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2018-07-13吴国荣
吴国荣
我有大量自由支配的时间了,于是,就一年回好几次老家。每当回到老家,总是天天到我家的祖陵干活,不是锄地除草,就是修剪树木,要不就是浇地灌树。每当浇树的渠水哗啦啦地激流飞溅,就像我欢愉的心情,向祖先诉说着什么。
我家的陵地,是在我们村西北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那块不足三、四亩的坡地,土改前是我们家族所属。因此,我们的曾祖和祖父辈都安息在那里。小时候,每当清明,我们都跟上父辈到那里扫墓,也曾在祖先的坟前墓后栽过柏树,但总是没有存活下来。后来,随着土改分地、合作化、集体化生产队、农业学大寨和联产承包,以及后来农村的土地30年不变政策的确定,我家的陵地“城头变换大王旗”。坟头平了又垒,垒了又平;树木栽了又砍,砍了又栽。集体耕种时是以粮为纲,不能浪费一寸土地。土地分到农户种植时,更是要挖掘土地的效益,因此,祖坟总是难以保留下来。
到了我的父辈,特别是我的父亲去世时,我记得,还是请人在祖坟陵地,探明了排序和风水,并且还给了承包户几十斤小麦,以赎租占地,才埋葬了父亲,垒起了坟头。以后,我家凡有去世的老人,也基本上是这样处理。但到后来,土地权属又有了变更,所以原来的契约又随之废除,祖陵的坟头又给平掉了。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也从少不更事到了知天命之年,而子欲养亲不待的意识,随着传统文化的自觉愈加强烈。我虽然是出了名的每逢过年必回家,但那回家的滋味别人没法享受,也享受不了。因为回家过年,必然是天寒地冻。而回家过年,家里已经没有老人,院子里也不住人,是空落落的荒芜之地,回去过年要彻底的打扫和起灶,这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而我回家的特点,还是全家总动员,夫人和两个孩子一起相随。姑娘又纯粹是城市里长大的,要适应当时农村的那种环境,真是一种脱胎换骨的历练。但这都是为了让全家人,能履行一次传统文化的洗礼,迎迓父母亲的灵魂从天国的归去来兮。但总觉得这还不够,还不能表达我对父母的图报和歉意。终于2004年有了一个共商同谋的机会。这一年的11月份,我的三叔去世,我们本家族的十个弟兄,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一起。似乎是天意,在给叔父守灵的一个晚上,我提出整修祖陵的想法,大家一致同意。于是,就商量具体方案。首先是我二哥同意,用他家略好的同等数量的耕地,兑换我们祖陵地的所有者,现在承包户的薄地,然后退耕还林。经人说合,都很满意。这件事定了之后,至于具体整建之事就好说了。成立领导组,确定实施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第二年,也就是2005年便開始施工了。
我们的祖陵所在地是一块不规则的坡地,有三亩多,我们整建的第一要务是植树。把桧柏和雪松,成排成行载在陵地的核心地域,然后,又在周边栽了几十个品种的阔叶树和其他常青树。现在算起来,光常青树,除了桧柏和雪松之外,还有油松、白皮松、云杉、侧柏、龙柏、蜀柏和望京柏。阔叶树基本上包括了北方的大部分树种。还有一些灌木和藤类的植物。更可贵的是,还有我大哥从秦岭以南的汉中捎回来的广玉兰和香樟树树苗。可惜的是广玉兰不适应我们老家的气候,长了两年便英年夭折。而香樟树现在还活着,但到冬天,需要穿上“棉衣”才能更替时序。目前,这里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植物园。
我们整建的重点是为祖先立碑。2005年清明节,我们立了三通碑。第一通是我们曾祖的,还有两通,分别是我们大祖父母和二祖父母的。后来,又陆续为我的父母辈立了二通碑。之所以说立碑是重点,是因为碑石制作和碑文撰写都是复杂的系统工程。所有的碑文都是先由我起草,然后,经过省城我周围的文人学者讨论磋商和反复修改,才最后定稿镌刻的。每通碑上的楹联,也是请专家过目审定的。特别是诗文书丹,都是请省城的著名书法家妙笔造化,真草隶篆皆有呈现。我总想,将我对祖先特别是对父母的恩德,用文字记载下来,用书法体现出来,用每一棵常青不老的松柏彰显纪念,才能表达我的不敬和愧疚,于我而方感释怀。
我家的祖陵建设已经整整十三年了。现在,每当我到陵地干活,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那些松柏森森的树木,已长到3把多粗了,枝叶非常茂盛。加上陵地周边的树木,犬牙交错,铺天盖地,已经形成一个小气候。林子虽然不大,但也成为鸟的乐园,鹊叫蝉鸣,欲加感觉到田野的幽静。林子里有鸟,也有动物。人在林中干活,一不小心,就会惊动起野兔的出入和松鼠的跳窜。有时候也会惊起野鸡夫妇吱唥唥的飞翔。身置陵地,松涛送爽,祥云荫翳,喜气福音,寿石为邻,宛若置身仙境道地。与其说在这种环境中干活,倒不如说是在这里修行。当你干累了,放下工具,吸一吸烟,喝一喝水,可以看一看碑文,琢磨琢磨碑上的楹联,也可以站在父母的碑前,用心灵和仙逝的父母嘤嘤碎语。
亲爱的父母亲,你将我从你的兄弟家里过继过来,对我来说是跌进福窝子的好事,但是,对你们来说,抚养、劝学、盖房、娶妻……确是没完没了的沉重负担。而我们之间年龄的悬殊又很大,这都为今后我对你们的反哺感恩,埋下了难以弥补的伏笔。何况,我省事很迟,又长期断断续续地在求学路上奔波。到父亲患病脑血栓半身不遂之后,我还上了师范,接着又参加高考到了外地,不但照护不了家里,还要产生负笈的费用。为了圆梦父亲对我成家立业的愿望,在我大学还没毕业,二十六、七岁结婚时,又给家里塌下了一屁股外债。在我刚分配工作一年多,我们家便增加了又一代人。可没等你的孙女会叫你爷爷,让你含饴弄孙,你却云游九天。当我们和母亲苦度岁月,偿还债务之时,我家的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在这个你没见过的孙子刚一岁多,我的妻子———你的儿媳,要调往城里工作,只能丢下你的孙子让母亲抚养。试想,那时,一位60多岁又多病的母亲,还要抚养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况。就这样,第二年我的母亲忽得急病又撒手人寰。这时,我们的家和所处的社会,都还是物资困乏、寻求变革的时期,你们没有享受到,或者是社会,特别是做儿女的能给予你们的恩惠。我也曾想象过,虽然,创业干事阶段我不能奉侍在二老面前,但等我退休还乡,可以每天孝敬于庭堂。到那时,你们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什么;你们想穿什么,我让妻子给你们买什么;你们想到外面转一转,我可以让你们坐到平车上,然后,我拉着你们到街巷、到地里、到过去你们干活劳动的地方看一看;逢集赶会,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戏,吃一碗凉粉、吃两个油糕、泡一碗热锅羊汤;如果,到了你们的生日,我便把子孙、侄亲召集到一起,为你们跪拜祝寿、笙歌颂扬。可惜,天不假年,人无悔药,这些都成了天方夜谭。如果你们能理解,那也只是你们以委屈作为代价;你们如果要埋怨,就埋怨不孝的儿孙;你们如果在天有灵,那么,就请接受我现在对你们的守护和我用心灵对你们的感恩。
我在陵地干活休息时,不仅对着父母的墓碑凝思,而且也每每和祖父母的墓碑对望。祖父我无缘相见,听说祖母在世时,我也一、二岁了,但是,我丝毫没有记忆。及至长大,祖父母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和品质,都是父辈和村里长辈们的讲述和传说,然后,通过我思维的嫁接和还原映显出来的。祖父母生活在清末和民国时期,那正是民族最衰败和兵荒马乱时期,想象你们也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过。加之,又有我父辈的四五个兄弟姐妹,家里的生活一定很清苦,只能靠你们的勤劳节俭,苦渡时日。在这万般困苦的情况下,父亲小小年纪就开始给人停活打工,先在曲沃,后到甘肃西峰镇,并把三叔领上苦熬苦拼。而二爸也在吉县打工创业。及至他们游子归来,已经是解放土改,你們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听说,奶奶在解放前最煎熬阶段,主业就是在别人收割过的麦地里捡拾麦穗。从麦收开始后的芒种一直到种麦前的白露,一年里的这三个月,先是一天捡三、四斤麦子,后来每天能捡一饭碗,再后来就只能捡一茶碗了。就是靠这种含辛茹苦,一年能捡一瓮粮食,来弥补家庭缺粮的不足。听说,爷爷在衰年以后,就长期外出,每天走村串巷,劝善布道,用宗教、信仰和民族传统道德教化乡民。不知道爷爷所传导的与人为善、入孝出悌、和睦乡邻、扶困济贫等等现身说法,是不是我家的家训,因为经受过你老人家耳濡目染的乡邻父辈,总是把你说得高尚无比。连我的老丈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到他家上门求亲时,都提到你的善举。而他家到我们家的距离是40多里啊。而且,一些父辈还转述给我们,说你要让你的子孙,耕读传家,诚实守信,非礼则莫为,唯有读书高。对了,我收藏了爷爷当时的教科书。在我退休之年,我详细地翻了翻,都是一些“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内容。
面对曾祖父的墓碑,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没有曾祖父母人生的任何素材。能在我心目中,还原和复制先辈的形象和特质,这真是太遥远的故事了,我只能在我成长的环境中幻想。因为小时候我们家住的房子,是一座四合院。尽管简陋,没有任何雕饰,每一面的房子都是土墙垒建,但毕竟是比较讲究的规制。我父亲说,他小时候,房子、院子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在北房门上还悬挂着一块木牌匾,上边阳刻“德贞”二字。又听我叔叔在世时说过,不知我那一辈祖先曾为“拔贡”。我查了查字典,“拔贡”为清制,每六年一次,由地方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经过朝考合格,可以充任京官、知县和教职。不知我家的哪一辈祖先曾为“拔贡”,但这和我家的四合院创建时间联系起来,也应该就是我的曾祖或高祖了。这种简陋的四合院,又有“拔贡”的说法,如果按教职来分析,这应该就是耕读传家的标配了,而挂匾誉之为“德贞”,就可能是乡贤或府衙对先辈的昭彰美誉了。
我想,我的祖父、曾祖以及更上位的祖先,都是在中华民族国学文化的氛围中,一代一代传续下来的。他们都应该是民族传统文化的践行者和传承者。而我们的血液、我们的基因,又都融结为你们的传人,并在你们人生标帜的导引下,完善着我们的健康人生。亲爱的父母亲,如果天国有灵,请你们转告各位同侪及祖先,你们的子孙现在依然秉持着“传家有道惟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的箴言,奋力前行。
陵地是我们创建起来的,但陵地的精神徽范,应该是祖先们的人生结晶和行为遗训。我想,它的本质应该就是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道德规范。我每一次到陵地的劳作就是一次巡礼,每一次巡礼就是一次学习,每一次学习就是一次致敬。呜呼!我们的吉陵福地。
世界上本没有来世重生,人死如灯灭。但对陵地的建设,是对逝者和先祖的尊重和纪念,是对家族文化的传承和弘扬。我家的陵地应该也是出于这种目的的,而循续完善和充实渐进的。如今已成规模的陵地:墓园昌穆,松柏森苍;清风徐徐,鸟语花香;碑石矗立,文风荡漾;格物明德,昭咏千祥;春和景明,日月朗朗;崇善尚孝,百代流芳;精神不磨,薪火先襄;仁智之化,效力吾邦!
我想,这应该就是我的修行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