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100万日本人
2018-07-11赵昕萌
赵昕萌
有一群“失踪人口”,他们从拥挤的社会生活中悄然撤出,终日闭门不出,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调节着日本的平衡”。
在日本,一切都具有两面性。它既现代又传统,看似纷繁热闹,卻也相当寂寞。
餐馆和酒吧总是人满为患,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部分顾客都在独自用餐;不论任何时候,从山手线到中央本线,都能看到疲惫不堪的白领。
和这些置身于人潮、拼命活着的社会人不同,在无数个霓虹灯照不到的地方,有一群“失踪人口”,他们从拥挤的社会生活中悄然撤出,终日闭门不出,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方式“调节着日本的平衡”。
“失踪了的100万人口”
佐藤,22岁。
睡眠时间:一天16小时。
朋友数:0。
不上学,不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家里宅4年,对半径3米以外的事情漠不关心,一天也不曾离开过六张塌塌米大小的单间公寓。
——以上是《欢迎加入日本废柴协会》的主角设定。说起来有点荒诞,这是一部没有任何魔幻色彩的,仅仅是在叙述的现实剧。
在日本生活的半年期间,越南摄影师Maika Elan见到了不少活生生的“佐藤”,他们被称为Hikikomori,蛰居族。
43岁的Shoku Uibori 就是“失踪人口”的一员。Maika Elan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7年。偶尔,他会在深夜出门,前往 7-11 购买泡面和啤酒。
他曾是一名商人,拥有过自己的公司。破产后,他整日把自己锁在屋中读书。10平米的房间就像一个当代孤独实验室,尘世的气味被隔绝在外。在这里,一切软弱和不健全都因缺乏参照物而变得无可指摘。
“就像仓鼠爱它的笼子,没有笼子,仓鼠会不知所措。”
Shoku Uibori并不孤单。像他这样的蛰居族,日本大概有100万。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定义,“蛰居族”有着共同的特征:拒绝参与社会生活,特别是上学或工作;没有任何亲密的社会关系,“失踪”时间超过6个月。
而最高记录者,蛰居时间长达40年。
据日本内阁府公布的数据,截至2017年,15到39岁之间的蛰居人数达到54.1万人,其中80%是男性,且大多数人拥有硕士学历。
而研究人员则认为,真实的数字远远不止于此。
由于这项调查把40岁以上的人排除在外,蛰居族们又有自我隐藏的特性,九州大学教授、神经精神病学家加藤孝宏推测,目前至少有100万日本人处于“隐居”状态,约占总人口的1%。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100万人“消失”了,不社交,不工作,长达数年杳无音信。
情况稍微好一点的,会趁夜晚没人的时候出去溜达一圈,比较严重的,则拒绝走出房门,年迈的父母只能通过食物包装袋来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
“其实他们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封闭在家里,每天就是看书、上网、玩游戏。”加藤博士称。
蛰居者喜久井田在《我为什么不停地玩电子游戏》的网络日志中写道:“从7岁开始,我不再上学。洗脸,换衣服,吃饭,做完这几件事,上班族出门上班,学生出门上课,我开始我的游戏。”
这些人里,有的是遭遇校园暴力后不愿意去上学的孩子;有些则是成年人,因为失业或者求职失败,回到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勇气出去。
除此之外,父母离异、考试失利、感情创伤,都有可能让他们产生“劣等感”,进而陷入一种“未战先忧败”的死循环之中——“逃避”,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抚慰这种情绪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毕竟,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通常来说,这些人的适应力比普通人差,一旦发生某种‘突变,他们往往会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加藤博士说。
而英国格拉斯哥大学学者安迪·弗隆,则把日本的“蛰居族”现象与日本经济的兴衰联系起来。早在上世纪60年代之后的“高度经济增长期”,日本社会就出现了大范围的“不登校”现象。及至昭和与平成年号交接的历史时刻,空前繁荣的泡沫经济迎来了破灭。与此同时,1990年,青少年蛰居问题首次见诸报端。
2000年前后,由蛰居者实施的恶性犯罪案件接连发生,一名隐蔽了10年的青年杀死了父母,才终于让这个群体彻底浮出水面。
当然,这并非日本社会所独有的现象。自从“双失(失学失业)青年”于2004年在香港被发现之后,在中国台湾、美国、英国和韩国等地也相继发现“蛰居族”的存在。
有研究者称,所有发达社会都会面临这样的情况,经济衰退严重、失业率高的地区更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日本年轻人遭遇了其他发达国家年轻人不曾经历过的、旷日持久的经济停滞。在安迪·弗隆看来,泡沫经济的破灭切断了“高分数——好大学——好工作”的“传送带”,日本年轻人失去了父辈所拥有的“终身制”工作,转而迎来打短工、打零工的短期就业局面。
经济遭遇重创的同时,原有的价值观也受到极大冲击。
不光是年轻人,近年来,40岁以上的蛰居人数正在增加,而这往往是从被裁员开始的。
“被需要的感觉,是努力的动力”
一些本该以天下为己任的“青年志士”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铩羽而归,隐世而居。
对于这个世界第三大经济体来说,萎缩的一代,既是经济的危机,也是社会的隐患。
2015年,日本千叶市设立第一所“虚拟高中”。次年年末,首相安倍晋三宣布设立心理咨询中心,以专人登门拜访的方式促进这个国家萎靡的劳动力。
Oguri Ayako是Maika Elan认识的第一位“租赁姐妹”,她来自社工组织“新起点”,专门负责与蛰居者定期写信、联系。
2016年8月,时年36岁,已有7年“隐居”史的 Ikuo Nakamura 见到了第一次来家里探访的“租赁姐妹” Oguri Ayako。几个月过去,慢慢地,在对方的帮助下,Ikuo Nakamura开始逐渐恢复。
最近,摄影师Elan得知,两人在那之后便坠入了爱河,且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而Ikuo Nakamura 也尝试着成为一名“租赁兄弟”,以期帮助更多的蛰居族打开心扉。
事实上,这项工作并不轻松。蛰居者从“杳无音信”到“开始回信”,有时需要几个月乃至十几个月的时间。
当蛰居族们开始慢慢习惯“租赁姐妹”的存在后,他们首先会以回信的方式打开自己,渐而过渡到电话聊天、打开房门,甚至是一起外出看电影。
而最终目的,则指向“职业技能培训”,好让蛰居族们开始新的生活。
Elan跟随 Oguri Ayako 拜访了十几名蛰居族。在接触这个群体之前,Elan承认,起初她认为这些人既懒惰又自私,不过是“日本经济萎靡不振的寄生虫”。
但随着她对蛰居族的了解越发深入,她看到了他们的细腻和敏锐,也有了更多的发现。
“他们在思想上备受折磨,为自己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而感到痛苦。他们想去外面的世界,想结交朋友和情人。”
至于自己的摄影项目,Elan最想拍到的是蛰居族在“租赁姐妹”的带领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
(于江荐自搜狐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