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和孩子谈论“死亡”
2018-07-11刘璐
刘璐
怎样和孩子谈论死亡?这真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它好像触碰到哲学的内核,却又平常如一场游戏。
看看“年糕妈妈”“伊森妈妈”“奇葩二宝爸”“灰鸽叔叔”这些长于分享育儿心得的自媒体人,怎么和自己的孩子聊“死亡”。
有必要这么早开始说吗——年糕妈妈
儿子3岁半,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他拿枪对着我得意地说:“你死了。”过一会儿又笑嘻嘻地来拉我:“你又活啦。”有时候他也会问:“妈妈,死是什么?”
我帶他去看过口碑爆棚的皮克斯动画《寻梦环游记》。很多影评建议带6岁以上的孩子去看,我做好了大不了提前退场的准备,就去了。
在电影里,亡灵以骷髅人的形象出现,这是个容易吓跑小朋友的大胆设定。看电影的时候,我哭了3次,小朋友吃光了一包巧克力豆。因为小朋友全程心不在焉(不然我可能会哭更多次),我以为他没看懂,让我没想到的是,连着两个晚上,他都在睡前和我讨论关于死亡的宏大问题。
第一天他说:“妈妈,人死了都会变成骷髅人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语重心长地嘱咐我:“妈妈,你要好好活着啊。”第二天,他又说:“妈妈,是不是我们都会死?”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慌了,带着哭腔说:“妈妈,我怕死。”他终于发现,死不是游戏,是一件真正残忍的事。
死亡教育有必要这么早开始吗?让孩子了解这件事真的有帮助吗?我相信是的。孩子如何建立自己对死亡的认知、感受,这种影响,可能陪伴他终生。
真正残忍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安慰都是无力的,逃避只是阴影的开端,不如拿出勇气来,实实在在地接受,以及感受。鼓励孩子说出自己的感受,“你可以哭、可以悲伤、可以困惑,但你终会因此前进”。
同样是怀念死去的亲人,和我们肃穆的清明节不同,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墨西哥亡灵节,就像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派对,在迎接亡灵回家的那一夜,人们唱歌、跳舞直至天明。
当人们能坦然接受死亡的存在之后,就会开始思考,如何更好地生活。当我的孩子带着哭腔告诉我“妈妈,我怕死”的时候,我说:“你还小,爸爸妈妈会爱你,保护你长大、长强壮,长到什么都不害怕。”
“怕死”的熊孩子——伊森妈妈
其实直到6岁,我都没直接跟伊森讲过死亡这个话题,但是我知道这是个“怕死”的熊孩子。
有一次他生病发烧,凌晨4点突然醒来,小脸涨得通红,一量体温41℃。他一边喝药,一边喃喃说了句:“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有时候,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小手小脚磕破了皮,出血了,他也一脸惊恐,焦急地询问我:“妈妈,流血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通常情况下,我只会安慰这个杞人忧天的小孩,告诉他生命没有这么容易结束,“不然,人类早就像恐龙一样绝迹了”。但是随着他长大,我发现他渐渐理解死亡就是不能再活蹦乱跳,就是离开你所爱的和所熟悉的一切——他本能地害怕死亡,知道死亡不是好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些“小小的道理”。
比如,因为有了死,所以活着才有意义。有了终点,起点才有意义,过程才有意义。你应该确认和肯定自己唯一的一生,因为有死,活着才会显得更加郑重。
比如,哪怕真的马上就要死了,或者你爱的人、爱你的人真的要死了,再多的悲伤也无法改变现实。所以,你还是要快乐一点,努力让自己开心地过每一天。
还比如,有些危险的事情会导致真的死亡,是千万不能做的:不能靠近深水,不能玩火,不能爬到窗口,不能乱穿马路……
我非常喜欢丹麦绘本作家埃克松的《爷爷变成了幽灵》,打算哪天讲给伊森听。书里描写了小男孩经历爷爷的过世,在他的梦境中,爷爷变成了幽灵,可以随便地穿墙,可以发出“呜啊啊啊啊啊啊”的叫声,简直太好玩了!但是,爷爷对于变成幽灵这件事却一点也不觉得快乐,他们在一本关于幽灵的书里查到:“如果一个人在世的时候忘了做一件事,他死后就会变成幽灵。”原来,爷爷变成幽灵,是因为他忘记对孙子说再见了。“我忘记对你说再见了,我的小艾斯本。”爷爷对艾斯本说,“你要乖一点,但也不用太乖。”他们还说好了要时不时地想着对方,不过,不用一直想着。
好好生活,以及学会告别,才是我们最应该教给孩子的。
爱,是对抗“死亡”最好的武器——奇葩二宝爸
每每陪女儿看催泪动画片,小家伙和我一样多愁善感、心思细腻,最见不得那些天人永隔的画面,总是哭着说:“我不想有一天再也看不到爸爸。”
比如迪士尼的《飞屋环游记》,开头那快速闪回的片段简直是神作,短短几分钟,就触到了我的心底。人生仿佛一张张动图,从孩童到垂垂老矣,从无忧无虑到承受人生的痛,这种痛伴着淡淡的音乐。当失去老伴的老爷爷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时,我开始偷偷抹眼泪。女儿“哇”地哭出了声:“我不想再也看不到爸爸,我不想没人接我下课,我想要爸爸永远把我举到头顶,高高地飞在天上,我想……我不想……我要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爸爸……”
怎么才能用最平和、最温暖的方式,以最小的伤害来给一个年幼的孩子,解释死亡这件事呢?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因为我也无法坦然地面对死亡,或者说,永别。
曾经,我也一直被这件事困扰。从小带我的奶奶离世后,我愤懑、咆哮、痛楚、不甘,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残酷地惩罚我。我无数次在睡梦里遇见奶奶,泪湿枕巾,恨不得一睡不醒,永远都停留在相逢的甜蜜梦境里。我的外公,现在正和病魔做着斗争。但他比我们每一个心痛不已的小辈更坦然:“想到我也许快能去见你们的外婆了,我心里很平静,我很想她。”我忍不住躲在墙角号啕大哭。这时我的妈妈给我递了纸巾,她说:“你的外公比我们所有人都坚强,你也要坚强。因为他心中有爱,他很幸福。”
后来我终于想通了:相见不如怀念,心中给至亲之人,永远保留那个位置,我们或许就能坦然面对所有的别离,就好像我们从未分开。
于是我对女儿说:“爸爸不会离开你,以后,我也许会换个方式生活在你的身边。有一天,我和媽妈会飞到天上,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你想我的时候,抬头仰望天空,爸爸和妈妈正在那里默默地注视你,保护你。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小家伙似懂非懂地抹了抹眼泪,紧紧地抱住我。
死亡,的确是恐怖的字眼。《飞屋环游记》里说:“如果说去旅行、去冒险是为了遇见不曾见过的美妙景色,经历不曾想过的充实人生,那么与你的相遇相守就是我能想到的最美丽的冒险。”如果要对抗这个字眼,我想,最好的武器就是让心中充满爱。
孩子给了我一个答案——灰鸽叔叔
孩子的爷爷去世后,按照常理,我应该满怀爱意地进行一次生与死的知识普及,让孩子珍惜每一秒有家人陪伴的时光,然后指着天空说:“你看,爷爷化成了星星,看着我们,保佑着我们。”
如果孩子真的问爷爷去哪里了,这似乎是我唯一的行动指南。为此我还偷偷排练了一下,以免事到临头不自然。然而整场排练尴尬得不得了。首先城市的夜空很难看到星星,其次那些话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宁可整个世界都失去满天星光,也要我父亲活下来。我不需要任何逝去的亲人保佑我,我只愿他们能依然和我聊天、吃饭,甚至是拌嘴、吵架。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事情,当然不能用于去说服孩子。我相信,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我想了很多说辞,都被自己一一推翻。
死亡永远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任何祈福和粉饰都无法让人乐于接受它。那些善意的欺骗看起来鼓舞人心,但很可能增加孩子的疑惑。他一定会不停追问,到底是哪颗星星,直到他发现星星并不会来到人间。我并不知道怎样的回答,能绕开哀伤与思念。但,孩子一直没有问我,到今天都没有。
只有一天早上,他突然说:“爸爸,其实我心里很难过的。”这不是个问句,没有任何上下文。我说:“嗯,我也是。”这是一段极其简短的对话。从字面上看,应该完全不能确定他说的是否是我父亲,但我却可以百分之百地确信。忙碌与哀伤的我们,无暇陪伴他的我们,黑纱与纸钱,只言与片语,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他。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当我在试图绕开哀伤与思念的时候,他也在试图绕开。他即便不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也能预感到自己的发问,可能会加深我们的哀伤。我觉得孩子给了我一个答案,它可能和书上说的有点不一样。如果他现在问我,爷爷去哪里了,我会说:“爷爷去世了,我们都很难过。如果你觉得难过,爸爸可以陪你一起难过。爷爷当然不希望我们一直难过,但我们还是可以难过一会儿的。反正他也不知道。”
哀伤与思念,没有必要去回避,也没有办法去回避。时光终究会让我们一点点接受命运的安排。但哀伤与思念,是我们连接逝者最重要的东西。我们终究都得去触碰它,我也是,孩子也是。然后,再向前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