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从《聊斋志异》看蒲松龄的“仁”道
2018-07-12张晓杰滁州城市职业学院安徽滁州239000
⊙张晓杰[滁州城市职业学院, 安徽 滁州 239000]
中国素来有“诗穷而后工”的说法,自司马迁写作《史记》以来更有“发愤著书”的传统。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最值得玩味的大都是遍历风雨后,寄托了作者人世感悟和理想的作品,如《史记》,如《红楼梦》,又如《聊斋志异》。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曾因怀才不遇而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即志向在现世得不到实现,不如乘着木筏,泛舟远洋,隐于天涯之间。一部《聊斋志异》读完,我深感可以用此句概括。
一、不能承受之“道”
但凡作家发愤著书,总离不开身世经历和成长环境,蒲松龄之所以写作《聊斋志异》,自有一番原因。
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生于晚明崇祯年间,卒于清康熙中叶,自乱世偷生而来,又见证了中国最后一个盛世的兴起。他自幼聪颖,少负才名,顺治十五年(1658),年方十九岁,“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张元:《柳泉蒲先生墓表》),并得到当时名士、山东学道施闰章等人的赏识,可以说是少年得志。蒲氏家族虽历史悠久,但到松龄时已家道中落,颇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和当时天底下所有读书人一样,都梦想着一朝得中科举,赢得生前身后名。无奈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自其十九岁连中三的之后,居然连续五十多年都名落孙山。如果从未到达过人生的高峰,又或是没有之前的那些成绩和名士对自己的赏识,也许蒲松龄会以更加自在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蒲松龄虽屡考屡败,但科考热情从未衰减。对蒲松龄来说,科举致仕,光耀门楣,福泽一方就是自己的理想,就是自己的“道”。然而他的“道”最终却没走通,《聊斋自志》中,蒲松龄自叹命途多舛,所谓“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并以“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自嘲。可见蒲松龄对自己的现世生活是不大满意的,尽管如此,七十二岁,蒲松龄百感交集,仍然写下了“天命虽难违,人事贵自勤”的诗句,这既可见松龄的无奈,又可见出其自强不息的心性,令人敬服。也就是在屡败屡考的辛酸中,蒲松龄完成了《聊斋志异》的写作。这部书本出于他“雅爱搜神”的兴致,最初可能并未料想会用一生去完成它,随着人世体悟渐深,他愈发将自己的志趣、观点、期待等都灌注到聊斋世界中去,以至于在亲朋挚友多次讽劝不要以《聊斋志异》创作耽误科举“正道”的情况下,他依然矢志不移。《聊斋志异》中多次提到“痴”,其实《聊斋志异》的创作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痴”的表现呢?
二、心中的“海”
文人在现实中有所遭际,多半要在文章著作中获得心理补偿。科举之道是难以走通了,于是蒲松龄穷其一生利用《聊斋志异》给自己构建了一个精神世界,这里超脱现实,又与现实紧密相连。这里有狐,有鬼,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记载,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这里也有现世的不公与难违的天命,但与现实不同的是,这里还有另一种高于世俗的审判者,可还公道于不公者,那就是“天”或者说“神”。于是就有了书中溺水而亡却受恩知报的鬼魂王六郎,不忍因“一人”,“残二命”, 放弃了投胎的机会,后被“神”授为土地,终得其所(《王六郎》);也有为人蕴藉,“落拓不得归”的孔雪笠,义助狐友一族,虽遭雷击,却抱得美人归(《娇娜》);亦有“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的王成,本是“生涯日落”,却因一念之善,得有非凡际遇,“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最终得了富贵(《王成》)。
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不胜枚举。不难看出,在聊斋世界中,天地自有一把公平尺,好人在现世不能得到应有的肯定,死后通过超现实的途径却能够得其所。这不仅是蒲松龄赋予聊斋世界的法则,而且是他对现世的期望,但明伦评点《聊斋志异》说:“借福泽为文章吐气,是老死名场者无聊之极思。”他认为聊斋世界是蒲松龄的慰藉场,确是妙论,但除了福泽慰藉,它更是蒲松龄的“桃花源”,寄托着蒲松龄对天下至正、人才不沦的美好期望。所以,聊斋世界其实就是蒲松龄心中想要乘桴而去的那片“海”。
三、实现圆满的“桴”与“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要到达理想之海,应有可乘的舟楫。纵览《聊斋志异》,蒲松龄的渡海之“桴”即是“仁”。
蒲松龄本就是饱学之士,身处那样一个时代,醉心于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科举考试,又在生命大部分的时光中都从事教育工作,设帐教书,必然在思想上受到儒家的深刻影响。“仁”的概念先于孔子出现,至孔子将其发挥深化,成为数千年中国儒家学说的核心,到蒲松龄所处的时代,已有了极为广泛的内涵。更为重要的是,“孔子的‘仁’是一种对人生、社会和天道的自我超越性的生命体悟。‘仁’具有多重含义,孔子以此为核心构建起生命的目标和意义”①。简言之,孔子以“仁”搭建了在命途不顺背景下“自我实现”的基础。在某种层面上,蒲松龄与孔子有着相似之处,《聊斋》中许多故事都传达了蒲松龄的一种意识,即天命虽难违,但有时却可以改命,而改命之器,则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核心——“仁”。
如《瞳人语》一篇,长安青年方栋,喜好美色,无意间触犯神灵,于是失明,“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后,诵经自修,持之一年,眼中忽有小人进出,并得以重见光明。松龄评说:“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又如《雷曹》,士子乐云鹤在好友故去之后,依然接济好友家眷,不遗余力,“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以至于家计日蹙,后来在经商途中,遇一落魄男子,仗义出手,给予饭食。仁义之举换来了天神相助,解灾度厄,并成就了一番事业。再如《水莽草》中的祝生,传说水莽草是一种毒草,误食之后,会致死并令人化为“水莽鬼”,必须要有人取而代之才能得以轮回。祝生中毒身死之后,因听到母亲痛哭,竟然到阳世来继续奉养母亲,后来有人中了水莽草之毒,却死而复生,祝母问他:“你为什么不取而代之呢?”祝生说:“我平生最恨这种以他人之苦行自己乐事的人,而且我侍奉母亲很快乐,不愿意投胎往生。”自此之后,有中毒的人,只要向祝生祈祷,都可以不死。如此大仁大义,读来令人感叹。后祝生因有功于人世,被上帝策为“四渎牧龙君”,化而为神。
其实《聊斋志异》流传之初,就已被认定为一部“变儒之作”,它有着“奇幻作品的外形,儒家核心的内质”,1962年河南辉县发现的王金范《聊斋志异》十八卷本原刻一册,刊刻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直接以儒家视角列“孝、悌、智、义、贤”等26门。②故而,“仁”可谓是《聊斋志异》一书的根本核心。许多研究者都提出,《聊斋志异》中充斥着“仁孝”思想,其实,“仁”不只是结果,也不光是所谓“劝谏”的道德工具,更是蒲松龄创作的内在驱动力,是蒲松龄在聊斋世界中实现自我圆满的“器”。也因此,蒲松龄笔下的人物不再是冷淡无比的画像,而是有了温度的“人”,蒲松龄“以儒家仁学为依傍,对人的本质、人的尊严、人与命运、人与等级秩序、人道与暴力等重大问题,作了直观的描写和艺术的思考。……这保证了蒲松龄高于时人一筹,保证了《聊斋志异》较同期作品更富人性”③。
四、结语
《聊斋志异》一书之所以受到一代又一代读者的欢迎,除了其高超的艺术手法和诸多荒诞却又似乎十分真实的故事,更在于书中对真善美的呼唤,对假恶丑的批判,以及作者独特的观点——“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考城隍》)。其自问世之后,之所以能够跳出传统志怪小说的窠臼,也就在于谈狐说鬼之中,绘尽了世间百态。更多时候,狐鬼之“仁”更甚于人,不得不说是蒲松龄对现世的一种讽刺。庄子《人间世》中有言:“德荡乎名,知出乎争。”过于追求功名,道德容易出现问题,知识多了,也容易与人相争。不平之气多了,极易起厌世之思,甚至对所处的环境兴起敌对意识,然而蒲松龄一生大起大落,却始终性情醇和,正直爽朗,没有犯此忌讳,他把自己所有的怨愤、不甘和人生体悟都投诸《聊斋志异》的创作中。蒲松龄“正是在《聊斋志异》长期的搜集、改编、结集、增补的过程中……找到了一条超越生活痛苦的精神出路”④。在聊斋世界中,蒲松龄找到了另一种实现圆满的途径,也让后来人多了一本案头不可舍弃的经典。
①景怀斌:《孔子“仁”的终极观及其功用的心理机制》,《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4期。
②王平:《二十世纪〈聊斋志异〉研究述评》,《文学遗产》2001年第3期。
③安国梁:《论〈聊斋志异〉的“仁”》,《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
④郑炜华、王晓燕、王忠禄:《从〈聊斋志异〉看蒲松龄对人生困境的超越》,《中国古代小说戏剧研究》2012年第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