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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五记

2018-07-11杨献平

神剑 2018年3期

杨献平

重庆记

只身出门。记不清多少次了。几件衣服,一本书,手机及充电器。这种状态持续了我整个2016年春天。当然,万事万物都有原因。人的所谓的困境,在很多时候波澜不兴,甚至与本心相反,呈现出一种葳蕤甚至愉悦的面目,而内里却是火焰奔突,洪流与雷鸣,战马和沙场,这种残酷性,只有自己可以体会和经受,他人再亲近,也只是皮外之“伤”。“优步”到成都东站,径直取票。安检,候车室内人满为患,而我常觉得空空荡荡。巨大的吊顶,钢铁覆盖的生活,充实的人群和内宇宙的寥落。这样的心境可能许多人都有。这个时代,让我们满身浮华,却是满心的疼痛。早就立夏了,但川渝地区气温并不高。只是女子们迫不及待,早在春天尾部,就开始努力往少里穿。

我没坐。这些年来,坐的时间太多了,以至于颈椎与腰椎都出现问题。站。走动。是我这些年来最喜欢的肉身动作。这样的动作往往能让我分散注意力,还能觉得到身体的某种协调的通畅。人群当中,从不缺乏美丽女子,川渝地区尤其是。其中,有一个衣饰鲜艳的中年女子,也把腿大部分光着,脸上的脂粉和眼晕看起来沉甸甸的。我忽然觉得,很多时候,人也和这天气一样,完全的不正常。瞄着她高跟鞋的背影,我心里却想:2016年的春夏气候又非常别异,连续的阴雨乃至急速翻转的气候,充满了某种隐喻与爆破的意味。我记得,2013年“4·20”芦山地震之前,成都平原的风特别大。我对儿子说:成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呢?儿子说:就像我们以前的西北沙漠地区。

“天垂象?”我忽然想起这句话,它出自《易·系辞上》。诡异。玄机。

尽管距离很近,去重庆还是第一次。想象中,它是红的,因为《红岩》,江姐他们。也是白的,如“白色恐怖”。此外,它还是“锋利的丰饶”“美丽的辣味”,以及“码头”“江湖”等等。这些表面的名词各有内涵,深究便会江河有源,内涵也异常丰富。沿途都是夏天,万物在此时获得了与人平等的机会,到处都是生长、长成和茁壮的表现。河流在低山之中,村舍自我坐落,人和家禽,以及散落在四周的田地。从这些自然和人文上,我似乎还能够嗅到一种古老的气息,如农耕的古老中国,万千生民,以及环绕的坟墓、宗祠、神庙、生殖、欢庆、哀伤、悲悯、绝望、繁衍、愉悦、自足、愚妄、笨拙、疼痛等等。这一切,也好像早就深植在每一个人的骨头、血液和灵魂当中了。由此,我也觉得,地域的力量无比强大,地域的乃至民族的文化和文明顽固而又绵长,它笼罩并且会贯穿每一个生于斯的人。但对于大地来说,她就是优裕的,它包容的韧度、宽度和深度,以及内里的催发与塑造能力,常常令人惊奇、感恩。在大地表面上的生灵都是幸运的、有福的。

没预想的热。出租车上,司机说,今年天气也反常。从重庆北站向渝中区,十多分钟后,看到嘉陵江,泛黄的、浑浊的、泱泱的,表面平稳,急湍其中,一些大小不一的船舶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紧接着,撞入眼帘的是无尽的高楼,在江边,在不平整的山地,真的好像峭立的森林。我惊叹一声,随即沮丧。我们的城市一截截地向高处攀升。成都也是如此,北京、上海、广州等等当然更不例外。司机笑着说,没办法,条件限制,现在地方那么金贵,不把楼盖得高一点,怎么能赚到更多的钱?我笑笑。在心里却说,其实,再不用多少年,现在于城市缝隙蜂拥,以单元楼为家的人们,就会再一次渴望回到曾被自己鄙视和逃離的乡野。我也是如此。年轻时候想的是,如何灯红酒绿并且市中心,现在则不止一次地向往,如果能够身心轻松地回到乡野,且还没有那么多的羁绊与顾虑(如收入、医疗、教育的欠缺,以及乡人思想的守旧而排斥等),那将是最理想的一种生活。

住宿的地方叫学田湾,靠近广场和会议礼堂,对面便是重庆市委、政府。洗澡,联系黑陶。见面。和我想象中的没有差别。我相信他是“正”的,也是独立和性情的。很多年以来,他在无锡,我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再到成都,两人只是闻名,偶尔短信,电话几乎没有。他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惭愧而又温暖。他说“你的文章只要见到,都要读读”。

散文这个行当从业者,大抵也如这个文体的名字“散”,一盘散沙的“散”,也是相互孤立的“散”。黑陶可能是其中最宽容和低调者之一,也是其中说的不多,做的异常扎实的掘进者之一。不像我,一直在说,而且做的没有说的好。他送我一本《烧制汉语》。在黑陶的文本里,汉语是极致的、简约、丰沛与妖娆的。很多时候,阅读他的散文,我觉得太不像散文,特别是与人们惯常理解中的散文有着巨大而惊险的差异。

傍晚吃饭,与黑陶出酒店溜达。走在街上,立刻明显觉得重庆的不平整。这一点,像极了这座城市近代以来的变迁及其主要事件。我还明显觉得,重庆这个地方,应当是火性的,进入不久,就可以明显感觉到一种“燥热的郁结”“节烈的爽利”“无端的着急”。到会议礼堂处,仰望之间,金碧辉煌。忽然觉得,修建他的人或许是有意为之,或许只是出于一种效仿。广场上音乐爆响,扭动腰身的人整齐而又快乐,甚至有些美妙。我时常为人的肉身做出的美妙动作而暗自赞叹。人之为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体现出冥冥天意一般的“科学的美妙”与“造物主悲悯与用心的精密”。

出广场,向上,夜色中街巷行人不多,店铺也不稠密。回到酒店,见到马叙。他的低姿态的散文、诗歌和小说写作,虽然被言说的不多,但在写作者之间深有影响。同时,马叙还是一位出色的画家和书法家。我和他也认识有年,相见则也是第一次。记得2000年左右,论坛兴起,我时常和马叙、黑陶、黄海、吴佳骏等人混迹于乐趣园的诸多散文和诗歌论坛,闹意见冲突,干仗骂娘,打情骂俏,也相互吹捧。论坛被有意识地关闭后,大家星散,但从没失去联系,多年之后,这些人之间,大都兄弟手足了。早在2007年夏天,就马叙的散文,我说:“浙江作家马叙的散文作品是自我的、向下的,以最低的姿态贴近大地和生活,‘我的始终在场、真实触摸和对事物的本质开进,已然接近原质的另类创造,令人感觉到生活者的散漫、真实和自在。他的一系列文本,从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当下散文写作过度高蹈和深度迷陷的惯性。”

需要肯定,更需要呼应。尤其写作这个行当。获奖和领奖,都是荣幸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每一个写作者有其存在与发力表现的价值。这一次《红岩》文学奖有罗伟章。在门外抽烟时候,我对他说:你的小说我至今读过两个,一个《变脸》一个《银子》。但自从读了你的《银子》,我对其他人说,罗伟章的小说有气象了!

我与《红岩》渊源很深。起初是那位跳楼自杀的女子,散文家,她的笔名叫越儿。那时候,我还在西北,她电话我,说我的习作要发。又让我推荐了几个朋友的作品。几个月后,她再次来电话,说都发了。我感动莫名。彼时,我像现在一样一文不名,又身处偏远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对于写作和发表,应当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越儿如此待我,当是恩情。忽一日,听到她跳楼自杀的消息,一时僵住,满心恍惚。怎么可能呢?隔日,在网上看到相关消息。痛心。从此,在内心,便有了一面无法拜谒的墓碑。

现任主编刘阳,几乎每年都发我的习作。我还知道,她还是一位非常优秀和卓异的书法家,重庆书协副主席,其性格柔软而又开朗。某一日,大家饮酒至酣处,画家和作家张于动用手风琴和吉他等乐器,一时间,欢声雷动,歌声苍凉或曼妙。刘阳也以歌声和舞姿加入。他和张于本是夫妻,其二人之融洽与率性,以及那种优雅自在的人生态度,令在场者心生赞叹。

每每收到《红岩》,总要读读。吴佳骏加盟该刊,不久推出了“中国文存”栏目。这个栏目的志向是宏大的,它的趣味更为宽泛、厚实与独立。关于吴佳俊的散文,我也表达过意见,说他的散文始终与具体人、与乡土和具体的场域有着血肉般的联系,也持续地对他现在置身的城市进行深刻的融进与洞察。还特别提到了他的《河流的秘密》,该作以河流为中心,写出了一些我们生活中司空见惯的,而又时常回避的人间物事,如寻人启事、政府行为、民间运作、个人遭际等等,这无意中加大了这篇文章的含金量,也加大了它的内在价值,其中,揭示和彰显的散文写作姿态是大度的,不卑不亢,有着一种蓬勃向上的隐忍力量。

江西的范晓波也认识多年,此前见过一面。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个非常安静而且谨慎的人,对散文的敬畏感与精品意识最强。他的一系列散文写作,贯穿的是他自己的一种生活和精神力量。范晓波话语不多,说得也非常客观,没有锋芒。我也觉得,他的这种状态是我努力达到的。因为,写作说到底是个人的事情,也是时间的事情。说,永远都是一种类似于乌有的表達,而作,包括思想境界的提升与伏案书写,才是真正的存在与抵达。

下午,人环坐,每人一盏茶,前面一个姓名牌。正中的横幅上写“当下中国散文写作的处境和前景”。人皆发言,大都脱稿。这样的场合,我是有些发怵的,从来不善言辞。2016年之前,我信奉 “君子讷于言,敏于行”。2015年冬天,一位常在一起的诗人和地产老板对我说:你要学会说话,还不能让人听不懂。会讲话,把话说得清晰,也是把一切事情做好的重要方面。从此,我注意加强纠正自己的地方口音和吐字方式。就散文,我简要说了几点:

1.当下的散文,其实无可足观,尽管很多从业者以散文洋洋自得,特别是那些因为散文暴得大名者,一篇两篇文章得到了很多人夸奖,甚至列入不朽经典之列。众所周知,我们对陈忠实及其《白鹿原》的尊敬,对杨显惠及其苦难三部曲的尊敬,实际上都建立在一个比较文学的、客观的,甚至时代和政治的基础上,除却这些因素,散文家想以一部非虚构或者散文作品而使得自己获取大面积的尊敬乃至文学史上的不朽,我觉得是狂妄的。

2.纵观我们当下的文学创作,最根本的缺乏就是原创性,很多的文学作品,或多或少都有其他大师的影子。这种拿来的文学创作在当下文学环境中特别容易走红,引起喝彩,但对于写作者来说,因此而走红而被肯定,就自己把自己当成大师先驱,我觉得这个非常浅薄。文学创作的第一个要素,我觉得就是原创性。所谓原创性,就是此前可能有,但没有你那么极致,此后也可能产生,却不会有你的独特。

3.我从不全盘否定新时期以来的散文创作成绩,反而,时常会对那些对散文有革新之功的人表示敬意。在这里,我愿意再次澄清或者说呼吁一个问题,那就是,千万不要忘记了小说家们对于散文革新的实践之功,如张承志、贾平凹、史铁生、韩少功等,他们在小说之余的散文创作,乃是散文创作革新的根本驱动力与最好的文本证明。现在,很多的散文专著和散文研究者,一说散文创新的功臣就是这一个那一个,这种说法非常不公允,也有掠人之美的嫌疑。散文和其他文学创作,始终是一个承继的过程。文学始终是融会贯通和兼容并生的。我不是反对学习大师经典,特别是西方的那些,而是觉得,融汇提升,再走新路的能力,是优秀作家的基本功法,也是成就优秀作家的必由之路。

4.散文乃至一切艺术创造,都是有气象和境界的,气象和境界肯定是决定作家作品高下优劣的最高和最终的尺度与标准。当下,露阴、窥阴、自曝特殊隐私式的散文写作相当之多,这一些,虽也是人性之一种,但以此来作为焦点和吸引力,我觉得矫枉过正,也是极为不堪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张承志,及林贤治、资中筠等人的作品,还有诗人于坚、评论家李敬泽的散文随笔。

5.我们的文学作品,一方面要持续地激励人心,进行深度的和广泛的唤醒和启蒙,另一方面,应当最大限度地给予我们自己和其他人以心灵的安慰与精神的照耀。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必然有其传播性与影响力。这个年代,文学何其小众,但却不能因为小众,而“躲进小楼成一统”,把辽阔草原以3D形式来显现,把雪山与江河做成绘画,而是应当更远地放逐,更高更广阔和纵深地去发现和探索我们自己,以及我们和历史、未来,特别是在当下遭遇的种种蹊跷而富有多重意味与指向的、各色各样的纠葛、和解、不妥协与龃龉,以及恐惧与向往,不安与和谐,愉悦与疼痛。

晚上喝茶。再喝酒。从前时候,自己也是满口大话,恬不知耻。现在,则无限地鄙视这样的人。只有虚弱者才会在人前自我抬高,满嘴跑火车。再者,至于那些取笑弱智者的行为,也觉得十分不适。我说:祸不及子孙,为什么要拿某位逝者的弱智后代开涮?尽管那位逝者恶事多多。但一码归一码,个人归个人,殃及子孙,甚至诅咒、讥讽其后人,我坚决认为这是不道德的行径。

上午去北山石刻,哦,被震撼。此处摩崖造像,大致开凿于公元892年,中国纪年为壬子年,唐昭宗李晔景福元年。斯时,藩镇割据,各种姓氏的小王朝相互攻伐与取代,背叛与合作,乱象昭然,民无宁日。出资修造北山石刻者名叫韦君靖,陕西扶风人,从“韦君靖碑”上看,他有一连串头衔,如“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使持节都督昌洲诸军事守昌洲刺史、充昌普渝合四州都指挥、静南军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国”等,而却生卒年月不详,《新唐书》上似乎也没有记载。由此,我再一次觉得民间写史的重要。特别是在当下年代,民间写史的意义和价值可能会更高。

北山石刻以大佛湾为中心,有观音坡、营盘坡、佛耳岩、北塔寺等多处,全长500多米,岩高7米,各种佛龛依次展开,因势而用,蔚为大观。但可惜的是,多数佛像已经残毁。其造像题材多为佛教密宗,有“三阶级”“净土宗”“西方三圣”“三品九生”“未生怨”“十六观”等。其中的观音、地藏合龛、阿弥陀佛胁侍观音、地藏、千手观音、毗沙门天王、释迦牟尼佛、三世佛、阿弥陀佛等大抵是唐末时期作品,以雍容为要,又颇多庄严,也大都“丰腴”“大度”。绘画和石刻艺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创作者所处时代风貌的微观反映。建于宋代的转轮经藏窟、数珠手观音、水月观音、孔雀明王、泗洲大圣、十三观音变相等窟、龛内造像则刻工精美,注重意境提炼与映衬,并且显得内敛。

浏览之间,忽然想到,以前我们常对某些大兴土木的人和事表示质疑,并且以不屑和鄙视的方式看待,其实也是错误的。当年,正值民不聊生之际,韦君靖斥资修建北山摩崖石刻,其行为大抵也遭到了时人的诟病。但倘若不是这个人,以及穿越朝代的接力者,今天的人们就不会看到如此精美的艺术品了。这是一对无可调和的矛盾与悖论。人们对于神灵和佛陀总是虔诚的,也始终相信,为神灵和佛陀造像,就是行善积德,并有福报。到北山石刻之末,我方才觉得,这里的摩崖造像,其实也有凡人自发为自己造像的成分。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住着神灵和佛陀,也非常渴望使用一种方式,使得自己也能加入神灵和佛陀的行列。

这种行为,似乎也是向善的,包含了人对现实的某种恐惧乃至对来生来世的某种梦想的笃信。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留下来了,而且以石刻的方式,凝固在佛陀一侧,以沉默的遗存,使得自己的肉身形象有效抵抗了时间的摧毁,尽管,时间仍旧在毫不怜悯地对他们进行着风化与擦抹。

山中幽静,翠竹密林,雀鸟鸣声如空谷滴水。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想,其实,人生不用太匆忙,更不必太拥挤。倘若有足够的田地和农副产品可以用以日常所需,生活在城市之外不算一件難事。而现在所有农村和农民的难,包括农村入城者回乡之难,都是有意识地“被造成”的,这种将人集中在一起的方式,有违自然与人的自我权利。转去宝顶山的车上,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面面的佛陀造像,其表情柔和而深有意味,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他们都在审视每一个仰望他们的人。尤其是佛陀眼睛的穿透力,让人心惊又觉得身心轻松。

宗教带给人的心灵震慑与安慰无与伦比,在这个世上,在人心当中,唯有超凡入圣并且以善为主旨的精神信仰才是无敌的,也是令人由衷敬畏的。那些摩崖造像个个生动,细节饱满,多看一会儿,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动,还会开口说话。这样的艺术效果,不仅震撼人心,而且是真正“活着”的。从前,我一直不注意观看佛像与神像,更没有真正用眼睛与他们对视过。甚至,对于某些罗汉、天王、护法的造型和表情还有些害怕,可自从2016年春天之后,我发现自己每一次都能认真仰视佛像和神像了,也时常与他们对视。我还发现,与佛像神像对视时候,几乎每一尊佛像神像都会冲着我做微笑状。这使我惊异,也觉得心安。我也想到,人过半生,在嘈杂与惨烈的现实生活中,谁也不敢说自己没做过一件坏事,没有过一个坏的恶的念头,但若能时时刻刻躬身自省并且坚持践行“善”“正”,想来是可以问心无愧的。

宝顶山确实是 一个幽秘、有佛性与仙气的地方。论海拔,不过527多米,但却成为一方石刻圣地与禅院仙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句话说得太过普适。宝顶山石刻与北山石刻同时创始,整个山形犹如巨大的“U”,也像极了马蹄。其创始人密宗大师赵智凤,大足本地人,法号智宗。5岁落发为僧,16岁云游归来,跟随柳本尊,并将之发扬光大,建造了宝顶山瑰丽而丰富的石刻艺术群。

柳本尊这个人传奇和仙气很重,几近出神入化的程度,其原名刘居直,乐山人,大致生于公元855年。其所皈依宗教叫作“川密”,“本尊”也是其教众对他的尊称。斯时,也是唐末,天下纷争如火如荼,生生相杀不绝。民间有说,柳本尊非人所生,而是乐山城南有一柳树结瘿,数年后诞生柳本尊,恰被该地一个小官员遇到并收养,日久袭父职。时兵祸深重,生民艰难,柳本尊尽力而为,对地方百姓多有抚恤。不久,柳本尊同弟子袁承贵相识并同游峨眉,返程时途遇一女,过河时,女溺水,柳本尊等施救不得,最终见河中一巨石上刻有文字,曰:“本尊金刚藏菩萨。”

据宋时密宗大师释祖觉修撰、王直清刻石的《唐柳本尊传》碑和明代刘畋人撰写的《重开宝顶石碑记》记载,王建(前蜀皇帝,河南舞阳人,为宦官田令孜养子,后在救护唐僖宗逃入四川时有功,成为皇帝近卫军首领。不久,擅自袭占阆中,招募兵马,进而驱逐原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成为川渝地区最高长官,迫使唐昭宗封其为蜀王)一番征战,成就川渝地区霸业之后,自称江渎神。时成都及其周边恶鬼众多,无法收拾,王建召柳本尊做法镇压,妖鬼静息。

类似这类传说,碑文上都有记载,有些尚可,有些则过于失实。做法驱鬼之余,柳本尊也广施救济,一时为人敬仰。嗣后开始“十炼”(1.断两指,即第一炼指。2.于绝顶大雪中端坐一昼夜,即第二立雪。3.用两炷燃着的柏香烧脚踝,即第三炼踝;4.广汉太守派人索要柳本尊眼睛做药引,来人话毕,柳本尊即自剜掉一只眼睛,即第四炼眼。5.割耳,即第五炼耳。6.以香蜡烛一条烧灼心胸,即第六炼心。7.以五香并成一条蜡烛,端坐炼顶,效释迦佛鹊巢顶相、大光明王舍头布施,即第七炼顶。8.挥四十八刀断左臂,刀刀发愿,誓救众生,以应阿弥陀佛四十八愿,即第八舍臂。9.用蜡布裹男根,焚炼一昼夜,以示绝欲,即第九炼阴。10.将印香烧炼两膝,供养诸佛,发愿与一切众生,龙华三会同得相见,即第十炼膝)。这种修炼方式,大抵是残忍的,但也或许正是这种循序渐进地对自己痛下杀手,才有可能使得修炼者脱凡成圣。公元907年七月十四日午夜,柳本尊去世。关于柳本尊十炼的过程,宝顶山石刻当中有所显示,另外,四川安岳石羊场的毗卢洞也有一窟雕刻有其十幅行化图。

如此密集的韭菜花,展现的是一种植物在黔西北高地上的强烈适应能力,也体现了大地的任何一处,都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奇迹。蓦然想起杜甫诗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也想起《诗经·豳风·七月》中的“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之说。前者是杜甫拜访经年友人,朋友呼儿打酒,自己烧菜的空隙,杜甫谛听大野之音,感觉人间气息,而写下的千古佳句。后者则说,韭菜花者,先民用小羊和韭菜在每年的四月初祭拜司寒之神,进而驱寒迎暖。这种风习,当是朴素的和优雅的。从中也可得知,韭菜和韭菜花在民间有着久远的食用传统,并极为珍视。李时珍《本草纲目》说:“韭温中下气,补虚、调和脏腑,令人能食,益陽,止泻。”韭菜花则有温胃壮阳、增进食欲并预防直肠癌和降低血脂的功效。另外,患有夜盲症、干眼症及皮肤粗糙、便秘者可以多吃。五代书法家杨凝式《韭花帖》全文曰:“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赫章韭菜坪的韭菜花则多为紫色。当地朋友说,海拔2000米以下的韭菜花为白色,根茎高,但与内地无异。海拔超过2000米,则为紫色。展眼望去,浑圆而势缓的高坡上,紫色的韭菜花一朵一朵,密密匝匝,在初秋的风中,集体性地摇晃着身子。那种婀娜之中,夹杂了野性,朴素而又妖娆。有一种高贵的气息,令人心生敬意。站在韭菜坪制高点,也才看到,这韭菜坪,四周全是悬崖,除了正面一条路,其他皆为绝径。环望四野,只见层峦叠嶂,有一些白雾,在山间缭绕,若成群的仙女,袅袅而升,又如天上宫阙的幕帐,丝绸般柔软下垂。

所谓高处不胜寒,但高处也正是境界之象征和体现。站在韭菜坪,仰望苍穹,顿觉人世浩瀚,宇宙无限。蓝天之下,大地起伏。人在其中,果真如草木,但轮回之后,草木依旧,人却浑然忘我,不知自己为谁,甚至不再是人体人心了。这是多么悲伤的事情!在猎猎风中,在贵州屋脊,我由此而彼的联想,多少是有些悲观的。可是,人生不就是以无常和悲观为基本主题的吗?幸福和愉悦,都不过瞬间。我还想到,韭菜坪这样的地方,在冷兵器年代,驻扎两万军马是没有问题的,易守难攻。果不其然,彝语称韭菜坪为“以那满地”,意思是夜郎王屯兵的地方。如此一来,我的直觉便得到了证实。我也想,人在大地上择善而居,也因势利导。自然给予人最好的形势和吃穿用度,甚至生老病死,也给予人类无常的命运及无可预测的苦难。

韭菜坪的准确海拔是2300米,如此高地,山顶上还有水泉,而且不小。我想,如此美妙之地,怎么没有僧道修筑寺庙道观呢?大致是,黔西北之地,大抵各族各有信仰,尽管彝族有翻译的《太上感应篇》等道家著作,但其信仰的,还是神巫,或者说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因而使得僧道未能在此地获得广泛的受众。行车的途中,王祥夫、田瑛、李郁葱、冉正万、曹永、黄斌、向荣、李鲁平、徐兴正、张好好、何凯旋、文清丽、凌仕江、何述强、吴安臣、王雪瑛、罗璟、彭澎等人开玩笑,有人说,赫章县有两宝,一则为核桃,可做核桃乳及更多的深加工产品,二为韭菜花。二者合起来,便是一副好对联,曰:“喝了核桃乳,有容乃大;吃了韭菜花,无欲则刚。”众人皆笑。但严肃说,核桃和韭菜花,乃是天地赐予人类的食物,它们自我生长,而人采之为自我服务,这里面,显示的也是丛林法则。

世上的事物,看起来温柔和慈悲,其中也含有激烈的残酷与非理性的成分。老子的《道德经》所揭示的奥义,不仅有洞穿性,也是非常科学的。如“反者道之动”“万物负阴而抱阳”。

乘车多时,去到阿西里西大草原,天高地阔,此处当是整个贵州的制高点所在。草坡之上,植被丰密,野花妖冶,有羊子和牛马游弋。有彝族人表演舞蹈,以芦笙和牛皮鼓为主要乐器。其状,十数人接地吹笙,声调哀婉曲折。声音响起,众人立觉肃穆。当地朋友说,此乃赫章彝族先辈在迁徙过程中,收集和召唤途中亡灵的曲子。我大愕。继而,眼泪不住流下。其实,我并不懂得音乐,对彝族之历史也所知甚少,但音乐和其他人类创造的艺术一样,都是没有任何疆界和阻遏的。我想,每一种生存都非常艰难,尤其在工具落后的年代,人们在寻找理想家园的途中,总是要付出高昂代价,而生者对亡者灵魂的召唤和收集,是文化向心力,民族共命运的体现。

好的艺术总是出乎灵魂,与生死相连,和人心同弦共鸣。苗族的《大迁徙》舞蹈也是如此,众人翻滚,音乐激越而又深沉,反映的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尤其是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的苦难与坚韧。后来,我们在天上石林景区,观看到了彝族的舞蹈“撮泰吉”,即“变人戏”。这个舞蹈,表达的是人从猿猴进化为人的过程。其中有颇强烈的生殖意味。这也说明,对来处和祖先的尊重,无论哪个民族,都是心存感恩,铭记不忘的。这片命名为天上石林的景区,也称“洛布石林”,彝族语为“落布惹”,它的大意是“滑竹与石头构成的森林”,也可以说成是“像古代民族一样的石林”。也由此可见,对于自然物的崇拜,也是人类共同的天性。

这种天性,体现的是人对大自然的感恩与畏惧,当然,这种矛盾,构成了人类基本的情感和心理矛盾。去可乐乡的路上,对于夜郎,这一个消失的古国,每个人都有一些难以言说的猜想与向往。在深山里独立建国,影响周边,有自己的文化传统,能够兼容地形成自己的独特的文明,当是一种荣耀。当地的朋友说,可乐到处都是文物。从前,孩子们的玩具,如铜马之类的,随处可见。还有秦砖汉瓦,乡亲们用来垒猪圈、修厕所、盖房子。但自1977年,在此地发现大量的墓葬和文物之后,便被保护了起来。

赫章县可乐乡境内的可乐甲类墓葬区北缘的刘家沟坡地,据说是当年夜郎国的首府所在地。此地道路发达,也是南方丝绸之路重镇。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也说:“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这说明,当年的夜郎国,不仅富庶,且是来往印度的必经之地。在后来的考古发掘当中,发现了大量的石器和陶器。可以想见,夜郎国虽然自大,但在生活生产和装饰等俗世生活上,基本上是与中原地区相一致。其中,在此地出土的铜釜极其珍贵。考古学家说,当时的夜郎国流行“套头葬”方式,但青铜材料在当时价格昂贵,一般庶民买不起。另外,使用铜釜进行套头葬的,大致也分等级,君王和大臣各有规定或者约束。

站在可乐乡政府院内,打望之间,也发现,这个坝子极其开阔,靠山的一边,可以建筑宫殿,两侧的山岭之上,散落民居,另外一侧的山岭后面,是天然墓葬之地。中间是一条河流,水不多,但河道极为宽敞。当地朋友说,可乐乡正在打造“夜郎”古国的旅游景点。也说,从大量的出土文物来看,有争议的夜郎古国遗址,也必定在赫章县的可乐乡无疑。而在我看来,这一种“争”,也不过是争夜郎古国的首府所在地的遗址位置,所谓的夜郎,肯定不仅仅包含赫章和毕节地区,甚至蔓延和包含了两湖、巴蜀、云贵等与之相连的广大地区。因为,夜郎国不只是一个,而是一个部落联盟,类似于夏朝一般的君長制部落联盟,夜郎不过是其中实力强大的宗主国而已。

天地之间多神奇,也多故事。人类在其上的所有痕迹,都被时间雕刻成谜。包括现在的我们,谁知道在多年之后,后人会产生怎样的猜想呢?说不定,今天的一切,也都是未来考古的对象。

告别赫章时候,我还在想,仅仅一个夜郎国,就是一个发挥想象力的广阔基点了。这个夜郎国,它从来就不是孤立的,始终向外辐射和绵延,它在2000多年时间内创造的和毁灭的,至今不为人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赫章与古夜郎密不可分,就像她在今天的时空当中一样,与外界的关系看起来疏远,实际上瞬息相连,特别是时代风潮与现实动向,都在赫章有着瞬息千里,同步共振的效应与回响。

米易记

第一次去到,是一个傍晚,车子进入,只见一座小城,横在两山之间,逐渐繁盛的灯火当中,有一些清凉,还有一些果实成熟乃至化浆的味道。一条河流无声无息,将小城分成两个,河水上聚满了灯光,好像万千的金鱼接连跃出水面。给人的感觉,是美好的,也是自然的,是安闲的,也是舒适的。河面上有一座大桥,上面装饰的灯光花红柳绿,璀璨夺目。若是稍微走个神儿再看,果然像极了彩虹卧波。

我大为惊诧,没想到,在川南,居然还有如此美好的地方。此前,人都说,攀枝花和米易是四川冬天最好的地方。水果、蔬菜、水质和空气,是无与伦比的好。更重要的是它冬天的阳光。每年的12月份到次年4月初,成都湿冷令人烦躁,又觉得无奈。很多人便去了攀枝花和米易。也有朋友告诉我说,米易的阳光晒一天,可顶在成都晒一年。那种感觉和温度,不仅让肉身发暖,且会让自己的灵魂开花。

大多数的道听途说,我是不信的,过耳就忘。而第一次去到之后,站在米易的街道上不过几分钟,就觉得了一种舒适。这种舒适用语言极难表述。大致是一种由外而内的适宜温度,从四面八方悄然侵袭,从脚踝和脖颈、脸部开始进入并开始蔓延,进而是那种贴皮贴肉的热量,让人感觉亲切,心情不燥;肉身安适,精神为之一振。我对同行的朋友大声说,米易果然是很好的!他们笑笑。除我之外,他们都是来过的。对于我这样一个多年处身北方的异乡者来说,第一次的米易,让我觉得了川地乃至西南地区另一种地域及其气候的倏然不同与安逸美妙。

夜里也不冷,躺在床上,甚至可以感觉到一种燥热,好像春天逐渐向夏季转换的那些时刻,日光总是会骤然提高热量,让人猝不及防而又无话可说。米易的夜晚,虽然也有少数的车辆轰鸣而过,但极其稀少,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此外,一片安静,一切都好像沉睡了,即使那些树木,也很有礼貌地站在窗外,以安静的姿势,守护着这里的每一个生灵的睡眠。这样的一种境界,是在北方乃至成都等地体验不到的。现代文明乃至城市建设,都体现了一种紧张的焦灼感与无时不在的挤压感觉。人在其中久了,感觉整个身心越来越逼仄和惶恐,也越来越脆弱和疲惫。而放逐于山野乃至偏远之地以后,每一个人都有一种逃逸的愉悦和轻松。

而米易,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米易是攀枝花下属的一个县级行政区,位于青藏高原的东南缘,属于亚热带干热河谷气候,是川西南重镇,也是通往云南的必经之处。传说是五帝之一颛顼的诞生地。这一个颛顼,也是华夏民族早期神话中的一位显赫人物。其治国的能力,备受赞扬,所谓的天下九州就是颛顼当政时期划分的,分别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因此,古代中国别称“九州”。县城之间的河流名叫安宁河,是雅砻江下游的最大支流。其发源地为横断山脉小岭的阳糯雪山与菩萨岗,流经今冕宁、西昌、米易等地,并在米易县安宁乡汇入雅砻江,安宁河全长337公里。

早起在河边散步,见有不少人在捉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类似泥鳅的东西。站在整洁的滨河路上,左右可以看到拔地而起的青山峰峦,蜿蜒的河谷两边山岗参差起伏,有一种音乐的流畅与动感。太阳升起,大地一片清新,路边的花卉和青树格外崭新。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草香和各种果实迸发的混杂香味,呼吸起来,让人心神畅快,整个肉体似乎被清水清洗着一样。朋友们说,来米易,就是洗肺的。这样的地方,在如今的中国,恐怕还不是很多的。

上午去看颛顼溶洞。这一窟位于该县白马镇、龙肘山内部的溶洞,充满了神话意味与自然的鬼斧神工。其中的负氧离子含量居全国第一。在颛顼溶洞,其养生价值远远超越饱眼福。进入洞中,俨然又一个世界。若是只看山脉,谁也想不到,这庞大的龙肘山腹中还有如此奇妙而宏大的隐藏。其中的钟乳石、水潭林立交互,美轮美奂,让人惊奇而又无话可说。其中一处,像极了颛顼与共工作战的场面。这两个神话人物,是先民在洪荒年代的一种精神赋予。颛顼更符合中国人对于皇帝的理想标准,而共工则更像是一位失败了的英雄,与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有着同样的悲剧性与永恒性。

人在其中爬升,每一步都惊险,也很惊奇。这样的一个山体内的世界,似乎是川西南地区独有的,即使全中国也极其罕见。很难想到,大自然的运动与改造如此神奇又充满想象力,并且与华夏民族早期神话有着异常细微和逼真的勾连。这的确令人匪夷所思,思索不透。我也以为,在地球浩瀚的时间运动中,肯定有着无数的大规模的改造与突变,也与宇宙与地球上的生命有着无可解释的内在联系与相互作用力。当我们爬到最高处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当地的朋友说,这个溶洞,还只是开发了三分之一,还有更多的依旧隐藏在山体之中。

我也相信,在庞大的山脉内里,肯定还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事物,甚至生物和其他一些存在。更相信,在人类之外,更多的生灵自古就有,也不会消失。游览颛顼溶洞,内心震动的,一方面是对大自然之造化发出惊叹,另一方面则内心更加敬畏。我们人类,在很多时候是太过狂妄了,殊不知,在自然深处,宇宙极点,还有更多的,比我们更为高大和智慧的东西一直在用他们的眼睛和心灵来观察、分析着我们人类。

那一次,离开米易的时候,我萌生了在这里买房居住的想法。从气候和环境看,米易是一个最适合养老的地方。可是,再好的地方也不如有一个好人。人才能令人安心。带着这样的一种情绪,回到成都以后,城市浩茫,人事紛繁,生存和现实都非常地强硬。唯有闲暇,偶尔会想起米易,自己笑笑,心里也漾起一股暖意。

第二次去米易,却是秋初,蜀地从溽热中稍微解脱,季节的凉意在早晚表现得更为真切。一行人乘坐列车前往。车上,一顿吃喝,有人醉倒。有人在晃晃荡荡的车厢说话。我很早就躺在自己铺位上玩手机,想心事。对于米易,尽管已经去过了一次,但感觉还是陌生的。一个人对于一块遥远的地域,仅凭一两天的走马观花是不足够的,也是轻佻的。

从人的行走及其所使用的工具上说,倘若成都到攀枝花或昆明的高铁修通以后,这样的往来便是很快捷的了。有些时候,我们明知某地很好,想去,可就是被距离和所耗费的时间吓倒与阻隔了。深夜到达,一片漆黑的车站,微弱的灯光让人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和鼻翼。但空气中湿润非常浓郁,仿佛一下子踏进了庄稼遍地的乡野,到处都是自然散发的那种气息。

到宾馆,继续睡觉,醒来,隔窗看到浑浊的安宁河。所有的河流都来自高山雪野,每一滴水都携带了人迹罕至之处的某些信息。这个季节,是米易降雨量最大的时候,洪水把山野的泥土打开、搅碎,纳入自己的怀抱,之后,顺势而下,跌跌撞撞地冲下山谷,进入到平坦之地,然后浩浩荡荡融入更大的河流当中。

这是一种宿命,万物万事都是如此,有来处,也有归处。上午乘车,沿着盘山公路去普威镇。当地朋友说,那里曾经是米易的县衙所在。我也知道,米易这个不算很大的地域当中,分别居住着白族,彝族,汉族,傈僳族等,混血的成分也很大。相传,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大致就发生在这里或凉山州的雷波县一带。作为连通川滇并西藏、越南以及缅甸、泰国等地的攀枝花地区,古来多民族往来频繁、兼容剧烈,更是南丝绸之路的要冲。

每一块地域都有它自己的命运,而这个命运,就是地域的历史和文化精神。当地朋友带我们去看当地彝族土司衙门旧址。旧址位于现在普威镇的上方,两山龙头合拢之处的坝子上。从地形地势看,这里是全镇的制高点,依山傍水,且两边有挡,后面有靠,这样的地方,当真是绝好的住房选择地。由此可见,即使在西南,道家的学说和现实应用也非常普及。因为,中国是一个以文化认同为区别的族群,彝族和其他命名的民族,虽然语言和行为习惯不同,但在文化习俗和信仰上,却都有着华夏民族强烈的烙印。

土司衙门旧址已经荡然无存,唯有院子里的巨大黄桷树和榕树枝繁叶茂,毫无颓败之相。道家认为,人不过天地一过客,人事也不过一些灰尘罢了。在消失的事物面前,多少喟叹都无济于事,再多的人事也都殊途同归。鲜有例外。

镇子不怎么平整,街道大致是一些斜坡。许多人在卖石榴、木瓜、苹果、梨子、菠萝等等水果,以及多种蔬菜。这些都产自普威。米易的其他地方也多。有一种很小的硬核的野果,他们说叫山核桃。其营养价值很高。还有更多的果实和蔬菜,我不认识。当地的朋友说,米易这个地方很奇怪,不管是哪里的植物,只要埋进土里,就可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大地就是用来收藏和包容的,所以老子说“厚德载物”。

离开普威时候,朋友把我们带到他的果园。哦,满树的梨子,沉甸甸的,在尚还发青的大叶子之间,一只只,黄金钟锤一样悬挂,柔美而又刚硬。这种梨子大一点的如女子拳头,小点的则如鸭蛋。表皮上有一些红色斑点,像人脸上的雀斑或者分散的红晕。它有一个很好听,也很大气的名字:满天星。摘的时候,忍不住吃,牙刚碰到表皮,就有甜汁喷出,其味,犹如高浓度的蜂蜜。我摘了很多,又带回一些,给几个朋友品尝。他们都说好吃。问我是哪里的梨子,我说了米易。他们哦了一声,说,那真是一个好地方。

次日,回程火车上,与邻铺的一位老人攀谈,他说他也姓杨,老家广汉,但他在米易已经四十多年了。还说,米易这个地方,蔬菜水果多,想吃啥吃啥,气候也是四川境内最好的,是养老的最好的地方。我连连称是。老人还一再对我说,下次来米易,一定要到他家去,他亲手给我做几个菜,喝点酒。并特别强调说,关于米易,他有很多很多的传说和亲身经历的故事,保证让我听够,还很新鲜,有趣味。如果能写到文章里面,他会觉得很高兴,也很欣慰。我则说,一定会去米易,而且会去得多。这是真话,我也不知究竟为何,对于米易,始终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恍惚而又实在,遥远而又可触可摸。

会理记

从成都到会理,开车需要一天。沿途诸多的山河,体现着横断山脉的那种庞大的恣肆与莽苍辽远。此前,虽然多次路过西昌而去攀枝花,但对于凉山彝族自治州那一块在川西南突起的高原,还是异常的陌生。我只是听说彝族及其民族艰难的迁徙历程、种种神异或者悲情的传说,以及现在的一些境况,还不断听说红玛瑙或者石榴等等果实。一个地域被某一些现实物质所概括,或者说,被更多的自然物所遮蔽,是极其片面和不负责任的。因为,人才是地域的主要产物及其文化、精神和灵魂本质的持续体现与显著标识。

出京昆高速,沿着盘山公路,于傍晚到达。透过车窗,可以明显感觉到,尽管地处偏远,各种资源相对匮乏,但全球化,特别是中国近些年来的发展建设面貌也在会理得到了明确的体现。我不是说高楼大厦林立便是现代文明,而是觉得,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国家的统一行动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即使在偏远之地,也自觉地具备了整个国家的某些特征。当地人说,会理现有45万人口,物产丰富,且是凉山州乃至整个川西南当中历史文化最为悠久,积淀最为深厚的县级地域。早在商周时期,会理已经是一个较为发达的农耕区了,时为西南夷的邛都国管辖范围。公元前111年,西汉征服西南地区,在会理县内设置了两个县级官衙,一个名为会无,一个叫三江,同属于越隽郡。而越隽郡的郡治所,就在今西昌市西南某地。

可以说,在东方文明之早期,西南地区与中央政府一直是藕断丝连、一衣带水,荣辱共进的。有时候,帝国的地域明确划分使得远离王朝中心的蛮荒边疆也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全国政治范围内。这种军事的征服到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归属,构成了早期国家疆域最基本的演变和构成方式。入夜,吃饭,再去观看会理县有名的古城。走在青石和青砖铺就的道路上,在红红而密集的灯火当中,有一种恍然忽然的感觉,仿佛时光穿梭。现在的城市越来越趋于雷同,古老的乡野与边疆也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了这一浩荡潮流和趋势,如果能够保留一些冷兵器和农耕时代的遗迹,我觉得是非常幸运的,也是对先民劳动和灵魂的一种尊重。

会理古城建于乾隆十二年。斯时,正是清帝国持续强盛与稳定之际。因位于川滇两地要冲,又商贸通畅繁忙,会理自然是富庶的,南来北往的商旅,行走的过客,都在这里相逢一时或擦肩而过。一个朝代的盛衰与其民众乃至具体地域休戚相关,不可例外。在很多时候,稳定与改良应当是最合乎潮流与历史规律的,可以避免大规模的人群受难,并且有利于国家的完整与民族的生存繁衍。

其中的城鼓楼建于明代,也是那个朱姓王朝还算强盛之时。居安思危,是中国的一个很好的传统,也是《周易》乃至其他圣人学说的一直主张。所谓“未雨绸缪”和“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是同样的道理。眼前的城楼高有30多米,一色的青砖,白灰勾缝。各个楼台上插着仿古旗帜,猎猎而动。当地朋友指给我们看鼓楼正面墙上的一处炮痕。说是当年国民党军打的。近前看,所谓的炮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如拳头大的凹槽。

我常觉得,与我们比起来,古人最好,也是令我们最为景仰的一点便是时刻心怀敬畏,对于一切事物都不敢过于放肆、轻妄。他们知道,凡事都有个极限和边界,而不可随心所欲,胡作非为。确乎如此,如《周易》所说:“极则反,盈则亏。此乃天道也。”事实上,我们的先民不管是神道主义还是实证主义,对于世界乃至自然万物,都是在丰沛的想象力当中,体现了他们出自灵魂的自然之心与修道之为。算起来,这鼓楼和城墙也该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时间多么强大,而这些泥砖之物也毫不妥协,在沧桑变迁之中,依旧保持了原来的风貌。

古城四面通达,大街与小巷相对而立,灯光如织布,辉煌而又敞亮,幽深且带有某种古典色调。向北,穿过一些店铺,可以上到城楼。城楼高有十多米,俯瞰左右,只见灯火连绵,犹如白昼,所有房屋高低一致,规整有度。当年,建城之人也是匠心独具,以四方的形式昭示稳固与长久,并且希望以坚固的堡垒来保证人和财产安全。但世上从没有什么东西永恒不败,城墙之类的军事工事,很多时候只是一道屏障而已,而最根本的,则是人心和精神意志。

街道上分布着连片的灯火和人流,湿润而稍冷的风吹过来,让人肌肤生凉,又不觉得特别冷,反而舒适。城墙一侧,挂满了野草荆棘,这些善于攀缘和生长的植物,在黑夜的城墙上,好像一些缄默不语的预言,安静自在地任人张望,并由此浮想联翩。

城楼上有茶馆,还有一家小书店。这叫我大为惊喜。在实体书店多数荡然无存的今天,会理小城居然还有如此高雅的地方,由此可见会理人的一种文化情怀。下楼,再游览各个巷子,光滑的石头路面,临街的墙脚下长满苔藓,水渌渌的,有不同种类的虫子的鸣声时断时续,悠远深长或者短促清脆。巷子里院落众多,又很安静。若是在古时,这样的住宅,当是读书与写字的绝好场所。院子里有许多橘子树,间或有数株石榴树,密叶之间挂满果实。有居民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吃饭,或者搓麻将。其中一条巷子叫作科甲巷。一看名字,便是书香之地。果不其然,当地朋友说,仅清代,会理县内就出过30多位各类状元、举人和秀才。会理文风之盛,在凉山州也是历来有名。

会理不独有汉族居住,还有彝族、白族、傈僳族、苗族等等。而会理却能够文气鼎盛,历代不衰,大致和当地的文化及精神传统密切相关。果不其然,当地朋友说,这里也有建于乾隆年间的金江书院,至今还在。

在清代,或者更远的朝代,类似会理、海南、云南、西北等地都是皇帝流放犯官逐臣的地方,而这些犯官逐臣,大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其中不乏饱学之士与远见之人。他们将“学而优则仕”与官本位传统思想,从北方和中原带到了西南地区。一方面传播圣人之道,另一方面,用圣人之道,为自己或子孙返乡、再登朝堂提供必备素质。当然,也不能排除一些犯官逐臣,借开设书院,来修身求道的个人意愿。

金江书院并不远,在会理一中校园内。不大,但书香气质浓郁,高大的门楼,依然完好的青砖,硕大的榕树和黄桷树冠盖庞大,浓荫翠绿。门楼上有一副对联,写的是天地人伦至理。东西侧门上面写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和“四非”(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等规整汉字。我诧异,也觉得自己浅薄,自诩读书多年,可连这个都没有记住,更没有做到。书院内,两个侧房,可能是先生起居之所和杂役所用,一间正房,较为宽大,一看就是课堂。院子内,有一株巨大的紫薇树,干枯的树干,头顶却枝繁叶茂。在幽静之中,有落叶掉在长着青草的泥地上,那种感觉,好像时光慢动作,让人心神悠然,不觉耳边响起琅琅书声。

如此偏远之地的书院,很多时候是个人所为,这种个人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文化和文明最根本的种子。据说,金江书院先名为会华书院,进而又改成玉墟书院。这期间,经历了明清两代和民国,现为会理第一中学所有。在会理,还有一个关于民间办教育的事,更令人心生敬意。这个女子名叫夏瑶光,原是会理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自小跟随父亲读书学艺。成年后,嫁给同城的王学义。王学义也是一个爱书如命的人,祖上是外地来会理采冶白铜逐渐发家的。19岁那年,夏瑶光为王学义生了一个女儿。不幸的是,王学义却在32岁那年因积劳成疾辞世。王家其他人意图瓜分遗产。而知书達理的夏瑶光则将家产全部捐献,兴建女子学堂。起初,事情并不顺利,几经周折,最终成功。其女儿王鳞初也侠肝义胆,读书成才,继承母志,在自家私宅开设女子职业学校,开始了纺织、算术和刺绣等多个课程,为会理的妇女进步和独立,贡献甚大。新中国成立后,王鳞初的女子职业学校与会理师范学院合并。

类似夏瑶光和王鳞初这样的母女,即使放在现在,也是一等一的远见女子,这样的女子,也是可遇不可求,千里、百年都难再有的。带着深深的敬意,我也觉得,会理这个地方,虽然地处大凉山高地,可是它的文化,它所孕育的人,却是丰厚的,又是令人自愧不如并肃然起敬的。

次日,当地朋友带我们去看绿陶厂。据说这一门古老的工艺,在会理已经有千余年的历史。此外,还有传统的造纸术。绿陶厂在城外一个小山包上。新建的楼房以内,有一个巨大的废墟,是先前的老窑。车间内,一排排成品和半成品,上面的图案古朴而又充满禅意。老师傅介绍说,这些颜料,都是矿物质研磨而成,不加任何现代工业合成剂。

当地朋友说,绿陶是会理独有的,以前有很多好的师傅,现在所剩无几了。参观时候,一次次被会理绿陶的绝妙工艺所震撼。特别是那些古意浓郁的水彩,以及中国画所特有的悠远意境,还有现代性很强的变形和夸张手法,都非常形象,并且充满隐喻性与艺术的张力。

会理虽小,但却内里博大而又悠久。这样的地方,无论哪个季节来,其温度都是适宜的。也是一个养生休闲的好去处。我们这一行人,几天的走和看之间,都在不由得连连发出惊叹。同行的人都说,真没想到,会理竟然如此丰富,令人意想不到。

其中,有人还说起当年刘伯承元帅与彝族头人小叶丹歃血结拜的传奇。其中的小叶丹,后被国民党处死,但其对刘伯承乃至对中国共产党的信任,却从不动摇,嘱咐其妻子和女儿用生命守护刘伯承亲手授予他的“中国工农红军沽鸡支队”队旗,并在新中国成立后交给了我人民解放军。小叶丹的这一份铁血丹心,令人肃然动容。无论怎么样的艰难,小叶丹和他的沽鸡支队没有放弃信任和信仰。而且,小叶丹的配合乃至对红军的护送和引领,使得我工农红军顺利通过了大凉山。

临别时候,当地朋友放在车上一些石榴,还有一些绿陶做的茶具。会理的石榴远近闻名,用石榴酿制的石榴酒口感细腻,养生价值也很高。车子向下,到西昌,也还能够觉得到会理那种特有的味道,高纵、散漫、酒香、安静、美妙。据说,要不了几年,从冕宁到会理高速公路就会开通。到那时候,去会理的时间会大大缩短。而会理,这座古色古香而又内蕴独特、丰厚的小城,特别是它的那些令人刮目相看和由衷尊敬的历史文化和文明传承,将会更好地发散开来,引得更多的人对之进行访问、探查、研究和赞美。

金海湖记

再一次的毕节,还是庞巴迪CRJ900。本来想在空中俯瞰一下那一座奇崛的高地,但由于大雾,未能如愿。对出生于河北,长期从军于西北巴丹吉林沙漠的我来说,西南乃至整个中国的其他地区,在毫无预感与方向的期待中,总是神秘、旷远,别具色彩与趣味的。贵州及其屋脊毕节便是其中之一。这块地域,因其地形奇特,聚居民族众多,其风情、风貌的妖冶与灵性,使得我每一次想起,都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神话和现实的海洋。是的,地理本身就是有意味的,山川形胜,各有其形状和特点,再加上不同族群的人,两者相互依存,相互渗透与塑造,从而形成了独特而丰饶的一种人文存在。

到市区,灯火遍地。道路也像成都一样的拥塞。事实上,我们的中国已经开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变化,长期的和平与得力的政策,激活了每一寸土地及其人民的创造力。而在很多时候,我莫须有地认为,类似毕节这样的偏远地区,不应当像其他地区那样,过早地被城市化和现代化。这个世界,需要一种本然的自我的平衡性的存在,如果每一处都雷同,一般无二,大地将失去个性,附着其上的人群和其他动植物,也将被“整齐修剪”。这种命运,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又是矛盾的。

好在,总有一些事物的内里是不会改变的。如毕节,她在贵州高原的那种雄奇、峭拔与炫彩,全球化和城镇化进程并没有真正地影响到她的存在的样貌与精神实质。安顿下来,见到冉正万、陈涛、陈然、彭澎、顾坚、史小溪、哈森、宝贵敏等诸多朋友,还有我刚开始写诗的时候,就名满天下的著名诗人李发模。他那两道剑眉,那种不缓不急的说话方式,让我很是羡慕。我的性格当中,急躁的成分太多,缺乏的就是一字一句,铿锵顿挫。也因此,我产生进一步靠近李发模的愿望。陈涛老师是我在鲁院期间的班主任,现在任职中国作协创联部,人正,文章也极好。又是一顿酒(我只是观战,实在推辞不过,抿一下)。散后,大家各自安歇,正万兄到我房间聊天,推心置腹之间,我也吐露了自己的隐秘心事。

事实上,人生在世,关于生活和内心的方向,更多时候更接近夜幕和烟岚。或者说,这才是命运的基本底色,处身其中,但永远无法准确定性自己的感觉与下一步的途程。尽管和正万兄在一年内先后三次见面,这一次,我才告诉他,自2011年或者2016年初,我患了严重的抑郁症的事情,并且简要叙述了生病原因及体验,还有个人的一些想法。冉正万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为人也极为真诚。早在21世纪上一个十年之初,他就是我在《山花》杂志的责任编辑了。近些年,又推心置腹几次,我对他的情感,有一种兄长般的信赖、喜欢与尊敬。

毕节之夜,没有太多的噪音。暖而且安然。站在十六楼张望,半个高原城市灯火灿烂而又静谧。我忽然想到,在这里的古人或者不远的逝者,他们当年在这里的生活,该是怎样的一幅情景?这看起来生机勃勃,一片安详的夜晚,以及夜色和灯光以下的大地,究竟发生了多少传奇,其中悲剧、喜剧,荒诞剧与神话剧,肯定一点也不亚于世界的每一块人类聚集的地区。如此一想,凭空觉得这夜晚,尤其是我在的这一时刻,有了一种黏稠的凝重与板结的感觉。大地的每一处,都是人类的生身和葬身之所;每一处的泥土和人迹,生死都紧密联系在一起。而生死之间的张力,是活着,各种各样的生老病死,战祸天灾,但人和草木河流,总是有着无比的类似性,一茬茬,一层层,一代代,推推延宕而来,又汹涌而去。

我的睡眠一直有问题,可这一次,在毕节睡得特别入味。一个人一旦置身于陌生或者新鲜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讲,就会获得另一种身心的安宁。这肯定是地理在起作用。早上醒来,天是阴的。宛如成都。阴霾总是令人不舒服,尤其对我这样的抑郁症患者。好在,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就觉得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了。当地诗人彭澎等人带我们去正在修建的毕节高铁站。正在施工的工地上,机车轰鸣,古老的大地被人為勾勒,形成一个新的场地。我也知道,高铁通了之后,对毕节乃至整个贵州,特别是毕节地区而言,不吝是一个福音。向内和向外的通道,在当下的环境下,对于当地的经济发展,人们之间的互联和沟通,是至关重要的。再者,财富的聚拢和疏散,以货易货和文明和文化的发展,都离不开舒适便捷的交通及其配套设施。

就此而言,金海湖新区对于毕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个大的交通枢纽,将来就是整个毕节的主动脉和人、物的集散地,对于拉动经济和旅游发展肯定意义作用重大。在参观的时候,我在想,其实,每一个人和地方,生来就不是单一的。也就是说,任何人和事物不管是活动的还是坦陈的,永在的还是速朽的,在这个世界上,都不是单独的存在,必然有使命和承载。一个人所能的,不仅要照顾好自己,且要对更多的人的生活和生命进行必要的呼应与照顾。具体到金海湖新区的设立和建设,它的初衷,一定基于此。即,为更多的毕节人带来现实生活的改变,进而对这里的每一个人的生命和生存质量产生更新的推动与提升。

据当地介绍,金海湖新区另一个特点,是规划和建立了职教区。这种培训,其目的是给更多的人提供各种技能,从而改变他们的现实命运。在当下的世界,人工智能的席卷悄无声息,但影响深远。人类在科技的道路上不遗余力,看起来越来越便捷与轻松,繁杂和高难度的工作都由非人的智能人去代替。这看起来是一个进步,反过来,也是对人的生存空间和智力乃至肉身、精神的一种挤压与“等价值抵消”。对此,很少人觉得了忧虑,但残酷的事实已经逼近。我们不可以浑然不觉。因为,这个地球及其一切就是为人们而天造地设,量身打造的,而不是为人类的其他“附设”与“臆想及其成品”。

金海湖区职教城不远,便是面积4100亩的湿地。湿地被称为地球之肺。在平均海拔1500米的毕节,它的存在,对于整个毕节,完全有一种天赐的感觉。绕着湿地行走,呼吸到的是那种温润轻软的气息,来自大地深处,也掺加了天空的雷电云霓的气息。与云贵高原的大多数红土不同,这里的泥土是亮黄色的,还有淤黑色。再乘车去野外,尽管天色阴暗,满山的碧绿依旧令人心神清澈。在西南乃至中国的南方,长青的草木是对人和万物的另一种身心滋养。在毕节,青翠的竹子棵棵如箭,紧密成林,一排排一行行地站在大小山峦上,飒飒有声或者沉静如斯。到双山大峡谷,蓦然觉得,毕节的水资源也是异常丰富。这条路,名叫落脚河,属于乌江水系,并与六冲河交汇。

泛舟其上,虽然有些冷,可人在汪洋大水中的感觉,让我想到一个人之于亿万同类之中的虚妄和缥缈。这蓝色的大水,都是涓滴所聚。像极了人类。一滴水在其中,它的任何形态和移动,自己都无法掌控,包括消失与存在。老子《道德经》以水喻“德”,说它“利于万物而不争”,为“上善”,并强调“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在双山大峡谷的深阔大水之上,我也觉得,水,其柔韧的本性,其实是人最美好的品德之一,而水的存在,却不只是润泽万物,它所有的柔韧的目的,就是要遂行泽被,并且无休无止,对任何事物都不恋不舍,无论脏净美丑,高低贵贱。

这种美德,当然可以引为世间万物之最高美德。而水的柔软,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所有的软的积攒,都是为了硬的爆破与冲撞和摧毁。也如老子《道德经》“極则反,盈则亏,此乃天道也”之言及其所揭示的人间至理。

泛行之间,我发现,两边犹如刀劈斧砍的峭壁,犹如两面被时间锈蚀了的镜子,用一种笨拙的方式,与怀中蓝色大水相互比照。山和水,川谷和江海,这种积攒和容纳,收容和篡改,都带有强烈的哲学意味。据说,这峡谷全长26公里,两边的峭壁在每一段水域,都形貌奇壮,各个不同。五个人坐在一艘快艇上,一会儿看翻滚的浪花,一会被两岸茂林修竹所吸引。在一个转弯处,蓦然有一只硕大的天鹅,长嘴红爪,一色洁白,站在伸出水面的一截枯木上。我们惊异,以为是人造的。待快艇逼近,却见那犹如雕塑的美禽,忽然张开硕大的翅膀,呼啦啦地飞起,越过对岸的悬崖,消失在昏冥的空中。

倘若日光明亮,双山大峡谷更为雄美。上到堤坝上,却发现,临近的崖壁上长满了爬山虎,正是初冬,有些茎叶干枯了,紧贴在光滑的石壁上,形成一种奇怪的纹路,远看,犹如一种艺术品。那纵横交错,但实际上线条别致,甚至突兀而又充满张力的图案,是植物自己的杰作,是它们用生命完成的精神图腾。我用手机拍了下来,端详之间,有一种深深的震撼感觉。也觉得,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自我创造,不管生命如何卑微,生存环境如何的优裕与逼仄,它们都有自己的方式去存在,去活着和创造。怪不得,人总是以自然物自比和类比。我也相信,万物之间,形态各异,本质相同。我们与万物,不是主宰与被主宰的关系,而是生死存亡的密友与同类。

就像去海马宫茶厂的时候,感觉也是非常清亮。山川之间,嘉木生焉。茶这种植物,进入人类的生活,完全是诗意的。相比五谷杂粮和各种动物的肉,茶叶带给人生命的体验,诗意已经不能全部囊括,佛家的禅茶可能更适合一些。因为,五谷杂粮和各种肉食不过是为了维持生命的能量,至于美食之说,也不过是一种口舌之间的玩味,说到底是低级的,还处在进化阶段的,而茶叶,则是对人的精神的一种滋养和润滑,还有灵魂层面的提升与觉悟。海马宫的绿茶,味道清冽、略涩但香气馥郁,沾唇微甜,入喉清爽,果真是西南地区高山茶的代表之一,虽然比不得竹叶青的味道纯,但在绿茶当中,肯定是一等一的佳茗。

海马宫是一个彝族聚居村,村庄坐落在一片洼地里,白色的平房或者楼房,不规则却很自由地散落。村子背后,便是连片的高地山丘。斯时,大雾弥漫,将整个海马宫笼罩在一片虚无的幻境当中。好山好水出好茶。海马宫这个地方,确实是毕节的仙境。吃饭时候,我和李发模老师坐在一起。这位老人,与我母亲同龄,人非常精神。吃的是烧烤,彝族人好像很喜欢这些。我则对蔬菜稀粥感兴趣。肉食我天生不爱。不是矫情,而是觉得,吃肉是人类的与生俱来的一种谬误。其他人喝得晕乎乎之间,我私下问李发模老师,对当下诗歌有什么看法。李老师摆摆手,笑笑说:不说。

之所以这样问,是我现在供职于诗歌刊物,每次遇到诗人,总想问问他们的意见,以便于对自己有益,也对刊物好提出建议。李老师的“不说”让我肃然起敬。也觉得,诗歌在当下,聒噪和虚化、人为的东西太多了。浮在面上的,经得起推敲的太少了,更可怕的是盲众和泛众的不明就里,跟着起哄。我们的诗歌,需要的是扎实的,基于前瞻与回望而进行的自我创造,是自觉的自审与自省,以及回到诗歌本体的优雅与从容,而不是呼喊与叫唤,离谱的抬举与互吹。

饭后,正逢海马宫学校的师生们在表演节目,蒙蒙细雨中,孩子们表演得认真,充满了乡野气息,民族味道也很足。我看那些孩子,大都是彝族和苗族的,每一个,都是那么令人心疼。也不知怎么了,近两年来,我对孩子有了一种不能自已的亲近和热爱。人到中年,觉得唯有与孩子一起,方才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和安全的。而且,我相信,这种感觉不是凭空而来,而是一种预示。返回住处,饭后,去找李发模老师拿书。李老师签字后,又与我说了一些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觉得了这位长者内在的善良、睿智和经验。感激之余,也觉得了前所未有的信心。

又是夜的毕节,城市连片灯火,天空依旧阴霾,冷风在窗外运行,人间依旧,唯有我在的毕节,还是这般沉静。沉沉睡梦中,高原的又一夜过去了。早上,冉正万兄似乎是第一个返回贵阳。他在群里说了,我没有下楼送他。中午,我到机场,李发模老师短信说,无论何时,去遵义,他都欢迎。他也对遵义诗人未言说,以后要把我当自家兄弟看待,多帮我,照顾我。正万兄,也发来微信说,心情不好了,来贵阳,他带我四处走走。我不由流泪。看着陈涛老师和哈森、宝贵敏等人登机,我一个人坐在候机厅内,只觉得身下的毕节,一点点在身体和内心生动与温暖起来,持久而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