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海老克勒
2018-07-09蒋伟
蒋伟
20世纪90年代初的某天下午,在五角场地段的一个小区门前,走来了一名中年男子。他的神情十分沮丧,恍惚间,差点撞上了一个骑车的小青年。
“侬眼乌子戳瞎啦!”那个小青年大声骂道。
若换作平时,中年男子一定不会示弱,要与对方争论一番,但今天,他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只是冲着对方白了一眼,便径直往小区里走去。
这个中年男子名叫邵增德,在一家国营厂里上班。最近,由于单位效益滑坡,领导决定,让一批员工下岗。当时,正值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阶段,面对激烈的市场竞争,许多企业为了降低运营成本,控制冗员,制定了职工下岗计划,邵增德所在的单位也不例外。此前,由于邵增德与车间主任有些过节,这次也被“优先”列入下岗人员的名单中了。
这简直是晴空霹雳啊!邵增德的儿子马上要考大学了,妻子的单位也是效益欠佳,主要的经济来源都是靠他的那份工资收入,而今,“饭碗”要丢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回家后,当他将“下岗”的事一说,妻子孔月英也方寸大乱。两人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孔月英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似的,说道:“实在不行,找我弟帮忙吧!”
邵增德一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连说:“侬胃口真好,哪能想到伊了。”
孔月英的弟弟叫孔庆隆,是个滑头精。职校毕业后,去饭店端了一阵盘子,后来觉得无趣,便离开单位去社会上混了。先是“投机倒把”做了几桩小生意,后来又与人合伙开店,最近,好像开始捣鼓股票了。就在上月,他还向邵增德夫妇借了些钱,准备投资到股市。邵增德是忍着痛,硬挤出几千块给他,心里暗暗安慰自己:钱乃身外之物,就当做善事吧!在他看来,借钱给这个小舅子,就是“买了鞭炮让别人来放”,你就听个响声吧。
当晚,孔月英不顾邵增德的阻拦,还是同弟弟通了电话。
孔庆隆得知原委后,显得满不在乎:“早就劝姐夫别干了,跟我一起去炒股,现在的小日子不要太好过啊。姐,你别说了,明天我过来,帮姐夫上上课。”
第二天晚上,孔庆隆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上门了。邵增德见他行头笔挺,心里酸兮兮的:“哟,侬混得不错嘛!”
孔庆隆假意客套了两句,便大剌剌的坐到沙发上。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往茶几上一掼,说道:“姐夫,前几天借你们的钱已经有收益了,今天,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们。”
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滑头精居然来还钱了,邵增德颇感意外。更让他吃惊的事还在后面呢,他清点了一下数目,这笔钱居然比借出时,多出了五成!
“姐夫啊,最近行情好,要不是你们手头紧,我还想晚些抛呢。现在看来,至少损失几千元。”
邵增德一听,眼睛都直了。他在工厂干了二十多年,对于股票这个新玩意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没想到孔庆隆在短短一月间就挣了这么多,看来,这小子有点苗头啊。
孔月英见此情景,忙在一旁煽风点火:“侬看看,还是阿拉阿弟有花头,輕轻松松赚了一笔。老邵,侬的思路要转变一下了。”
此时,孔庆隆志得意满,煞有介事地讲述起自己的投资经来。他告诉邵增德,自从1990年12月19日,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以来,股票市场就异常火爆,最早入市的一批股民,现在都已成了“张百万”“王百万”了。邵增德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思也活络起来了,他的眼睛中竟闪现出异样的神采,对于孔庆隆唾沫横飞的样子,他非但没有厌恶之情,反而觉得格外高大。
两个小时过后,邵增德终于下了决心:“庆隆,我跟着你干了!”
几天后,邵增德带好证件,在证券公司的门口等候孔庆隆。
“姐夫,侬也太轻松了,两手空空就来了!”孔庆隆远远地和他打招呼。邵增德朝他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他胸挂望远镜,腰挎收音机,手里还拿着计价本,缓步走了上来。
来至近前,他指了指身上的“三件套”说道:“这是股民必备的投资工具:望远镜可以看屏幕上的股价走势,收音机是用来收听电台的股票分析节目,计价本是记账的。”说着话,他把身上的三件物品取下来,送给了邵增德,随后,自己又从包中取出了一份“三件套”,迅速装备起来。
果然如他所言,一到开市时间,证券公司就被人海淹没了,呼喊声、嬉笑声、埋怨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意乱。这时候,邵增德才体会到“三件套”的作用。
接连几天,邵增德都“泡”在证券公司中,在孔庆隆的辅导下,他也渐渐上手了,看到自己买入的股票涨势喜人,他也十分欣慰。
当然,光做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孔庆隆还为邵增德安排了“兴趣课”。隔三岔五的,他就拉着姐夫去广东路的“马路股市沙龙”长见识。那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场所,各地的股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自发地集结于此,相互交换情报,各抒己见。有几位资深的股民,成了大家追捧的对象,每次他们一开讲,都会引来许多听众,仿佛在仰望大师似的。邵增德这才明白,孔庆隆的口才为什么会这么好,原来,都是从这些“大师”那里批发来的。
得到了“大师”指点,邵增德更是如鱼得水。两月后,邵增德向妻子汇报了一番“战果”,孔月英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邵,侬路道粗啊,这两月在股票上挣的钱,抵得上你大半年的工资了。”
“是啊,看来坏事变好事了,现在叫我回去上班,我还真要考虑考虑呢!”
这时,儿子邵桢容来问他填报大学志愿的事。邵增德脑袋一拍,说道:“这还有啥好想的,不管选哪所大学,都报金融专业,将来准有出路!”
“可是,这个专业很新,我怕……”
邵桢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90年代初,股票还是个新生事物,一些大学虽然开设了相关专业,但是由于师资力量匮乏,报考的学生并不多。
“怕啥,爸爸还会让侬走弯路啊,听我的没错!”
在邵增德强烈建议下,邵桢容填报了一所知名大学的金融专业,并顺利地被录取了。
转眼入冬了。对于邵增德而言,今年是不平常的一年,也是丰收的一年。为了好好地犒劳一下自己,他下狠心购置了一辆铃木摩托车。次日,他换了一身皮夹克,架上麦克墨镜(蛤蟆镜),脖子上再套上一串金项链,神气十足地将车骑进了自己的单位。
同事们看见他,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哎呦,是老邵啊,蛮有腔调嘛,我还以为哪里来的老克勒呢。”车间主任戏谑地说道。
邵增德心想:就是你这家伙算计我,害得我下岗,现在还来假客气,今朝要好好出口恶气!他潇洒地摆了摆手,说道:“随便混混。”
有人起哄道:“侬不要谦虚啊,随便混混不可能是这副腔调的,一定是寻到发财的门路。来来,透露一点。”
此时,同事们都围拢过来,邵增德真有一种“荣归故里”的错觉,他摘下墨镜擦了擦,然后撒了一圈“软中华”,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慢条斯理地说道:“门路要靠自己寻的,闷在车间里有啥花头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在股海中“乘风破浪”的事迹来。而今的他,演讲能力比孔庆隆还好,真可谓是抑扬顿挫,气壮山河啊,听得大家如痴如醉,纷纷表示要拜他为师。
一旁的车间主任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快回自己的岗位!怎么?都想下岗?”大家顿时作鸟兽散。
邵增德见车间主任被他激得直上火,心中很是得意,骑上摩托车,猛踩油门,瞬时窜出几十米。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车间主任忿忿地说道:“大白天穿成这样,人家还以为伊脑子烧坏掉了。”
自此后,邵增德越发高调,这身行头几乎成了他的标准装束,逢人说话,腰板也直了,嗓门也大了,真的成了一个腔调十足的“老克勒”。但他万万没料到,一场灾难马上就要降临了。
不久后,有个新股即将上市,邵增德和孔庆隆得知信息后,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凌晨时分,他俩就带上毯子包裹,去证券公司门口“抢跑道”,买认购证。当时,由于股票供不应求,每次发售新股时,都会出现哄抢事件,场面十分混乱。到了1992年,主管部门为了解决这一乱象,想出了一个办法,先发认购证,然后凭认购证摇号中签再认购股票。
可是,一到那儿,两人就傻眼了。只见门口早已围聚了许多股民,有些人还是外地特意赶来的,看情形,昨天晚上他们就已经候在这里了。
一直苦等到开市的时间,所有股民都像是吃了“大力丸”一般,使出吃奶的劲,往大门挤去。邵增德和孔庆隆因为没有抢到“跑道”,已经错失先机,再加上人流拥挤,他们一直没有机会靠近柜台,直到闭市,两人才铩羽而归。
没有买到认购证,就等于错失了赚钱的机会。邵增德思量再三,对孔庆隆说道:“明天我们去广东路的黑市转转。”
“啥,姐夫,侬现在胆子比我还大啊,要去黑市淘认购证?”
邵增德瞥了他一眼,说道:“做大事,不拘小节。”
第二天,两人在黑市转悠了半个小时后,果然有黄牛前来搭讪。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谈成了交易,这下,邵增德算是“大出血”了,不过,他觉得很值。
后续的进展很顺利,邵增德成功中签并买到了新股。看着股票一路疯涨,孔月英的心里乐开了花,她问邵增德:“老邵,这只股票的涨势这么好,侬准备啥辰光抛啊?”
邵增德弹了弹烟头,气定神闲地说道:“早呢,不翻十只跟头,绝对不抛!为了买这只股票,我是下了血本的。”
然而,事态发展出乎他的意料,这只股票坚挺地上行了一阵后,开始调头向下。起初,邵增德不以为然,认为只是小幅震荡,但是,当他看到大盘也摇摇欲坠时,方才觉得情况不妙。他正想抛出股票,却为时已晚,他被深深地“套”住了。
短短几天,就损失了近二十万。这些钱,可是夫妻二人的全部积蓄啊,而今都化为乌有,此刻的邵增德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似的,整个人都垮了。
股市的寒冬不约而至了,接连两周,证券公司的大厅里门可罗雀。邵增德已经好久没有关注股票信息了,因为,看与不看,结果是一样的,天天都是“跌跌不休”,眼下,他最关心的是妻子的病。自从被“深套”后,孔月英的精神遭受重大打击,竟然生了场重病,住进了医院。祸不单行,她所在的企业,也因为经营不善,连年亏损,不得不启动了下岗计划,孔月英也被列入下岗人员的名单中。
深夜,邵增德守在妻子的病床旁,心乱如麻。孔月英低声地哭泣道:“这可怎么办啊?治病花了这么多,马上,儿子的学费也要交了,我,我们上哪儿去找钱啊?”
邵增德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唉,都怪我贪心!明天,我就把摩托车卖了,金项链也当掉!”
两人正在愁苦之际,一个身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儿子,你不是在学校吗,怎么过来了?”来者正是邵桢容。
“你们这个样子,我怎能安心读书啊!”邵桢容说着,从衣兜里取出一件东西,塞到两人手中。
邵增德和孔月英一看,吃了一惊。儿子给他俩的是一本存折,开户人是邵桢容,里面竟有5万存款。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5万元存款?”
邵桢容微笑着说道:“看把你们紧张的。这些钱,都是我挣的。”他告诉父母,自从进入大学后,他就对自己所修的金融专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耗费了大量的精力进行研究。此外,他并不满足于书本知识的学习,还设法参与到实践中去,他利用课余时间,将零花钱投入股市,经过一段时间操作后,已积累了一定的财富。
“前段时间,我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分析了一下行情,觉得不容乐观,就将所有的股票都抛了,‘收割了5万元。虽然没法填补我们家的财务缺口,却能解燃眉之急,妈妈的医药费,我的学费,都有着落了!”
听到这话,孔月英几乎有种重生的感觉:“儿子啊,侬帮了大忙啦!否则……”
邵楨容安慰道:“妈,办法总比困难多,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时,邵增德脸上的肌肉又活络起来了:“还是我眼光准吧!虽然股票被‘套牢了,不过,我帮儿子选的专业还是很靠谱的,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了!”
邵桢容瞥了他一眼,说道:“爸,虽然你选对了专业,但是依我看,你在股票方面的知识,只是小学生的水平,以前挣钱,完全是靠运气。你一直讲,阿拉国家的股票只涨不跌,这是很可笑的观点。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有科学规律,股票也不例外,你要加强学习!”
“小赤佬,读了几天书,就来教育阿爸了!”邵增德的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颇感安慰:看来,老克勒不吃香了,股票还是交给专业的年轻一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