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个性化
2018-07-09王剑冰
王剑冰,男,河北省唐山市人,毕业于河南大学,中共党员,专业作家,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外散文诗协会副主席,全国鲁迅文学奖二、三、四届评委。曾任《散文选刊》副主编、主编。已出版散文集《苍茫》《蓝色的回响》《有缘伴你》《绝版的周庄》《喧嚣中的足迹》《普者黑的灵魂》《王剑冰精短散文》及诗集《日月貝》《欢乐在孤独的那边》、文学理论集《散文时代》和长篇小说《卡格博雪峰》等多部。有多篇散文在全国各地被刻碑铭记,并入选中学考题和教材。
雷达,上上个礼拜去世。雷达先生是我们文学界所敬重的出色的文艺评论家,在中国当代,要想超越雷达,还真不容易。雷达的去世,在文学界引起不小轰动,因为他的评论带动了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创作。很多著名作家,都受过雷达的提携。
雷达的散文可能大家读的不多,但我们要纪念这位好朋友。散文的个性化,说说好说,做起来那么难,因为个性化体现在个体身上,而不是群体身上,思想的不同、胸怀的不同、描绘的不同,也有开头和结尾的不同,这些在雷达散文里面都有体现。
2000年,雷达送给我一本书——《雷达散文》。他说你是散文界的范儿,把我的书让你批评批评。后面是评论。我说为什么叫《雷达散文》呢?他说前面不够,后面用了评论,我喜欢它像散文。他说不信你读一读,那些评论都有散文的情怀,反过来说,他的散文又有评论的思想、深度。这就是评论家的散文,和专门写散文的人发生了某种“冲突”。
雷达曾经说,据说现在有一个散文界,圈子小,门户森严,要让散文界接受一些新东西,比较困难。要知道,雷达写了很多年散文,不被散文界承认。但我认他,他每写出散文都给我打电话。这样的友情一直保持到去年。去年他写了《韩金菊》,前年他写了《梦回祁连》。这两篇文章都是一万多字,在去年年前的时候,我选年选,他说我这文章有点长,你们字数受限,如果要是能用最好。后来我看看写得不错,但是长,我自作主张,删了3000字,我没给他说。到2017年编年选的时候,他把《韩金菊》给我传来,说希望我看完,提提意见。我看完说十分感慨,就是长了。他说,拜托,今年千万别给我删。我后来没有选。但是说实在话,这是雷达写散文以来,写的最有生命的一部作品,含血含泪。
韩金菊是真人,是雷达的初恋,难道是暗含的某种东西,让雷达在离世之前要把这个女人写出来,要让雷达把隐藏在心中74年的情感交代给大家?我说不明白。
雷达说,我认为写散文完全不用考虑散文的定义,甚至当生活的体验按捺不住,喷薄欲出的时候……在咱们奔流作家研修班上,我也一直强调,只要有了感觉,直接写出来,只要自己满意,就是好文章。所以我说这篇东西,我们说是纪实散文,可以,说成小说,也未必不可。所以他写的时候,有很多是以细节和描写取胜的。这跟他以前的作品大不一样。
真性情,真感情,真描写,真议论。我们现在很多人都在说假话。所以我们说,一个并不老的老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想表达什么,隐藏了多年的内心要裸露出来,这是一个真实的写作者。
雷达去世之后,家里的书架子上,还摆着一张小照片,是韩金菊的。雷达曾经说过,“韩金菊的故事藏在心中多年,堵在心口,不写出来难受,但真的一写,几次伤心得写不下去。我还担心老伴是否会不高兴,便对她委婉地说了。没想到,她平静地说,你能不忘五十年前美好的感情,珍藏于心,这是好的;但人的生活总会变化,又会有新的感情,这也很正常,既不要死抱住以前不放,也不要把以前丢得一干二净。再说了,你写出来,让今天的年轻人看看,你们那一辈人,曾经怎样生活过,恋爱过,思考过,度过了怎样的青年时代,也有价值啊。她的话让我惊讶,让我敬佩,里面包含着多么崭新的观念。”“她叹了口气说,她要活到现在,该有70岁了吧?我说不,应该72岁了。”
怎么认识的呢。“还得从1956年的除夕夜说起。老师们的孩子都聚到大院子里看放炮……暗夜里,我突然发现一双明亮的眸子在闪耀,光芒划过了夜空,与我的眼光如电流一般不时地撞击……在这双眸子的注视和鼓励下,我摔得更加起劲,跑得更加欢势,像个大英雄似的。”这就是我们说的性情写作。
“来自岷县的金菊,却双目清澈而流慧,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她身材苗条,皮肤不算白皙,是淡黄的小麦色,却好看,她的眉宇间含有一股英气。”
“她走过我眼前时,我认不出了,俨然是个大姑娘,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梳着短辫子,穿一身蓝布的斜襟罩衣,既像个村姑又散发着城里女学生的青春气息。”
雷达家烧煤,韩金菊家里烧火。雷达跟在韩金菊后面捡柴火,这是一种默默的慢慢的感情。感情起变化是矛盾的起因。
雷达刚开始很含蓄。
“有一天我因事到她家,她一见我立刻转身躲了起来。这一躲,让我无法平静了。我下决心写了一封信,当面交给了她。好长时间没有动静,刮风天她也不出来了,我已绝望;没想到她把回信寄到我上学的西中。她字迹娟秀,说了些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的话。这封信我一直装在棉裤口袋深处,晚上睡觉也不脱棉裤;这反常的举动,终被母亲和姐姐发现。她们趁我熟睡,偷看了信,并没有责怪我。可见她们也是喜欢她的。”
“有一天,在湖边,我吹笛子,吹的是二小放牛郎,她走过来说,你吹的真好听。这是她和我面对面说的第一句话。”
两人感情的升温是矛盾的开始,如果光想着写散文,就弄错了,散文不要求细节描写,不要求你把情节写的像小说。现在我们翻翻散文的理论,还是这样。好东西管他是什么呢。《我那遥远的清平湾》就是例证。
雷达第一次到金菊家去了。他们一起到井边打水,回来发现大货车司机到家里去了,“从他们的话里推知,她妈正在做一种转手的小买卖,即从岷县药农手里购进一些低价当归,转手销给兰州的私人或中药铺,从中赚点差价。于是,这个家伙的卡车能‘顺便捎货,就变得十分重要了”。
于是大货车司机就没把雷达放眼里,但雷达把他放眼里了。因为这个人还想带着金菊去岷县?!
“我隐约听出,暑假期间,金菊还要跟他跑一趟岷县,去‘进一次货,就坐在副驾驶座,因为路远,中途还得住店过夜。一想到这有可能发生些什么,一股说不出的无名火攻上心头。这怎么行?这方便吗?这像话吗?我坐不住了,仓皇告辞。金菊送我到门外大街上,我再也忍不住了,高喊着,发泄着,开汽车的有什么了不起,狂什么,狂什么呀!”
性情啊,真性情。这都是小说的写法。
“暑假到了,金菊真要跟这家伙去岷县了,我得知了时间,再也坐不住了,用‘目不交睫来形容我的熬煎,一点也不过分。我吃不下,睡不着,常常走神。家人读不懂我,我也不想对他们说什么。可怜不到二十岁的我,经受着如此无法告人的折磨。此时,我独自作出决定,也到岷县去,跟住他们。”
“到岷县时,天下大暴雨,一片昏暗,只记得过了一座木吊桥进入县城。雨如注,愁杀人,我只得就近住到一家茅草小店……”
讲到这里,我插叙一下。能不能虚构的问题,我说一下。我完全赞成散文的生命在于真实的说法,倘若连散文都编起故事来,那还有说真话的地方吗,那世界也太虚伪了。何止散文,艺术的真实,几乎是对所有创作的起码要求,就看怎么解释“真实”二字了。
我去年不是跟大家说过,到了长江源头吗。那个碑刻我们都看到了,但是当地的藏民说,往前走吧。原来,长江源头的冰挂,一直挂到了碑的脚下。但是冰挂现在退化了,科学家们却一直没有再来。我们往前走了几里地,才看到真正的源头。这就叫真实。
所以,真实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
雷达说,不能因为散文对真实的要求更严格,就对散文的真实理解得更狭隘,尤其不能理解为生活的机械。有时营造假定性的,是可以的。
接着我们刚才所讲,“天亮,雨过天晴,我找到她舅舅的家,某某巷5号,我豁出去了,准备与金菊和那个司机面对面”。
矛盾就是这样来的。
“我追到兰州的当天黄昏,疲惫不堪,仍跑到她家。她也刚到达不久。她示意有话到外面说。我带着醋意说,怎么样,一路上好吧;跟着那家伙发大财了吧?她听着,忍着,一直不语。不得已,我挑明了说,我都不知道你们晚上怎么睡觉啊。她听着听着,猛地掀起花格衬衣,腰间赫然现出了一条用牛皮带和麻绳紧紧编织的奇怪的‘裤带。她说,刀子都割不开,只有我能解开。我惊极,呆立无语。她徐徐地说,这你放心了吧。说完,低泣,用袖子抹泪。我浑身颤抖,想上去拥抱她,被她一把搡开,差点栽倒。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惨淡而炎热的月光洒下来,照着她还没来得及洗去的风尘,蓬头垢面的,我也灰头土脸的,我们就这样对视着,默默无语。她当时并不知道,我跟了她一路。”
1963年,韩金菊高考。按照雷达说,不是一本就是二本,可最终结果是令人失望的。
小说的细节出现了在散文中,给我们某种提示。“那个暑假,她母亲去给她姐带孩子了,白天家里就她一个。这给我们留出了空间。我们在靠窗的方桌上喝水聊天。每天她给我泡杯劣质花茶,我已学会了抽烟,也是劣质的。聊着聊着,我会站起来绕到对面她的身后,轻抚她的头发,耳朵,她立刻弹跳起来,把我推回到对面的椅子上,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最终,是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缠绕在一起。有时我们吻得喘不过气来。但最后一道关,是万万不敢突破的,不管怎样难以克制,甚至两人头上都出汗了。”
我为什么重点讲韩金菊呢,他的文章有很多特点,给我们作文有很多启发。
我们已经感觉到了,小说也可以这样做,后来韩金菊最终没有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非常惨,由于出身,父亲的影响。雷达劝她,第二年再考,好在她后来考上了大型企业,卖命工作。后来做到了工厂车间的副主任,继而车间的主任,还入了团,入了党。这个女孩子,就是想跟对象缩短距离。
在她给雷达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今天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形势太不相调了,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感情已远远落后于时代了吗,达学,你应该是坚决抛弃非无产阶级思想,争当时代的先锋的时候了……,现在我的政治嗅觉比以前大大提高了,无产阶级的观点、立场也基本形成了。”
这个时候,雷达内心其实发生了变化,家里受到了紅卫兵的冲击。而韩金菊这个女孩子挺身而出,以革委会副主任的身份救下了雷达的母亲。
1967年,雷达又接到一封信,“那些游戏早没意思了,早该结束了,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女孩子突然转变了他的思想,有点威逼。现在这个情形,如果结婚,人家对你是有看法的。而后就搁置,慢慢凉了。等后来雷达知道她的消息时,已经晚了。一个姐姐从陕西寄来东西,信的边角上补写了一行极小的字:“听某某说,金菊已于68年因心脏病死了”。我竟不知,埋骨三年。可想而知,女孩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好在雷达,没忘这个人。
他到墓地去找碑刻,找来找去就在自己眼前。这是散文的笔法,也是小说的悬念。我们说这里面哪一点是虚构的,哪一点又是真实的呢,但你觉得哪一个都是真实的,这就是作文的方法。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雷达这篇文章是含泪写成的。
我觉得雷达,他不单单是写回忆录回忆自己的恋人,他也是在写作,也是在著文。这给我们的提示就是这样,真与善,情与美都展现期间。他的散文的长处就是一个评论家看透事情本源的入木三分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