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景泰十才子”诗歌中的江南禅意
2018-07-12殷飞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殷飞[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上海 200234]
禅意,也叫禅心,指的是清空安宁的心,源自佛教术语。中国古诗里有“禅意”一词,如刘长卿的《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履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诗中“禅意”为何物?先看“静”与“闲”,这是一种景色格调,也是一种心境,也就是在清幽的景色中获得的宁静、闲适的心境。再看“过”与“随”,这是一种自然随性的行走方式,自在逍遥,不刻意但随意。后看“溪花与禅意”,这是并列结构,前后名词对等,也就是“溪花”便是“禅意”,“禅意”便是“溪花”。三看之后,便有了“禅意”的答案:它是净根、逍遥和二者的融合——溪花,也就是佛、道与景。禅文化是佛家文化传入中国后吸收道家文化演变而成的新文化,因此兼有二者的文化因子。佛道都喜占山林,入幽探胜,冥思悟道,目对山水时便把这种道移至其间,以山水观道,故有了溪花便是禅意的说法。道在景中,则不须言语,只要体悟,禅宗的妙悟与道家的得意忘言便不谋而合。中国古诗的意境讲求融情于景、含蓄不尽,即是受了佛道思想的影响。景为实,情为虚,虚实相生,这便是老、庄哲学。静心、顿悟、超功利,这便是佛禅之道。所以此诗美在情景事理的融合,美在白云溪花、芳草松色的直觉体验。
江南冲淡的山水自含有一种禅意文化,这种文化也如春风一样沐浴着江南的才子们。
一、心如止水——宁静淡泊
心如止水便是一种佛的境界,它是一种心态,比喻心灵处于一种宁静、清晰的状态。有此心态,能不受外界的干扰,心境淡泊。从“景泰十才子”的诗作中也时常见到这种状态。
镜、净、安、静是禅宗常用术语,在“十才子”诗中也常见,苏平《访下天竺衎上人》写道:
重重佛国青山绕,步入诸天接上方。万壑白云留惠远,孤峰明月忆支郎。镜中止水心源净,象外虚空色相忘。林下相寻同结社,谈诗不觉到斜阳。
上人是对僧侣的尊称。“镜中止水心源净,象外虚空色相忘”可以说是禅意的注解,它包含着净心、虚空的佛学真谛。象与色可忘,诗却不忘,与社友林下谈诗不觉夕阳西下,达到忘我境界。禅与诗相融,它是诗人的快乐之源。蒋主忠的《赠日东僧》更直接地指出了禅是什么,诗云:
寻师来上国,挂锡且随缘。处世谁非幻,安心即是禅。松阴开丈室,贝叶著遗编。一别沧溟上,于今又几年。
“安心即是禅”指出了禅的内涵,“随缘”二字意为顺应机缘、顺其自然的处世方式。日东僧能安心随缘,所做之事也很简单,于松荫下的丈室内著写经文、研读佛理。与禅意相吻合,此诗语言也平淡有味。与此相似,刘溥也写了送僧,也提到了“静心”,此诗为《送定僧(两首)》,其一云:
半生踪迹历丛林,瓶钵相随悦静心。贝叶夜翻窗月冷,松龛秋定海云阴。山连吴苑青枫合,水入娄江白浪深。几欲相从杳难觅,一天风雨晚沉沉。
定僧半生时间都是在奔波游走,穿行于丛林间,伴的是云月风雨,而且山高水深,但他能“悦静心”,无怪取名为“定僧”。此诗以景衬人,环境越艰险越能反映人的定力。定僧不仅内心镇定,而且还有雅趣,第二首就写了他“水扉人静无余事,长日吟诗对白鸥”的雅怀。
悟、空、幻是佛家术语,在“十才子”的诗里也常见,如蒋主忠《过月山和尚影堂》:
经室香销锁暗尘,重来词客倍伤神。浮沤已悟生前幻,孤锡犹随化后身。高塔夕阳偏送晚,闲庭芳草自生春。空门去住真成梦,不用哀吟泪满巾。
此诗情调哀凄,由“倍伤神”“泪满巾”可见,又似乎看破世情,由“空”“幻”可知。哀而达观的心态取决于禅心顿悟。“偏”与“自”字写出了自然的自在规律,它不以人事转移。若有禅心,则来与去都随化自然,无关大碍。刘长卿《齐一和尚影堂》有“唯共门人泪满衣”之句,此诗则一反此态,说“不用哀吟泪满巾”,心态自是不一样。
一切是幻,那么身外之物也无须挂念,“忘身外物”也是禅宗的思想,忘即为淡泊。蒋主忠《挽灯彻明上人》写道:
丈室自萧然,寒窗一塌悬。已忘身外虑,久悟病中禅。尘暗松枝拂,香残贝叶编。惟余孤塔在,春草绿芊芊。
“已忘身外虑”写出灯彻明上人的佛学境界,此诗以景绘境,以境抒情,表达对已故上人的惋惜与怀念之情。丈室、寒窗、悬榻、松枝、贝叶、孤塔,这些都是陪伴上人生前的景物,如今人去物在,只落得萧然、尘暗、香残,只有春草仿佛昭示着上人生前的美德,泛着荣光。此诗因绘境而收到了余味不尽的效果。苏平《澹泊轩》(为僧会范赋)写出了安然自适的思想,诗云:
一轩潇洒淡忘机,心似沾泥絮不飞。雪满佛龛留客坐,云生咒钵待龙归。闲将蕉叶翻经语,静采烟萝补衲衣。见说俗尘无所染,山中莲社莫相违。
“澹泊”意为恬静、安然的样子,以“澹泊”名轩可见主人之追求。“一轩潇洒淡忘机,心似沾泥絮不飞”生动描绘出僧人情意潇洒、心如止水般的神采,这种神采来自于他淡泊、忘机的禅意品格。有此品格人也显得高雅出尘,只属佛教净土,不染尘世俗灰。“雪”“云”等意象使轩主人的形象更加飘逸、纯净,“闲”“静”又使他意态从容、举止娴雅,由此便有了诗意品格。在此,禅与德、与诗融合,是德之禅、诗之禅,禅境即是诗境。
对禅境的诗化描述也多见于“十才子”的诗作里,如苏平《春日过潭上人方丈》:
路入诸天绝世氛,远公风月许谁分。横塘夜雨生春草,别殿空香度白云。定起禅心临水净,吟余仙梵隔花闻。我来欲证无生理,竹里茶烟话夕曛。
首句即点出潭上人所居之地断绝尘俗,“远”字点出其身远神远。中两联描写丈室景物之幽,“横塘夜雨生春草,别殿空香度白云”清妙自然,与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相似(因七言比五言多了两个字,精巧不如谢诗;因佛禅之景深奥,自然之景浅易,通俗不及谢诗;因律诗格律严谨,古诗格律宽松,自然不及谢诗),较之后者又多了禅意,它强调的是“空”与“香”,即境之空、禅之香。“春”与“白”字又见其丽,青白相映成趣。谢诗则突出自然之清美,声色交辉,侧重于景。简言之,苏诗为心生之景,谢诗为自然之景,侧重点不同。“定起禅心临水净,吟余仙梵隔花闻”亦是禅境的诗意写照,无论静与动、起与坐,都如池水照影一样禅定淡泊,而梵音如仙乐一样透过花枝流入耳畔,妙不可言。“无生理”是不生不灭之理,是佛教哲学;又是有无相生之理,是老庄哲学。它藏在竹林、茶烟、落照中,只须意会,无须多言。到此,诗语结束,诗意在续,正如袅袅茶烟,默默落照。
二、乘兴往返——惬意自得
《世说新语》记载了一个雪夜访戴的故事。王徽之居住在山阴,一夜忽降大雪,他从睡眠中醒来,开窗命酒,四下一望,白雪明亮,于是起身徘徊,忽忆起戴逵,即刻连夜乘舟前往,经夜才到,到后又不造而返,人问其故,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则逸事反映了魏晋人士任诞放浪、不拘形迹的潇洒情怀,也是“魏晋风流”的体现。魏晋人崇尚老庄哲学,喜清谈玄言,潇洒自适。这种真性情也与禅宗的静观妙悟、怡然自得相通,而禅宗本就是佛家文化与道家文化相融后产生的“中国化”文化。这种禅意文化也为文人喜爱,禅意诗更显出迷人的魅力,“十才子”的诗也抒写着禅的随兴、自得、与物同化。
随缘是道教、佛教术语,指顺应机缘,顺其自然,这一词也见于“十才子”诗中,刘溥《舟中逢僧盛无极》写道:
香满袈裟雪满颠,去来无定只随缘。秋风一锡辞双阕,夜雨孤舟梦五天。世事恁他泥上絮,道心浑似水中莲。如今戒德无轻垢,归去岷山月正圆。
“去来无定只随缘”点出盛无极的生活状态:一任自然,居无定所。“德”字表露他具有修养,不沾染尘垢。“水中莲”喻道心,“月正圆”托去所,生动形象,给人高洁之感。苏平《送僧归乌石》也写了游走不定的僧人形象:
游方今已遍,石路觅归踪。杯度金山月,斋投野寺钟。禅心无住着,大道本虚空。后夜分遥念,云山隔万重。
游方指僧人、道士为修行问道或化缘而云游四方。“禅心无住着”与“去来无定只随缘”一样道理,都是任随自然,去来无意。尾句“云山隔万重”也是以景衬人,写出僧人的高逸清脱,此句又以景言情,写出诗人对他的不舍与挂念之情。以景衬人是“十才子”禅意诗常用之法,刘溥《云水居为洪上人赋》也是如此:
上人内究佛氏书,出世有见心如如。行云流水妙无际,文室因名云水居。自言踪迹谁可拟,历遍江山万余里。锡杖高飞钟阜云,木杯轻渡滦河水。往来十年今始还,无所住着虚空间。茫茫云水境何在,浩浩乾坤身自闲。昨朝雨过松花白,香卷春风散瑶席。开门邀我赋新诗,不问盈科并触石。
洪上人在内研佛书,出外心淡然,通晓佛教经义,明智谙理,儒雅闲放,如“行云流水”一般,因此名其文室曰“云水居”。他历遍千山万水,无人敢比。“高飞”“轻渡”可以说是“行云流水”的生动写照,他履险若夷,轻若飞鸿。天地之大,他一身轻闲,如游鱼戏沙,随意往复。“昨朝”“香卷”两句景美如画,诗意盎然,以此营造出洁白、芬芳的意境,用以托人。结尾两句则更见其任性无忌,为了邀“我”赋新诗,开门后不顾坑洼积水、岩石硌脚,向“我”飞奔而来。他的这一行为与魏晋人的放诞无异。
苏正《游金粟寺》则全以景写禅,清丽优美:
遥遥上方寺,爱客启松扉。坐石孤烟起,谈玄一鸟飞。花枝垂暮霭,山翠上春衣。回櫂秦川路,苍然月色微。
中间两联甚得唐人风韵,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境界无异。
“十才子”写僧人,写丈室,写寺庙,也写了禅,借以表达他们出世高蹈、宁静淡泊、顺随自然的人生理想。而在佛禅世界,他们也领悟了山水之美、人格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