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对散文的态度与学理动机
2018-07-12孙雨晨江西理工大学外语外贸学院江西赣州341000
⊙孙雨晨[江西理工大学外语外贸学院, 江西 赣州 341000]
老舍(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小说和话剧创作的成就很高。他留下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龙须沟》等作品,影响深广。同他的小说、剧本一样,他的散文也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旺盛的生命力,显然担得起现代文学史上优秀散文作家的荣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老舍的大量散文湮没流失于茫茫的报刊故纸堆中,从文学界、史学界到读者,人们都不太熟悉老舍先生的散文,或者说不大论及老舍的散文,随着老舍先生的绝大部分散文被挖掘出来,极大地唤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人们逐渐认识到他的散文的文学价值和精神导向,并开始探寻和思索先生的人生追求、精神品格和散文创作气局。饶有意味的是,在各类文体的创作中,老舍对散文投注了一定的创作热情,然而在出版散文集时则表现得相当冷淡,仅仅出版了寥寥几本散文集,呈现出外冷内热的创作态势。这种散文写作的态度和气质,值得深入探索与发现。
一、老舍散文的样式及其影响
众所周知,老舍是少数横跨两个时代而俱有收获的重要作家,一生著述宏富。追溯老舍的文学创作,可以清晰地看到,老舍自己的切身经历激起他对不合理现象的不满和对底层人民的同情。这些给他散文写作以深刻的影响。老舍的创作固然大都以长篇小说和剧作等鸿篇巨制为主,但他的写作视野开阔,路径宽广,亦写过数量颇为可观的散文,足以证明老舍对散文的钟爱。我们不难感受到,老舍对散文写作的热度未曾减过。例如,老舍曾经在《三年写作自述》一文中袒露在抗战三年里一共写了三十万字,这三十万字的支配是:小说约两万字,通俗文艺六万字,话剧六万字,诗歌四万字,杂文大概几万字。历史文献告诉我们,老舍对散文写作还是情有独钟的,有人统计过,老舍一生共写了约计八百万字的作品,其中有二百万字是散文,占四分之一。诚然,我们这里所指的散文,作为文学体裁的本质而言,是广义的,或者说是“大散文”的概念。在老舍看来,除了小说和戏剧外,其余的作品只有用有韵无韵来分类辑集。有韵的作品如新、旧体诗,鼓曲等,无韵的作品包括散文、杂文、书信、创作经验、论文、日记等。而这些无韵的作品无疑成为老舍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体现出作家对文学执着追求的从学志业。
老舍的散文,大致有故乡的回忆、前尘往事、各地游历、创作经验、人生况味等几方面的内容,老舍的经典散文或叙事,或抒情,或释理,色彩纷呈。老舍散文文笔手法细腻,渗透着作者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复杂的内心世界,故而带给读者巨大的艺术冲击力。从写作内容看,“老舍散文大雅若俗,针头线脑,婚丧情私,风俗物事,只要如实地闲扯下来,便成就了妙文佳构。这里的关键在于,他精通写作之道,绝不光以‘情真’和‘形散神不散’的肤浅说词做注脚。他懂得如何将自己的学养才华幻术般融入写作之中,让个性的灵气渗透进每一个字眼儿”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老舍多写些小说(当然抗战之初,尽管老舍主要投身抗战文艺宣传工作,但还是忙里偷闲写下了短平快的抗战小品、随笔,如《吴组缃先生的猪》《何容先生的戒烟》),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老舍从美国返回自己热爱的祖国,开始了新的生活和创作。此后,他在反映和歌颂新社会、新生活方面,表现出巨大的创作热情,尝试了各种文体的写作,标志着作家文学创作的新探索和新形态。正如老舍在《十年笔墨》一文中所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年来,我主要的是写剧本与杂文,没有写小说”②。简而言之,老舍的散文的确称得上是“经典”,多年来有着广泛的阅读群,甚至迷恋者,拥有持久的影响力;它值得人们再三咀嚼,不断获取新的发现,具有永恒的魅力。他的不少小品文、散文相继被收录在中小学生课本里。
还应当提到的是,自然朴素、不事雕琢是老舍散文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浑然天成、朴实无华的本色美集中表现在老舍散文的语言上。首先,老舍的散文追求精练含蓄。其次,老舍的散文语言努力体现“俗白”的美。老舍写的是北京的人和事,在散文的创作中,他凭借深厚的语言功底和高超的语言艺术,不追求华丽典雅之美,而是用“现成”的生活语言,用通俗如大白话的语言表述,于平淡中见深长,无论谈艺论诗,还是记事忆人,都明白晓畅,直率真切,读来十分亲切。格式自由、不落尘规是老舍散文朴素之美的另一表征。囿于篇幅,兹不赘述。
整体看来,老舍对散文写作“内热”的表现明显。随着老舍更多的散文被发现、整理与开掘,近十几年间,老舍研究已然越来越热,国内出版社争先恐后地编辑出版了各种各样的散文集,相当多的散文集都收入了老舍先生的散文,如《我的母亲》《养花》《猫》《春来忆广州》《济南的冬天》以及一些幽默小文《四位先生》《自传难写》等,至为丰富。尤值得一提的是,《老舍散文经典》(乐齐、郁华编选,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比较完备地辑录汇聚了老舍先生57万字的散文佳制。这些作品从内容到形式的雅俗共赏获得文学界的诸种好评,为散文创作注入了强有力的生机和新质,造就了我国现代散文创作繁荣的一个新气象。
二、内热外冷:源自对散文的敬畏
从整个写作路向上看,老舍是真正热心散文写作的,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老舍先生对散文又是颇有些冷淡的。如前所述,老舍先生写了数百万字的散文作品,却只出版了四本十分单薄的散文集。一段时间以来,市面上老舍先生各类经典幽默散文并不鲜见,但是书肆所凸现出的老舍散文热并不是老舍的本意,那都是老舍先生身后的事了。
老舍先生对散文的冷淡是基于怎样的考量呢?对于不少读者而言,1933年老舍发表在《申报》“自由谈”的《给黎烈文先生的信》,恐怕是再熟悉不过了。文章写道:“您向我要小品文,老实不客气讲,咱不会。……我对小品文到底有些冷淡;您看,我是要给国书中添上几本大玩艺。我得取法乎上上,以得其上;得跑到无极的上边,以便生太极。太极拳是国术,太极文正好是国书。等我的杰作出世的时候,连萧伯纳带莎士比亚就都得入中国籍,学咱们的国学。……您叫我写小品文,设若我少着一分幽默,非急了不可!”这段自述,包含了关于自己对小品文写作的真实心境和情绪,展示了作家主观心态另一种紧张和焦灼。
时隔十年,当有人劝老舍将抗战期间写的杂文小品编辑出书时,老舍又写下了《答客问》,文中对散文的冷淡依然明确而坚决:“(一)杂文不易写,我写不好,故仅于不得已时略略试笔,而不愿排印成集,永远出丑。(二)因为写不好,故写成即完事,不留底稿,也不保存印出之件,想出集子也无法搜集。(三)在我快要与世长辞的时候,我必留下遗嘱,请求大家不要发表我的信函,也不要代我出散文集。……至若小文,虽不能像信函那样草草成篇,但究非精心之作,使人破工夫读念,死后也不安心!若有人偏好多事,非印行它们不可,我也许到阎王驾前,告他一状,教他天天打摆子!”
此外,我们还可以零星地在老舍文章中读到同样意思的表达,比如老舍在《成绩欠佳,收入更欠佳》一文中描述说:“我不喜欢自己的短文,所以不肯出集子,只有《幽默诗文集》与《老牛破车》是循友人的恳求,破了例的,其余多少篇小文都已经随写随扔,或者永远不会印成集子了。”由以上所论可知,老舍觉得,这些散文大抵随缘信笔,寄兴抒怀,很少精心措意、经营缔造的用功之作。这大概也是他不肯出集的缘故吧。
如果读过上述老舍先生的言论,再来看先生为什么对散文冷淡,就不难理解了。仔细分析起来,先生对散文的冷淡,只是对自己写的散文的态度,是一种作为作家的良知和创作精神的体现,并不代表不喜欢散文这种文体。老舍的散文不是那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大叙事,不是典雅华丽、极力铺陈的语言风格,也不是以融合情趣、智慧、学问三者而显示深厚文化背景的书写。在我看来,老舍的散文自然朴素、不事雕琢,就像一个朴实的老农给人讲话,没有一点拽文。换句话说,在他的散文里,很少见到唐诗宋词,很少见到历史典故,也难见到生僻的辞藻。老舍长女舒济曾这样评论父亲散文的风格:“老舍先生的散文,无论写人、写景、写情、写事,感情真挚,爱憎分明;简而明,短而精;通俗易懂,深入浅出,且幽默。”这评论是十分准确的。
概括而言,老舍对散文写作表现出巨大的热情,包含了他对故乡的眷恋,对祖国的热爱,对生活的深挚,对写作的反观,昭示出老舍创作的新进展和新成就。说到底,从“咱不会”到“随写随扔”,归结到一点就是先生担心出散文集子会“出丑”,这无疑是有心的夫子自道,无意间为自己树立了一面镜子。后面的事实证明,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多年来,国内出版社陆陆续续编辑出版了《老舍幽默文集》《老舍散文选》《老舍散文精编》《老舍书信集》《老舍散文经典》《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等散文集,从市场反馈的层面看,老舍的散文出版后确实为读者青睐,有着巨大的市场潜力,这说明当下读者还是很欣赏与喜爱老舍的散文的。总之一句话,老舍是一个注重散文内质的严肃作家,对散文的审美价值自有个人的主张,这种对散文内质意蕴的谨慎与自谦,使作家表露出对散文冷中有热的特征指向,展示出作家特有的散文创作图景。
三、老舍先生对散文态度的学理动机
以上回顾和描述,仅是从一个侧面大致勾勒了老舍散文写作的实绩和散文创作的态度。从老舍对散文的态度中我们可以看到怎样的价值与意义?当代作家又可以从中得到哪些启示?老舍先生不肯出散文集的学理动机在哪里?细细探究起来,有这么三个层面的意蕴。
其一,老舍的散文态度映照出作家一以贯之的谦逊态度和追求完美的自审精神。在小说家中,写出一些优秀的散文的,不在少数,老舍是其中之一。老舍是创作的多面手,尽管涉及领域宽泛,但老舍非常虚心好学。他在《三年写作自述》中坦言:“杂文:因非所长,随写随弃,向不成集,大概也有好几万字了。”可以想见,他是非常谦虚的,显露出写作上追求完美的倾向。在老舍的自我小传中,常常可以看到老舍自我嘲讽的谦言,曲折地表达作者的情思,寄托一种期待或慨叹,充分体现了他虚心好学、不断提升的风范。其实我们知道,于小说、戏剧之外,老舍还写了鼓词、旧剧、民歌、话剧、新诗等,这是因为老舍先生把写作当成一种学习、一种经历。譬如在学写新诗方面,老舍自己曾回顾说:“我没有诗才,可是在抗战中我也学习诗,勤于学习总有好处,管它成绩如何呢。”老舍一再宣言:“我学习了,我并没有多大的成功。但是,我决不因失败而停顿了学习,我将继续学习下去,直到手不能拿起笔的那一天。”老舍的写作路向,多路进发,多点突破,显示出强大的创作爆发力。于此足见,一个作家要取得创作的佳绩,获得文章盛名,唯有勤奋学习,没有捷径可走。
其二,老舍的散文态度呈示出作家锤炼语言的路径。语言的锤炼对散文创作有着重要意义。老舍在他的《言语与风格》一文中申述:“小说是用散文写的,所以应当力求自然。诗中的装饰用在散文里不一定有好结果,因为诗中的文字和思想同是创造的,而散文的责任则在运用现成的言语把意思正确地传达出来。”很显然,老舍的这一理解和看法,显示出对散文语言的高度重视,也印证了语言是写好散文的基本途径。照老舍看来,语言是优秀散文最基本的叙事要素。好的著作要从练习语言做起,而练习语言对学写散文很有益处。一种形式有一种形式的语言。正是这一己的体验,可以使一个有力、有修养的作家,创作出既清畅可读又相当严谨的白话散文的风格。老舍说过:“我们写散文,最不容易把句子写得紧凑,总嫌拖泥带水。这,最好去练习练习通俗文,因为通俗文的句子有一定的长短,句中有一定的音节,非花费许多时间不能写成个样子。”这不妨看成是老舍自我写作的拷问和导向的写照。基于这样的认识,散文写作成了作家的基本功。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老舍是语言大师,其作品的魅力和特质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语言的魅力。从这个角度说,老舍的语言功底可以说是得力于各种文艺形式写作尤其是坚持散文写作的结果。总之,写好散文重在思想的表达。句子的顺畅是最基本的要求。显而易见,以幽默心态和语言绝活为基础,老舍构建起一种既通俗易懂又有表现力的叙述语言模式,为中国文坛贡献了风格独特的文学作品,也为后来的追随者提供了堪称经典的散文范式。
其三,老舍的散文态度蕴含着对散文的推崇与敬畏,是一种责任感与使命感的投射。
散文是最缺少规范、最简单但也是最难把握的一种文体,也是迅速、有效反映时代的最好体裁。散文是生活忠实的摹写者。好的散文应该具有亲和力、感染力、震撼力。关于“散文”,周汝昌先生也曾作过这样的解读:“原来我们历史上有骈、散二体,齐名并存的。‘散’者,乃相对于‘骈俪’即‘四六(对句)文’而立名见称的。……散者,不对句配辞罢了。”③骈文不好作,必须文采风流,虽然散文不对句配辞,但是散文也要讲究文采。文艺的散文也好,生活的散文也罢,单就“文采风流”一点而言,散文的确不易写。诚如老舍在《散文重要》一文中所说:“散文实在重要。在我们的生活里,一天也离不开散文,我们都有写好散文的责任。”这些理论主张在他的创作中得到旗帜鲜明的体现,表露出作家的审美体验和对散文的追求,因此可以说为散文写作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从一定意义上说,老舍先生对散文这种文体的自持与自尊,绵延了我们的审美过程,使我们有了进一步思考的可能性。文学的魅力,归根结底是作家的精神人格魅力。唯其如此,才需要向大师学习,更加敬畏散文。
毋庸置疑,时下文坛确实存在轻视散文的现象,比如有的散文思想内容不够深刻,有的艺术含量不足,有的散文无病呻吟,有的纯属应景之作,有的散文语言过度“唯美”,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正是基于这一认识和理解,审视老舍先生对散文的内心尊重与潜心追求,展望老舍的文学及文化贡献,感念先生的行为操守、人格风范,探测作家的灵魂深度,对于增强对经典的文化自觉,为大众提供精致读本,意义非同小可。
综上所述,老舍对散文写作呈现出冷中有热的交织态势,折射出一个作家的自尊,彰显了老一代作家的睿智人生和写作范式,堪称文坛楷模,值得后人追慕怀想。在纪念老舍逝世52周年的今天,我们不能不对老舍满怀虔敬。当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文艺创作获得丰厚土壤,也肩负伟大使命。从学术角度说,梳理、回望、考论老舍先生对散文的写作态度的重大意义在于,透过一个作家卓尔不群的艺文气息与审美原则,启示我们对散文保持一分敬畏。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当代作家艺术家必须重构整张,向经典致敬,重拾大师风范,努力反映新的时代信息和精神面貌,多出一些名家与名作,以此捍卫文学的尊严、作家的尊严,助力文学变革,以期建构新的文学经典,推动文学创作由“高原”向“高峰”迈进。
①傅光明:《老舍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②乐齐、郁华:《老舍散文经典》,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版,第499页。(以下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周汝昌:《岁华晴影》,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