁克愿双膝跪地,亲吻理查王的手,向他最尊贵的国王表达忠诚和虔敬之心;只要他撤销我的放逐令,无偿归还我的土地,我情愿跪在他脚下,放下武器,解散军队。否则,我将以武力的优势,用从被杀英国人的伤口里喷涌的血雨,荡平夏日的尘埃。对此,我虔诚一跪足以表明,布林布鲁克绝无此心,要用猩红的瓢泼血雨浇透理查王翠绿的沃土。……我觉得,我与理查王今日一见,其可怕绝不亚于暴雨雷电交加,发出一声霹雳,便把苍天阴云密布的双颊撕裂。”【3.3】
多么虚情假意!此时此刻,野心勃勃、兵临城下的布林布鲁克,要的是不战而胜,夺取理查的王权、王位、王冠,成为一代新王。
也许莎士比亚想透过塑造布林布鲁克的形象表明,高明的政治家都是出色的演员。布林布鲁克堪称演技高超,当理查走出城堡向他投降,他命令部队站开,向理查行礼,并“屈尊下跪”。理查手指王冠,不无揶揄地说:“起来,兄弟,起来!尽管你膝盖跪得低,/但我深知你心高,恐怕少说也有这么高。”布林布鲁克显出十分谦恭的样子,客气地宣称:“仁慈的陛下,我此来只为我分内所得。”这时,已先自我废黜的理查无奈地表示:“你分内的是你的,我也是你的,一切都是。”布林布鲁克继续不失礼仪地说:“最令人尊崇的陛下,到目前我之所得,是因我的效忠理应得到您的恩宠。”
至此,兄弟俩“一上一下”的地位完成了乾坤逆转。到了第四幕,在威斯敏斯特宫大厅,布林布鲁克向议会宣布:“以上帝的名义,我登上国王的宝座。”他命人把理查带来,叫他宣布退位。
然而,退位的理查始终是布林布鲁克的心病。最终,布林布鲁克的马屁精埃克斯顿从他加重语气说了两遍的“没有朋友替我除掉这个死对头吗?”【5.4】这句话,瞅准圣意,决心替新王除掉旧王“这个仇敌”。第五幕第五场,埃克斯顿亲自带人前往庞弗雷特城堡地牢,杀了理查。待他把装着理查尸体的棺材带到温莎城堡,放在布林布鲁克面前邀功请赏:“您最大的死敌中最有势力的,/波尔多的理查,我带到此处;/他躺在里面,全无半点声息。”这个时候,新王不仅不感谢帮他铲除后患的心腹,反而怪罪他:“用致命的手造了一件招诽谤的事,/毁谤落我头,国体上下皆负恶名。”剧终前的最后一段韵体独白,道出了布林布鲁克的心声:“我也不爱你;尽管我真心愿他死,/见他被杀我开心,但我痛恨凶手。/叫你的良心负罪,算对你的酬劳,/我的赞誉和恩典,哪个也得不到。/与该隐作伴,在夜的阴影里游荡,/无论白与昼,永远不要抛头露面。/……我要做一次远航,前往圣地(耶路撒冷),/把这血污从罪恶之手上清洗。”【5.6】
此处应是化用了《圣经》。该隐(Cain),《圣经》人物,事见《旧约·创世记》4·1-16“该隐杀弟”:该隐因嫉妒杀死弟弟亚伯,被认为犯下人类第一桩血案,被视为人类第一个凶手。该隐杀弟之后,遭到上帝惩罚:“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该隐抱怨惩罚太重,到处流浪,会被人杀死。上帝回答:“不,杀你的,要赔上七条命。”因此,上帝在该隐额上做了记号,警告遇见他的人不可杀他。于是,该隐离开上主,来到伊甸园东边名叫“诺德”(流荡之意)的地方居住。
从此,埃克斯顿永远消失在黑暗里。布林布鲁克没把他杀掉,已算仁慈。
在以上对比之外,乔纳森·贝特还颇具说服力地分析出一种“语言”上体现出来的对比。第一幕一开场,布林布鲁克和毛伯雷两位公爵互相指控谋逆叛国,都把自己说成真正的爱国者。当理查宣布将毛伯雷判处终生流放,永不得返国时,毛伯雷肝肠寸断,痛楚万分。莎士比亚用诗意的形象比喻让毛伯雷由慨叹再也不能说母语,从心底发出对故土的挚爱真情:“四十年来所学语言,我的母语英语,现在必须放弃……您用我的双唇和牙齿当双重铁闸门,把我的舌头囚禁在我嘴里;迟钝、麻木、愚蠢、无知,成了看守我的狱卒。……您的判决,给我的语言定了死罪,/ 岂不是把我的舌头从母语中抢走?”【1.3】
由此反观历史上真实的理查,这位“波尔多的理查”,不光母语是法语,王后还是法国人,宫廷里的装饰随处透出法兰西风情。理查被指控挥霍耗尽国库财产,他一直受身边马屁精们的欺骗,耗资巨大的爱尔兰战争迫使他把国土“出租”。在此,乔纳森·贝特分析,一定是鉴于爱尔兰问题致使伊丽莎白女王的金库严重透支,莎士比亚根本没打算把理查王远征爱尔兰的详情写到戏里,这既符合剧情需要,也符合现实考虑。因此,剧中只通过病中老冈特指斥理查“顶多算英格兰的地主”那段台词,将理查“出租国土”一语带过:“唉,侄儿,即便你是世界霸主,把他的国土(爱德华的国土)租给别人,也是一种耻辱;何况这片国土是你仅能享有的整个世界,如此使它蒙羞,还有比这更大的耻辱吗?你顶多算英格兰的地主,不是什么国王:你现在的法律地位只不过是法律的奴隶。”【2.1】
综上所述,由整个剧情来看,莎士比亚无意对理查二世的暴君形象做过多渲染,从他发明创造的几处有违史实的剧情不难发现,他就是要描绘一个具有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不属于历史但独属于戏剧舞台的理查,一方面,意在以一个怯懦、无能的国王遭废黜的故事,呈现英格兰皇家历史上确曾有过这样一个极不光彩并令人震惊的时刻,即由上帝膏立、君权神授的合法国王,被精通权谋、善于取悦人心的高明政治家布林布鲁克篡夺王位;另一方面,通过挖掘理查治国之昏庸、理政之暴虐、用兵之草率、性情之无常、行为之乖张,揭示他最后招致众叛亲离、王位被废的命运,完全是咎由自取。
这又何尝不是对君权神授的一种反讽,全剧的悲剧性和戏剧性也在于此。不过,莎士比亚显然对这位昏聩无能的合法国王或多或少寄予了同情。或许,他有意留下一个疑问:亨利四世(布林布鲁克)指使亲信埃克斯顿害死被废之君,这一罪孽,比当年理查二世授意托马斯·毛伯雷害死格罗斯特公爵,更不可饶恕吗?无论是君权神授的理查二世,还是谋逆篡位的亨利四世,两位国王犯下的君王之罪是一样的!
于是,读者/观众只要稍动脑子,便能理解乔纳森·贝特疑问式的诠释:“假如作为上帝膏立在人间的这位神赐代理人是一个糟糕的统治者,那即便以英格兰和‘真正骑士精神’的名义,取而代之是否准许?假如国王等同于法律,那以法律反对国王又自相矛盾,确如卡莱尔主教所言:‘哪个臣民能给国王定罪?’君主在传统上被想象成具有两个身体:一个政治身体,国王是国家的化身;一个自然身体,国王是跟任何人一样的肉体凡胎。这便是‘国王死了,国王万岁’。”这句悖论成为可能的原因所在。舞台上的理查退位时,把在加冕仪式上说过的话颠倒过来,打碎一面镜子,放弃了两个躯体中的一个。”
“公众形象一旦剥离,个体自我还剩下什么?按好争吵的公爵们所说,没了‘名誉’,‘人不过镀金的黏土,彩绘的泥塑’。但若没了王冠,没了名义,没了尊号,国王会是什么?一旦理查把镜子打破,他便把其王者镜像变成了内在自我。然而,君主政体靠的是外部显示,其内在性质则需通过词语媒介来探究。在莎剧塑造的所有国王中,理查二世最为内向。通过关注理查的个体意识,并从心理层面为其命运着想,莎士比亚灵巧回避了当一个臣子对一位国王做出判决时会出现的令人担忧的政治失衡。‘我真把自己忘了:我不是国王吗?’在这一提问中,理查揭出的答案是‘不’:既然国王有两个躯体,他有称孤道寡(‘we’)的权利,但在此处,他和自称‘我’(‘I’)的凡人没什么两样。提到自己时,他忽而以‘我’(‘I’)自称,忽而又以‘孤’(‘we’)和‘他’(‘he’)自称(‘国王现在该做什么?要他投降吗?’),人称代词不一致是他自我失衡的最明显迹象。”
在此顺便一提,考虑到让英格兰国王以中国皇帝自称的“朕”来称谓自己颇显怪异,故译文中一律用“我”,不做区分。
到底该如何看待理查及其在莎剧中的历史,爱尔兰诗人威廉·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在其1903年出版的《善恶观》(Ideas of Good and Evil)一书中,说得十分精到:“我认为莎士比亚是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他笔下的理查二世,而非别的什么。他真能理解在历史的某个时刻,理查是多么不适合做一个国王,但他可爱,充满反复无常的幻想……是一个‘狂热的家伙’。在塑造这个形象时,莎士比亚模仿了霍林斯赫德笔下的理查二世……我认为莎士比亚在理查二世身上,的确看到失败在等着所有人,甭管他是艺术家还是圣人。……中世纪虔诚仁慈的理想不复存在,现代实用主义的思想笼罩苍穹;可爱的英格兰已不存在,然而,尽管人们有这样那样的作为,诗人并未完全失望,因为他还能平静地、以同情的眼光看世界变化的过程。这便是悲剧性讽刺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