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秀玉钗记》算命情节刍议
2018-07-12赵天骄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35
⊙赵天骄[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何文秀故事是明清两代广泛流传于江浙一带,尤其是海宁地区的民间戏曲故事,与之相关的戏曲、曲艺作品主要有宣卷《何文秀宝卷》、明传奇《何文秀玉钗记》等,还有评弹、小说等其他艺术形式。明传奇《何文秀玉钗记》情节完整曲折,体制规范完备,精彩地讲述了何文秀因家中遭遇奸臣加害背井离乡,刚刚喜结良缘又被小人暗害,经恩人搭救后中榜得官,重审旧案,沉冤昭雪的故事。《何文秀玉钗记》由《古本戏曲丛刊》编刊委员会收录进《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其底本是长乐郑氏藏明富春堂本,共四卷四十四出,第一卷第一出首叶题全名为《新刻出像音注何文秀玉钗记》,心一山人编次,金陵唐氏梓行。
一、算命情节对《何文秀玉钗记》的意义
《何文秀玉钗记》全剧戏剧冲突和悲喜效果皆较丰富,尤其是最终男女主人公即将重会,已为巡按的何文秀一方面难以确定妻子是否坚守贞节,另一方面担心暴露身份惊动恶霸张堂,于是假扮算命先生,自己算自己的命给妻子听。一来探听妻子近况,二来暗示妻子勇于斗争,大胆鸣冤,夫妻重逢,指日可待。显而易见,算命的情节首先是故事进行之中剧情发展的自身需要。在多年沉冤马上就要昭雪之前,何文秀一方面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避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却要劝说妻子大胆告状,既要以陌生人的身份来访,又要告诫妻子自己近年的经历和接下来的安排,那么用算命先生的身份当外衣,确实是一个安全的自我保护方式。同时,也应指出,算命的情节对全剧的情节结构和艺术效果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一是连贯前因后果。根据《何文秀玉钗记》中的内容,何文秀在私行访妻之时,已经与妻子失散四年。在这四年之中,何文秀经狱官王鼎舍子相救,认王鼎为父,隐姓埋名,进京赴试,得中皇榜,又随曾铣讨伐北虏,归来山西探望王鼎,后任浙江巡按,进而到海宁微服私访。此时距离他们夫妻上一次狱中相见过去太久,并且这四年之中故事的讲述重点偏向何文秀的经历,妻子王琼珍境况和海宁场景已经久未提及了。此时故事情节需要一个连接四年沉冤与审判张堂之间的过渡。因此在这个位置安排一段算命的情节,以连贯事件前因后果。算命的内容,总结了男主人公自己出生二十三年来的遭遇,让观众的欣赏重点从官场发迹回到血海冤仇之上。这样既可以巧妙地让海宁方面的故事得以衔接,又可以为后文张堂受罚的结果做好铺垫,使作品的情节更加连贯、自然。二是预示剧情发展。何文秀通过算命的方式,顺理成章地劝说收留并照看妻子的邻母与妻子到巡按台前去告状。为了鼓励收养妻子的邻母,何文秀说:“这个不难,我与你写(状纸),包你一告一准,包你申冤。” 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让邻母与妻子信心大增,鼓足勇气配合自己的计划行事。这个细节提示了接下来王琼珍会去状告张堂,何文秀作为巡按会审判、惩罚张堂,为何文秀一朝得报四年冤仇奠定基础。这对后来的情节发展是一种铺垫和预示。三是增加戏剧效果。“自算自命”的设计加强了故事情节的戏剧性和趣味性,丰富了男主人公艺术形象的舞台表现力。何文秀自己算自己的命,当然可以命中所有事实。正因为狱中相见之前的命运与事实完全相符,对妻子王琼珍来说后来何文秀得救做官的经历才更加可信。同时,何文秀假扮算命先生,邻母和王琼珍咫尺之间都不知道算命先生就是何文秀本人,这个场面对已然熟知其中端倪的观众来说,可叹、可惜、可悲、可喜。叹的是历经磨难终于曙光再现,惜的是咫尺之间夫妻无法重见,悲的是惨遭颠沛落得失散多年,喜的是假以时日即可破镜重圆。一出算命,为演出大增其色,大添其彩,不仅丰富了何文秀的艺术形象,而且加强了这出戏的观赏性。
二、算命情节的国学渊源与文化内涵
《何文秀玉钗记》中算命的情节与当时民间遇事占卜的习俗密切相关。作品设置算命来衔接剧情,巧妙地使故事与观众的善恶观念和生活习惯相适应。算命作为一种精神民俗,与戏曲的起源有一定的渊源,又对戏曲的传播有很大影响。
(一)巫觋祭祀与戏曲起源算命是一种中国民间传统习俗,这种民俗所透露出的占卜通神,祈求平安的思想层面的观念,与戏曲的起源有着一定的联系。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提出“巫觋祭祀说”的戏剧起源主张,认为中国戏剧最初肇源于巫觋祭祀时为娱神所唱跳的歌舞。第一章《上古至五代之戏剧》称:
至于浴兰沐芳,华衣若英,衣服之丽也;缓节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风载云之词,生别新知之语,荒淫之意也。是则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①
可见,占卜巫术等民俗本就与戏曲有渊源,而《何文秀玉钗记》中算命的情节又透露出民俗在戏曲作品中占有一定的地位。这出戏里算命的表演方式也如戏曲表演本身一般,无非用占卜术语讲述自己的命运。作者通过算命来丰富作品内容,在戏曲作品中并不显得突兀,这段占词在何文秀的念白之中可谓与上下文浑融于一体,算命和演戏,在体制上毫不冲突,在表演效果上也非常和谐。
(二)精神民俗与戏曲传播占卜类民俗在戏曲作品中极大地反映民间的集体信仰;同时,作为一种精神民俗,算命参与戏曲故事情节,丰富了作品的内容。这表现在作者和观众两个角度。从作者的视角来看,无论是颂扬孝悌,还是伸张正义,作者都可以通过民俗情节来达到写作目的,从观众的角度来看,戏曲中涉及一些与民间生活息息相关的习俗,这也使作品更有看点,更富悲喜效果。相当数量的观众是中下层市民,他们需要能反映其真实生活,又能寄寓他们美好向往的作品。在《何文秀玉钗记》中,算命的情节直接推动着故事向人们期盼的方向发展。这更容易引起观众的共鸣。
三、算命——越剧《何文秀》全剧亮点
越剧舞台上的何文秀故事亦可谓历史悠久而深入人心。由于何文秀故事本就盛传于江浙一带,加之其他戏曲、曲艺形式也对何文秀故事早有传播,越剧在早期就已经搬演何文秀故事。后来,真正将何文秀故事在越剧舞台上定型,把何文秀故事排演成一部完整、精彩、经典的越剧整本大戏的是尹派小生创始人,越剧表演艺术家尹桂芳。据今福建省芳华越剧团现存戏单信息可知,1953年,时任上海芳华越剧团团长的尹桂芳主演的越剧《何文秀》在丽都大剧院首演。该剧由司徒阳导演,陈曼编剧,连波作曲。越剧《何文秀》的改编,删减了何文秀认识妻子之前与青楼女子的因缘,跳过何文秀发迹之后北上征战的环节,在审判张堂,夫妻重会之处以大团圆结局圆满结束,精致地浓缩了男女主人公的离合与真情。其中《算命》一折,更是成为全剧最富观赏性的一折,成为越剧尹派小生的经典唱段,在越剧舞台上长盛不衰。这里应该指出,越剧《何文秀》剧本并非根据明传奇《何文秀玉钗记》改编,而更多出自宣卷《何文秀宝卷》。据黄静枫的论文《越剧〈何文秀〉剧本来源考》中的考证,越剧《何文秀》中许多内容与明传奇《何文秀玉钗记》和弹词作品并不一致,却与宣卷《何文秀宝卷》接近得多。他通过剧本唱词、念白和男主人公年龄生辰三个方面的仔细对比,得出越剧《何文秀》应是根据《何文秀宝卷》改编而来。②除了黄静枫已列出的三个证据,还有一点,即剧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可作为佐证。明传奇《何文秀玉钗记》中女主人公名唤王琼珍,而越剧、宣卷中皆唤王兰英。
从人物形象来看,越剧《何文秀》中何文秀的人物形象更加完美、高大了。明传奇《何文秀玉钗记》中何文秀访妻、算命时反复求证妻子王氏是否应从张堂、是否改嫁他人。因此算命亦可谓是给自己的一个台阶,若是王氏变心,何文秀也可轻易脱身。而越剧《何文秀》中“访妻”与“算命”是两天里发生的事情,何文秀头天打探妻子住处,心痛不已,本欲上前相认,又恐被人知晓,故而心生妙计,第二天乔装改扮,九里桑园叫算命。这期间,包括算命时与杨妈妈对话,并无一处打听妻子是否守节。由此可见,越剧中何文秀的人物形象被塑造得更加善良无私,重情重义。从表演与音乐来看,越剧《何文秀·算命》一折的占词不似传奇中是干瘪瘪的念白,而是一段唱词。作曲连波在这一段中吸收苏州评弹的旋律元素和唱腔特色,辅之以深情绵长的叫板和极具古韵的配器,使这段唱形成全剧的唱腔亮点。同时,俚俗风趣的杨妈妈、伶俐活泼的杨定金也使这一折增色不少,她们与何文秀的对白淡化了刚刚结束的《哭牌》的悲情气氛,点亮了《算命》的听觉色调,使《何文秀·算命》成为尹派小生的经典唱段,也常作为折子戏活跃在当代越剧舞台。
在古今戏曲作品中,算命一类的民俗情节具有先天的为作品增添艺术效果的条件。在戏曲创作与表演之中适当重视民俗成分的作用,可以更大程度地发挥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在戏曲研究与评论之中重视民俗元素的意义,可以更深层次地解读作品的精神文化内涵。
①王国维撰、叶长海导读:《宋元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页。
②黄静枫:《越剧〈何文秀〉剧本来源考》,《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第149-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