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记
2018-07-07雪小禅
雪小禅
旧时
有一次,一个朋友问我:“如果全世界让你选择一个城市定居,你选哪里?”我说:“京都。”她又问:“中国呢?”我说:“潮汕。”
说不出为什么,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就像爱一个人没有头绪没有理由,以为不爱她但夜夜全是她,每个缝隙里全是她。我第一次来潮汕时,并不觉得隔阂,只觉得来过很多次了,以至于有些恍惚。
我和家和认识约有三年。她的名字真好听,家和,我常默念这个名字。看她发的潮汕老宅图片:花朵、猫、狗、老人、老树、坛坛罐罐……每次都有买张机票飞去的冲动,但我忍了三年,亦不知为什么忍得住这样的诱惑。徽州、婺源之类的江南小镇每年都去,只是一直没去最想去的潮汕,因为觉得它太合自己的口味——那样浓情的一个地方,我相信会一见如故。
家和隔一段时间便寄来一些我喜欢的旧物——潮汕的点心模子,旧的竹花碗,用过的腌菜坛子。她一直都用文字与我交流,三年并未语言交流过,我当她是我在潮汕的他乡知己。
见过一张她拍的荷塘,有飞鸟、荷花、老房子、旧宅前的猫。她说:小禅,你来了,我们在这里喝老茶。
这句话我记了三年,慢慢生了根。丁酉年正月,想去潮汕过元宵,订了机票就走了。我告诉家和要来潮汕了,“她”忽然开了口,是男声。家和居然是男人,我自以为他是女人好多年。
我在网上订了载阳客栈,从揭阳机场下了飞机,便换上了春衫。客栈在巷子里,是由一座老宅改成的。影壁上画了孤杉,条案上摆着橘子——广东人家家户户摆橘子,意为大吉大利。
古风
已是临近黄昏,家和出现在客栈。中年男子,戴黑边眼镜,着灰色衬衣。我们开始去小巷中游荡。潮汕三轮车真多啊,铺天盖地,刹那间恍如在越南街头,老树遍地。
街上有好看的小庙。庙里有木雕、古画、好看的嵌瓷,尤以嵌瓷最美,五颜六色的瓷器嵌在屋廊上,房檐上,又艳丽,又脱俗,极妙。我总是在那繁复的嵌瓷屋廊上注目很久。南方的细腻不仅体现在老香黄上,还体现在木雕、砖雕、嵌瓷上。
路边有卖卤鹅肉的人,小摊,支着一盏昏黄的灯。买了一盒卤鹅肉,边走边吃,又看到路边的“八尺娘酒”,觉得这个名字很迷人。坐在路边讨了喝,甜且辣。
小茶盘红红的,里面是喜字。八尺娘酒放在喜字上,我端起放下喝了三杯。胸中有了潮汕意味,便坐下听家和与他们说潮汕话。
天黑下来,旧宅门前挂着红灯笼,尤其喜欢潮汕人家宅子前挂着的竹编灯笼。有的上面写着自己的姓氏,有的涂成红色,在夜色中像狐狸眼睛,妖媚极了。
一转就到了牌坊街,牌坊是新的,少了些味道,但因为一排又一排,便又有了气势。坐在百年老店胡荣泉吃小吃,简直是不知道要吃些什么好。鼠壳粿、春饼、笋粿、鸭母捻、云吞饺、蚝烙、牛肉丸、沙茶粿……“粿”这个字在潮汕闪着异样的光芒,没有哪个地区几乎把食物全叫粿。
那做粿子的模子也好看。木制,生动的图案,因为用久了有了柔润的包浆。我收藏了几个,用来做了茶托。
在潮汕的一周我吃了各种各样的粿,它们生动地活跃在我的胃里、DNA里,至今忘不了。
风物
我身为北方人,长着南方人的味蕾,每到南方都激荡起无数前世的记忆。一边深情,一边忘情。而身边正宗的潮汕人家和,是不需多言的好向导,仿佛多年故交,总能把我带到潮汕最好吃的地方去。
其实,最终是被他发的一张图片打动——那是一个门庭,也挂着红灯笼,红灯笼上写着“谢”,两边画着花鸟牡丹,老榆木的门,在中间写着三个字“凹天井”。家和在深夜带我去看,两个人前后走着,有风,20摄氏度的天气,春风沉醉。
终于看到,心跳,我就是为它而来——和图片上一模一样。我在红灯笼下伫立了很久,被这个绝色的天井吸引,然后给北方的朋友说:我终于来看这个凹天井了。
朋友说:你是一只鸟儿,一生都会在天上飞,这是你。
次日,他早早来找我,去逛牌坊街。我被那些竹筐迷倒,手编竹筐,写了喜字,或画了鲤鱼,古意盎然。有的上面还画了小鸟、荷花,有的还画了童男童女。对于太美好的事物,我有一种惶恐,有时居然不是想占有,而是想放弃——我明明知道自己欲罢不能啊。
看小摊上潮汕人做葱油饼,以面粉为主,加入葱花,煎至两面金黄,用铲子切成一块一块的,看得让人难过——回到北方再也吃不到了。还有糖葱薄饼——饼是长条状,中间有许多通孔,大概有十六个孔。颜色雪白,所以叫糖葱。
薄饼皮在炉子上烙热,很薄的一层,撒上芝麻卷起来,香得魂儿都没了。还有那手工做的牛肉丸,Q得可以弹很高,五块钱一串。
潮汕的点心太多,以至于走到半路就会撑着了,椒盐饼、绿豆饼、芋泥饼、豆枋酥、花生糖、芝麻酥、豆棒、猪油糖……五块钱买了一个拨浪鼓,在牌坊街的巷子里叮叮咚咚地响着。哦,还有咸水粿、牛杂、糖画、甜汤。
巷子深处有一家开了30年的老店。家和要了牛杂汤,用红枣、枸杞、熟地煮上一夜,坐在小店中边吃边看风物,已经吃不下了,仍然艰难地想吞下那些美食。
潮汕三轮车真多啊,随便坐上一辆,在春风里游走,边走边游。中午在深深的巷子中吃小吃,有猪肠米粉、蚝烙、菜头丸、肠粉。潮州的肠粉真好吃,又糯又滑又嫩,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肠粉,迷死人的味道。
渡口
家和执意带我去一个荒废的古村,于是坐上車去。古村叫肠水村,村口有几百年的老树和小寺庙。废弃的屋顶上长满一种叫瓦松的花。还有很多的木棉树、火旺树、凤凰木,村里到处是废弃的房。房架上有雕花,很多朵莲花在黯淡的时光中绽放。
村子中剩下的多是老人,几个老妇人在“铁钉花”树下聊天,白发红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猫和狗走来走去,日影中到处是荒凉之味。
我和家和爬上山坡,看整个村子,在山凹之中非常动人。
村中间有一棵老榕树特别明显。家和说:“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看月亮,就一个人,坐在山坡的木棉树下,一边喝啤酒,一边看月亮。”
“就一个人吗?”我问。
“就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家和,我也常一个人看月亮,在楼顶上,看到湿气打上来。每个人的孤独是一样的,所以要找频率相同的人。
我们在那个村子中游荡很久,村子中有说不清的古老气息,幽静、素朴、传统,可惜这样的村子越来越少了。
家和执意带我去一个渡口看一座孤独的塔。那个渡口真寂寥,不多的人在等船过河到对岸去,没有人去看一眼那座塔,那座塔真的很荒凉,很孤独。
家和每周都要来看它一次,坐到黄昏。那周围的人都认识家和,不知道这个爱穿黑衬衣的男人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一下午一下午地来看一座塔。
家和选择了山坡上的月光和渡口边的塔,我选择了坛坛罐罐,花花草草,与天地光阴相处才是最好的相处。
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一直在和时间消耗,如何消耗得美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家和有家和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但都别具一格。
我们坐到黄昏,又去渡口对面人家闲聊,一个老妇人正在做粉红色的粿。那粿印漂亮极了,是桃子形状,木刻的红漆印模。他们用木料刻成坯,再雕凿凹型,刻上吉祥和花草纹样。做粿的料里有米、猪肉、蘑菇、糖。女人用潮汕话与家和聊天,请我们吃新出锅的粿,男人在外面蒸着饭,烧着柴。花开得到处都是,这是元宵节。
是夜,在人潮汹涌的牌坊街看灯。人山人海中遇见几个提灯少女,她们问我来自哪里,我说:“北方,下雪的北方。”我穿了一件白衬衣游走在牌坊街,很晚又坐三轮车回到酒店。三轮车夫要十块,我给了他二十。在潮汕的街头和一个异乡人说:“早点回家吧,元宵节快乐啊。”
次日去汕头,在小公园游荡,看民国时期老建筑。坐下来和汕头人喝功夫茶。两个老人一边听潮剧一边喝茶,我参与其中。看上人家茶盘,托是老银,盘子是瓷器,上面有花鸟儿。央求人家卖给我,果然卖给我了,欢天喜地地带回北方,这是我在汕头最大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