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巴丹水寨

2018-07-06李铁

上海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小钱小孙结实

李铁

刘结实盯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是女孩的照片,她不过十八岁。照片上女孩穿奇装异服,长发,额头束一条黑带子。腰身婀娜,皮肤微黑,大过常人的眼睛,鼻子稍平,通身有一股鬼魅之气。照片背景是一条看似流速很急的河,盯久了,好像能听见河水的喧哗声。河对岸有一排南国树木,结着类似木瓜的果子。这些果子和女孩的脸一样,闪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光泽。

刘结实心头一动,继续盯着照片上的女孩,他知道,这个女孩的性吸引力是不容置疑的,置疑的只能是男人把持自己的能力。不管什么样的男人,他们本质上和非洲草原上到处觅食的野兽没啥两样……不敢细想,放下照片冲外屋喊了声,小钱!小钱磨磨蹭蹭进屋,嘴里叼一支香烟,一缕灰色烟雾很像他这个懒洋洋的人。

刘结实问,叫你盯的女孩咋样了?

小钱说,她就是条臭鱼,还愁不来偷腥的猫?

刘结实说,别扯没用的,我问的是有猫来吗?

小钱说,有,让我盯住的就有三只猫。

小钱是个辅警,在这个派出所里,刘結实实际上能指挥的,也只有这个小钱。刘结实从警二十余年,带过的徒弟一茬又一茬,升得最快的要数小周,人家已是市局某支队的支队长了,还有当处长的,当分局副局长的,当大队长的,当所长的。本所所长小孙就曾是他的徒弟。小孙说过,你老刘真是好福气,徒弟个个响当当硬邦邦。说到这,小孙叹口气,接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这个师傅怎么说也应该算个强将,可惜就是响不起来硬不起来。刘结实说,我不想响也不想硬。小孙说,那就别怪别人拿你当软柿子捏。

小钱顺手拿起桌上的照片,看,吐一口烟圈,说,师傅,你说她咋长的,身子不胖,奶子胖,屁股胖,乖乖,是为男人量身定制的吧!刘结实说,人家那地方的女人都这么长。看小钱一副色眯眯的表情,他变了脸,说,别扯没用的,那些猫都调查了?小钱把照片撂桌上,像是不舍,又看几眼,才说,一个是光辉公司的老板,一个是青藤集团的高管,还有一个是大学什么学院的院长、教授,还教授呢,干这事儿,咋为人师表?

刘结实打开电脑,打开一个著名网站,打开网站里一个小众论坛,打开一个不起眼却跟帖无数的帖子。发帖的是一个网名叫阿牛的人,一个特色鲜明的皮条客。所谓特色鲜明,指的是他的货源,他手里有一批十四至二十岁的异族少女,她们来自于遥远的云贵山区,她们丰乳肥臀,皮肤近似巧克力色,她们有雏有熟,鲜嫩欲滴,针对有此嗜好的成功男士,物美价高。刘结实已经秘密调查一段时间了,所里知道此事的只有小钱。

小钱说,该收网了。

刘结实说,不急,还有些事没搞清楚呢。

小钱说,你不急孙所急,孙所说该收网了。

刘结实说,你告诉小孙了?

小钱说,有事向领导请示,不出毛病。

刘结实一拳击在桌子上,电脑、电话、茶杯、笔筒一起癫狂。刚着手调查时他就让小钱注意保密,谁曾想这个小钱还是告诉了他最不想告诉的小孙。小孙好大喜功,喜好大场面大制作。有一次全市统一行动,扫黄,小孙带着本所干警率先赶到歌厅、按摩房云集的一条街,十几辆车一起鸣警笛,嫖客四散奔逃,他拎着一支微型冲锋枪跃上一辆吉普车的车头,冲天空扫了一梭子,吓得满街人都蹲地上了。真正进了那些店,反而没抓到几个嫖客。有人跟小孙开玩笑,说你玩大了吧,抓几个嫖客小姐用得着冲锋枪吗?小孙板着脸说,成功在于细节,如果把小题都大作了,那世界就真太平无事了。

刘结实说,小钱呀小钱,你把我说的话当成狗放屁了。小钱说,跟孙所汇报,我也是为你好,要不以后孙所非挑眼不可。刘结实说,为我好?为溜须拍马吧!说罢起身奔所长室。

刘结实在一楼,所长室在二楼。他咚咚地上楼,木质楼梯扑簌簌连晃带响,像哮喘病人发作。上到上边时差点和一个干警撞个满怀。

推门进屋,刘结实进所长室从不敲门。小孙被进屋太猛的刘结实吓了一跳,右手下意识地抓起抽屉里的手枪,身子迅速弹起,瞪圆眼睛看刘结实。刘结实冲他摆摆手,说,你害啥怕呀,待在派出所还害怕,这社会还有安全的地方吗?小孙松口气,重新坐正,右手顺势将手枪塞回抽屉。埋怨道,真是的,最起码的礼数都不讲,要不看在你是我师傅的份上,哼!刘结实也坐下,鼻子里也哼一声。

刘结实说,小孙,我得跟你谈谈。

小孙说,老刘,我也想跟你谈谈。

刘结实说,小钱把事儿都跟你讲了吧?

小孙说,我也正想跟你谈这事,既然事情都摸清了,那就收网,由我亲自指挥,决不能放跑一个。

刘结实说,问题是有些情况还没弄清。

小孙说,你没弄清我替你弄清了,现在我已经掌握了八名嫖客的情况,还有卖淫团伙的头子阿牛。

刘结实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情况没有摸清。

小孙问,啥情况?

刘结实说,现在不方便讲。

小孙说,老刘啊老刘,也就你敢跟我玩神秘,有事不汇报。

刘结实说,不管怎么样,小孙你这次得听我的,不然会出人命。

小孙摇头,没再说什么。他拿出了所长的气度,不想跟刘结实一般见识。在这个派出所,只有刘结实没有与时俱进地叫他孙所,他却与时俱进地叫刘结实老刘了。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有一天公开了,一定会引起不小的反响。这反响对他来说意味着很多东西,死心眼的老刘恐怕无法理解。

刘结实又叮嘱了小孙一番,这才出了所长室。他站到走廊的窗户前向外望,阴天,下着细如牛毛的小雨,有点像南方的梅雨。什么都湿漉漉的,所有的浅颜色全被雨水刷成了深颜色。窗前一棵老槐树像在淋浴,枝叶肥翠,令人想起一些干净、清秀的女人。

中午吃过饭,听110指挥中心调遣,刘结实带上小钱出警。小钱开一辆微型面包车,刘结实坐副驾,细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赶到现场,聚了好多人,是一个蹬三轮的汉子被一群蹬三轮的汉子打了。打得不轻不重,汉子脸上印几块淤青,眼里满是恐惧。小钱下车,冲这群汉子吼,不好好干活儿没事找事,都想蹲拘留吗?汉子们七嘴八舌地回应,多嘴对一嘴,刘结实坐车里就把事情听明白了。挨打的汉子是新来的,不懂行规抢了生意,惹众怒,大伙儿就动手打了他。刘结实等了足够的时间,开门下车,拉过挨打的汉子冲众人说,这是我叔伯哥哥,在我的管区挨打我太没面子了吧?小钱惊讶,众汉也惊讶。刘结实眼睛扫一圈,说,你们说该咋办?有人说,我们不知道他有这层关系。很多人附和道,是呀,我们真不知道,不知者不怪,是吧?刘结实说,不知者不怪,现在知道了不晚,从现在起,你们得替我罩着他,行不?众人齐说,行。刘结实问挨打的汉子,哥,还用去医院看看不?那汉子点头又摇头,连说,不用不用,皮肉伤,两天就好。

刘结实的手机响了,来电的是他一个线人,说,公安已经行动了,光辉公司老板,青藤集团高管,还有一个大学教授,都被抓起来了。刘结实暗道一声,坏了,小孙还是没听从他的劝告,提前行动了。他顾不得这群汉子,拉了小钱就走。

路上小钱问,你啥时候有这么一个叔伯哥哥?刘结实说,你傻呀,我不这么讲,以后他们还得欺负他。

刘结实和小孙吵起来。二人的声音撞出屋门,在走廊里乱撞一气,整个小楼都听见了他俩的争吵。

小孙说,我是所长,我这点权力都没有了?

刘结实说,现在不是谈权力,是谈案子。

小孙说,案子咋了,抓嫖客没道理?

刘结实说,打草惊蛇,主犯就跑了。

小孙说,都在这个国家,他还能跑哪儿去?不出几天,我一定让他归案。

刘结实说,人命关天呀!

小孙说,别跟我扯没用的,抓卖淫嫖娼,死不了人。

刘结实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有些事情是没法跟人讲出口的,需要的是意会,可这个小孙根本没有那根敏感的神经。这个案子跟一般的卖淫嫖娼案不一样,一般的是抓嫖留娼,有罚不完的款。这个娼留着后患无穷,说不定还会有一个又一个的无知少女成为受害者。这个还算其次,主要的是这件事很可能引起一桩命案。

插图/戴未央

一连几天,刘结实都焦躁不安。他总是拿着几张异族女孩的照片看来看去。有一次,小钱凑过来瞟一眼他手里的照片,说,真他妈性感,能和这样的女孩睡一次,也不枉做回男人。刘结实没好气地训斥,瞧你那德行,别忘了自己是警察。小钱说,警察也是人,男警察也是男人。刘结实还想训斥,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钱开门,看见有一个人被几名同事推搡着进了审讯室。小钱赶紧出去了。

门关上,刘结实继续看女孩的照片。不知过了多久,门推开,小钱回来了,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根儿,说,孙所已经收网了,刚才抓到的人就是阿牛。刘结实从椅子上弹起,胳膊碰掉了杯子。玻璃杯子落地,啪地一声,碎出一幅光芒万丈的图案。

刘结实撞出屋,也不喊小钱,自己一个人下楼,边走边打电话,联系一个线人,没打通。走到院子,骑上自己的警用摩托,轰隆一声闯进大街。

外边还是漫天雨线,摩托车拐进南街,拐进挂玻璃工艺品厂牌子的院子。门卫大爷冲他摆手,他没理。车子停在车间门口,冲进去,目光聚焦在某个人应该在的位置。但那个位子的人并不是他要找的。他凑过去打听,人家告诉他,那个人请假出去了。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摩托车开足马力在汽车丛中穿梭,雨下大了些,雨水顺他的头发、面颊,淌到裤子上,又顺裤脚淌进鞋里。车子驶出城区,郊外车流明显见稀,地上雨水被车轮辗出一溜盛开的水花。早在几天前,刘结实就预感到这个结果,他一直试图避免,可事情还是朝不情愿的方向发展了。

摩托车驶到一座叫小螺山的山脚下,找到上山的路,油门轰到最大,车子发出隆隆的响声,上山。上到车子实在上不去的地方停住,下车,爬山。山路是原始的泥土加一些不大不小的石块,雨水淋上去湿滑,不断有砂石滚落,发出一串又一串类似哮喘的声音。爬着爬着,一丝阳光从雨线中插过来,照亮他同样湿滑的脸。他头抬得尽量高,望见天晴了,雨线在阳光中像一扇又一扇的珍珠门帘。

爬上山顶,雨停了,湿滑的阳光笼罩了周围的一切。崖下是著名的金塘水库,往下看,水波荡漾,好大一片水。崖上是横七竖八的石头,肆意生长的树丛和杂草,纯天然,没开发过,崖边有一块人为竖起的石碑,上刻着百余字,题为“张王生死恋赋”。赋的作者是本市文化界的领军人物吴先生。刘结实爬到山顶,距石碑还有百余米。透过荆棘看见碑前站立两个人,一男一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两片剪影。

刘结实扒开枝条,开始向崖边奔去。没出几步,就见两个人中男的掉下了山崖。他想喊,喉咙哽咽,没喊出声来。他脑袋里啪地一下,是类似玻璃器皿落地粉碎的声响。

事情是在玻璃工艺品厂开始的。若干年前一个懒洋洋令人犯困的下午,刘结实走进南街这家厂的大门。也是个初秋连雨天,雨下了三天刚放晴,街边老柳树一派雨后的翠绿。门卫大爷迎上来,脸背光,脸色也呈树木的翠绿。刘结实跟他说了句自己都没听清的话,抬腿跳过一处水洼,继续往院子里走。

大爷在他背后说,刚进去一个旅行团参观。

刘结实没穿警服,便服并没掩饰住他的身份,在派出所多年,管区内许多人都认识他。他喜静,经常一个人在管区内的大街小巷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回一声,很少主动跟人说话。刘结实警校毕业后就分到这个派出所当片警,经过了失落、觉醒、发奋、再失落的过程,当初的志向是当刑警,当侦查员破大案。派出所没有大案可破,可二十年下来,硬是让他破了几桩轰动全城的大案。参与破案人员大都立功受奖,唯独他啥也没得到。有人说他命不好,好事总会绕开他走。他带过的徒弟个个有出息,只剩下他这个当师傅的还是个普通片警。有人说他的徒弟忘恩负义,都当官了,也不张罗提携一下师傅。他听了皱眉,不讲人家说得对,也不讲人家说得不对。

刘结实三十岁结婚,二十九岁时还是童男子。这之前他还没像样地谈过一次恋爱,也不是他不想,是看上的他不好意思主动,人家主动的他又看不上,装作不解风情不接茬儿。老婆是好心人介绍的,模样长得有些接近他看上过的女人,两人见面,彼此都没意见。老婆相亲那天穿一身淡蓝色长裙,眼睛里很有内容。从介绍人家里出來,二人沿着南街的一排老槐树走,刘结实没说几句话,话都让老婆说了。她说自己是个爱浪漫的女孩,对能制造浪漫的男人没有抵抗力。刘结实想,我可不是个浪漫的人。老婆接着说,你的浪漫就在你的不讲话中,酷毙了!刘结实又想,我还酷毙了,啥眼光呀?老婆继续说,你要是像我一样是个话痨,我还真就看不上你。

后来结婚,生子,日复一日,老婆才发现自己的误判。刘结实何止不浪漫,简直就是与浪漫不贴边。而使她误判的原因不过是他的警察身份。他不讲话,她便不停地讲话,内容大多是抱怨,除了说他木讷,还说他实心眼儿,在家不会来事,在单位也不会来事。她说你瞧人家当局长的当局长,当队长的当队长,最不济的也混上个所长,我算看透了,这辈子你都没戏。

结婚第八年头上,老婆去参加一个同学会,重逢了一个会浪漫的老同学,是个内科医生,据说同学年少时曾追过她。同学会上医生拿出当年写给她的一封情书,酒到半酣时即兴朗读,有人还用手机播了一段音乐。配乐情书朗诵,把同学会推向高潮。酒宴散,老婆拐进酒店后身的一个小广场,那里有条僻静小路通往自己的家。小广场灯光昏暗,使人魂飞杳杳,她六神无主地走,走着走着有车挡道。左拐再走,依然有车挡道。右拐再走,还是有车挡道。回头走,还是有车挡道。正惊诧间,四周的车灯骤亮,一辆车径直朝她开来,停车,车里钻出手捧鲜花的医生。左右看,那些车下来的都是老同学。她接过医生献上的鲜花,四周掌声雷动。这难道不正是她做梦都想要的浪漫吗?

从此,老婆和医生制造出一连串让刘结实无法安宁的传闻。

婚后第十个年头上,本城发生了连环迷奸案。短短一个月时间内,有三个女人被奸。都是发生在子夜,都是独行的女子,一辆没有牌照的微型车开到女子身边停车,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用蘸了药的湿毛巾捂住女子的口鼻,女子瘫软,被拽上车。第二天早晨,女子会被抛在街头,状态依然昏睡。待女子醒来,却记不起发生的事情。一时间全城惊慌,很少有女子敢独自走夜路。市刑警支队组织了专案组,调取监控,排查车辆,无头绪。刘结实那阵子正被有关老婆的风言风语折磨,做什么事都无精打采。有一天值夜班,忘带了手机。晚十点多钟时他抽空回家取手机,老婆不在家。她能去哪儿呢?刘结实没费劲锁定了目标。摸清一个人的行踪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知道老婆一定去了某某咖啡厅去会医生。憋了很久的怒火终于要在这一晚爆发。他骑警用摩托到那家咖啡厅附近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他把车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走過去,走到离咖啡厅五十米时,看见一个女子独自从咖啡厅出来。不是老婆,这女子外形比老婆还好看一些。接着,一辆微型面包车疾驰而来,停在女子跟前,一个男子下车,用手捂住了女子的脸,女子瘫软,像包裹一样被人往车上拽。刘结实以自己难以置信的速度冲上去,在男子一条腿已经上车时,击出一拳。男子被制服。连环迷奸案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告破。据男子交代,他单独作案,将麻翻的女子带回自己在郊外的一个院落,再补一些迷药,强奸,趁药劲儿没过,再将女子送回城里,扔到没人的地方。刘结实立了功,分局决定提拔他当副所长。就在公布的前一天,他去某家宾馆某个房间捉奸,一拳把医生打进医院。怎么说打人也没理,刘结实受了处分,提拔泡汤。用小孙的话说,老刘呀老刘,这绝对是你一生最好的提职机会,你一拳就给打没了。

刘结实走进车间,里面是个宽敞的大厅,一大群旅行团的人围住一柱火苗和一个女人。女人手里握着夹子,夹子上是一根玻璃管,她将玻璃管一头放到那柱火上烤,另一头用嘴一吹,玻璃管便会被吹出不同的形状。有花朵,有动物,有人物。每一个形状出现时,观众都会发出夸张的惊叹。这是玻璃工艺品厂新推出的一个项目,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吹花”表演。表演者手艺高,观赏性强。工艺品厂和旅行社合作,看吹花表演也就成了诸多旅行团的行程安排之一。

刘结实站到人群里,和大家一起看表演。他目光先是盯在变幻无穷的玻璃花上,慢慢地,目光上移,盯在表演者的脸上。这是一张女人的鹅蛋形脸,皮肤白皙,不甚兴旺的火光映在脸上,增添了一份嫩红。人五官是最难用单纯的词语描述的,大眼睛高鼻梁小嘴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五官的每一官既要端正,又要搭配得好,五官间自己的搭配,五官与脸型的搭配,与表情肌的搭配等等。这女人的五官搭配得相当成功,给人一种清纯、秀气、精致、迷茫的感觉。盯着这张脸,刘结实的心河渐渐荡漾,脸上掠过一丝并无人注意的羞赧。

这个女人叫李小闲。

李小闲端坐在一柱火前,沉稳、安详。火像一束永恒的光笼罩住她。眼睛盯着变化着的玻璃花,专注得如入幻境。有好几个顾客探过头跟她说话,她都没听见。

一个玻璃厂的人凑过来,跟李小闲耳语了什么,她才把目光从那柱火中移出来,扫向观众。刚才那人提醒她,吹花表演是要和观众互动的,观众点什么,她就吹什么。这有点像台湾那个著名的歌星张帝,观众出题目,他就会围绕这个题目编出新词填进熟悉的歌曲中。观众说,吹个喇叭花。她就把玻璃管烤软,吹出一朵喇叭花来。观众说,吹个小动物,她就会吹出一只小羊或一只小狗来。观众说,吹个大美女。她就会吹出个美女,大波浪的披肩发,腰细腿长。观众鼓掌叫好。刘结实也叫好,他的声音与观众的声音有一个时间差,观众的好声落下了,他的好声才突兀地响起。

刘结实的声音引起李小闲的注意,她抬头,目光越过一个又一个脑袋,落到刘结实脸上。刘结实觉得脸一阵发烧,他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似大姑娘一样红。好在李小闲的目光只是一瞥,瞬间移开了。他脸上热度却持续了好一阵。

观众说,吹个鸡鸡。李小闲就吹了一只昂首挺胸的大公鸡。那观众说,不是这个鸡鸡。李小闲试探性看那人,那人说,是这个鸡鸡。见李小闲不解,他一脸坏笑道,非得让我说学名呀,就是男性生殖器。李小闲脸红了,怒目而视。观众们大笑。那人说,你吹呀?李小闲说,不是啥都能吹的。那人说,这行程单上白纸黑字,说吹花表情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吹不到的,咋的,骗人呀?李小闲说,请你自重。那人说,我要不自重呢?李小闲气得说不出话。刘结实一步蹿过去,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重重一捏,那人就嗷嗷地叫。刘结实说,你不自重,就请你从这儿滚出去。不等那人表态,硬是把他拖出车间。

旅行团撤了,刘结实也跟在后边向外撤。李小闲跟过来,冲刘结实后背说一句,谢谢。刘结实没回头,说,不用。刘结实继续往外走,他本想回头和李小闲撞一下眼神,但没拗过自己脖子。

这天夜里,刘结实失眠了。枕着枕头,脖子酸痛。夏夜星辰就挂在没挂窗帘的窗户上,如画。东北的夏夜也闷热,他不停地出汗,被子,身体,难捱的潮湿。他以这种状态幻想一个同样潮湿的女人,她穿厚厚的牛仔裤,长袖的衬衫,在酷热的夏天,她依然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她丰满的曲线欲盖弥彰。她就是李小闲。比这还早几年的一个夏天,在派出所警务室,李小闲就这样坐在他对面瑟瑟发抖,天气闷热,空气几乎是凝固的。李小闲被衬衫包裹的肩头扑簌簌地动,像一朵微弱的火苗。当时李小闲是被当作目击证人传讯,在金塘水库小螺山的崖顶上,她目击了一个男人的死亡。后来警方确认,那人死于跳崖自杀。

刘结实翻了个身,后脑勺对窗户,星辰成了背景。跳崖的男子他已经记不得模样,李小闲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他知道,李小闲就是他喜欢的女人的样子。

坐在日子深处,一柱火在摇曳,火映红了李小闲苍白的脸。

李小闲十八岁到玻璃工艺品厂工作,二十岁那年认识了南街小学的音乐教师张素平。张素平比李小闲大七八岁的样子,她从南街走过,不断有走碰头的人跟她打招呼。有叫她张老师的,有叫她张姐的,也有叫她素平的。张素平的知名度在南街里极高,她弹一手好风琴,教课时风琴声烟雾般飘到街上,齐唱的童音便是烟雾下的河水汩汩流过。张素平的知名度不是源于音乐教师的身份,而是源于她的热心肠。她不断给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未婚青年介绍对象,且成功率极高。年轻人信任她,长辈也信任她,说她靠谱,她自己的婚姻就是一个标杆。张素平和丈夫王文茂相敬如宾的婚姻生活是最好的广告。很多人说,张素平介绍的对象,错不了。

张素平有一天在玻璃工艺品厂厂房的窗户前停住步子,扶着窗户,隔玻璃看了一会儿工人们吹花。一个女孩而不是女孩吹花吸引了她,这个女孩就是李小闲。张素平离开窗户,绕过厂房,进院门。没有人拦她,她的脸就是通行证。走进车间,把李小闲叫到外边。李小闲就这样认识了张素平。

张素平问,你叫啥?

李小闲说,李小闲。

张素平说,小闲。

李小闲嗯了一声。

张素平又问,搞对象没?

李小闲说,没呢。

张素平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帅小伙。

李小闲说,不用。

张素平说,害羞了,不管你说用不用,我都会介绍给你。

李小闲知道自己并没有害羞,她说不用是真心不用。她也知道张素平是著名红娘,不用不是不信任张素平,而是觉得别扭。找对象是一生最浪漫的事,那个人应该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自然而然地出现,简单的一个眼神就能走进心灵的那种。介绍对象,岂止是别扭,还有一份失败藏在里面。

下班,进家门,母亲迎上来,说,张素平给你介绍对象了。李小闲说,用不着她。母亲说,用不着她还能用着谁?母亲递过一张照片,李小闲拿手挡回去,冲父亲投去求援的眼神。令她失望的是,父亲也说,张素平提的这个人条件不错,应该相一相。李小闲说,要相你们去,我才不去呢!

几天无话,李小闲以为这事被她挡回去了。当张素平领一个小伙子上门时,她才感到这事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或者说她低估了张素平的攻击力。落座,不相也得相了。李小闲在他们密不透风的谈话中瞟那小子一眼,他没张素平说的那么帅,但浑身干净利落,脸部线条柔和,眉宇间居然有一股女人才有的秀气。相亲结束,张素平那边的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小伙子没意见。母亲问李小闲有意见没,李小闲说,有。张素平盯住李小闲的母亲。母亲说,没有。张素平说,我该听谁的?母亲说,听我的。

李小闲还是与人家相处了。她也不是不敢不听母亲的,原因还在于她自己。在与母亲的抵抗中,是她来自心底的力量越来越弱。小伙子叫周亭,他的条件和张素平说的出入不大,他本人在一家国企当技术员,他父母都是机关干部,不错的家境。相处不久,李小闲的母亲托周亭的母亲一件事,李小闲的弟弟李小忙初中毕业了没工作,工作太难找了。周亭的母亲说,不难不难。不出一个月,李小忙进了一家国企。

周亭对李小闲说,让我妈把你也弄进国企吧。李小闲反问,你嫌我工作不好?周亭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小闲挑衅似的说,不是那个意思干嘛要给我调工作?周亭连忙说,算我没说,不调就不调。李小闲也不是特别喜欢吹花,这个活儿板身子,累人。但她就是不想领周亭母亲的人情。尽管她也知道这个想法有点自欺欺人,李小忙的工作都是人家给找的,她其实早就领了人家的人情。

相处的过程还算顺利,不到半年,兩家开始商量婚事了。李小闲这个时候才有一种类似猛醒的感觉,她爱周亭吗?这个形而上的问题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在内心深处挣扎了一阵,之后,顺利进入婚姻。婚后,周亭夜夜贪欢。周亭的性能力超强,与他的外貌反差甚大。偏偏李小闲对性并无格外兴趣,平平常常地做还能顺其自然,超出常规就嫌累厌烦,有了抗拒。矛盾由此而生。无法满足的周亭找茬儿,翻脸。人与人之间面皮一旦撕破,所有的内部情绪都会毫无遮拦地一泄如注。吵架到兴奋处,周亭便歇斯底里,摔东西,动手打人。李小闲曾多次脸上挂花,逃回娘家。

二人的战争持续了三年。

三年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雨天。房屋、树木、街道都在雨帘里沉睡。街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像从一棵树滑翔到另一棵树上的蝉,知了一声又回归沉寂。中午周亭喝了酒,酒助性,抱住李小闲欲行房事,被李小闲拒绝。李小闲说,大白天的,等晚上不行吗?周亭说,不行。继续搂抱,被李小闲推开。周亭火了,动手,李小闲还手。终是敌不过周亭,挂彩,夺门而逃。

回娘家,李小闲脸上的伤令娘家人气愤不已。父亲拎一根棍子冲进雨中,被母亲硬拉回来。雨天湿润,屋子里却有一股干燥的气体盘旋。不知过了多久,周亭踩着地上积水,吧嗒吧嗒地来了。敲门。李小忙抢先开门,周亭往里闯的一刹那,李小忙手里的尖刀捅进了周亭的心口。

周亭死了。李小忙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执行枪决那天又下雨了,刑车驶过南街时大家都顶雨观瞧。车过去了,一些人追车跑。刑场设在南边的河滩,大卡车开上大坝时车轮打滑,轰鸣了好几次才成功。河水汹涌,原本布满卵石的干燥河滩被雨水打湿,卵石发出湿漉漉的亮光。李小忙被押上河滩,两个武警战士拖着他走。李小闲冲破人群几乎抵达李小忙跟前,最后时刻被警察拖开了。

周亭的死和李小忙的死,成了李小闲心上无法愈合的伤疤。接下来,李小闲父亲突发心梗,亡。李小闲的母亲得了尿毒症,坚持了一年,也亡。李小闲成了孤家寡人。

李小闲没有朋友,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很少外出。因为她的遭遇,很多人认定她是丧门星,很少有人主动接近她。经常来看望她的只有张素平。没有张素平也就没有这场悲剧,尽管张素平与这场悲剧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这都不是解除怨恨,或不承担内疚的借口。

起初李小闲对张素平是回避的,在街上碰了面她低下头,躲着走。张素平主动喊她,她不应。张素平找上家里,她关上门。对于这个人,以及这个人所能引起的联想,她充满恐惧与绝望。可这个人像一只阴险的蚊子,任凭你怎么防范,怎么关门,一不留神,它还是会到你的身边嗡嗡地飞。

直到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周亭家里一群人来找李小闲闹事,男男女女十多口大吵大闹,要李小闲赔周亭性命。李小闲说,我只有一条命,要就拿去吧。众人道,我们不要你的命,要你赔偿,你得搬出这套房子,把产权归还周家。李小闲嘴上抵抗,心里已生出被赶出家门的恐惧。正抵挡不住,张素平出现了。她挡在李小闲前边与周家人对峙,怒吼,要人,李小忙已经偿命了,要财产,想都别想,这是违法,你们信不信,我能一个一个把你们都送进局子去。僵持两个小时,周亭家属退却,李小闲长舒一口气。张素平再进屋子,她也就不阻拦了。

这是一个始发站,张素平由此开启了对李小闲好的模式。李小闲有困难时张素平准会出现,她没困难时张素平也会出现。张素平对她的好是全方位的,精神的、工作的、生活的。精神的是找她谈心,开导;工作的是找玻璃工艺品厂的领导,要厂方设法关照她;生活的最为丰富,她经常性地从自己并不充足的收入中挤出一部分,买各种各样的东西,比如胸罩、衬衣、头巾、袜子、鱼肉、果蔬……不断给李小闲送去。面对这样的攻势,李小闲只能投降。她知道张素平这样对她完全出于内疚,可张素平不过是个红娘,对于这桩悲剧的发生她并没有必然的责任。

这样的旅程在一个下雨的午后戛然而止。那天原本是个晴天,上午,张素平带一个班的学生去金塘水库郊游,坐大客车去的,开车的是一个学生家长。中午,在水库边野餐。下午,张素平带孩子们爬小螺山。爬到山腰,天陡然阴了,开始扑簌簌下小雨。张素平要往回返,遭到全体学生的反对,大家齐嚷,要看山顶的风光。张素平犹豫片刻,随了孩子们。山坡上石头被雨水淋过后有些湿滑,但孩子们还是一个个安全登顶了。张素平松一口气,她站到崖边远眺,脚下一滑,碎石滚动,张素平惨叫一声,人随碎石一起跌下山崖。

张素平就这样死了。

李小闲本来不认识王文茂,她和张素平的交往是单线的,交往过程中王文茂始终没有出场。李小闲知道这个男人是张素平的丈夫,仅此而已。在李小闲印象里,王文茂是个爱说爱笑的男人,当然也是个对妻子体贴入微的男人。他对张素平的好在许多人嘴里传来传去,成为口碑,成为经典。很多人谈起和睦夫妻,总会拿他俩做例子,说你瞧瞧张素平两口子,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就没听说人家红过脸。李小闲想,有个爱说爱笑的男人,可能就是一桩美满婚姻的前提。

因为张素平的死,李小闲认识了王文茂。在为张素平办丧事的过程中,李小闲始终在场,她眼里的王文茂臉色灰涂涂,面无表情,很少说话,与印象中的王文茂判若两人。整整三天,王文茂几乎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李小闲想,别人的悲痛终究是别人的,只有王文茂的悲痛才是自己的,中年丧妻,是重量级的悲伤。

下葬时,王文茂双手捧骨灰盒,一点点放进墓穴。那天阳光猛烈,他裸露在外边的手臂和阳光一样虚白。他的脸也是虚白的,挂满细碎的汗珠。有那么一个时刻,李小闲觉得王文茂很可怜。她想到了周亭的死和李小忙的死,心头滚过一阵复杂的感觉。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李小闲在阳光下走,夏季的烈日照得她露在外边的皮肤灼灼发痛。走进饭馆集中的那条街,走过生意兴隆的那些馆子,走到一家相对冷落的面馆前,停步,进去。坐到挨窗的位置,脚下有些异样,低头看,地板上有一摊淤水,她抬头想喊服务员擦一下地,对面坐着的一个男人吓了她一跳。这个男人就是王文茂。

李小闲说,怎么是你?

王文茂说,怎么就不能是我?

李小闲说,我来吃面。

王文茂说,我也来吃面。

这个不期而遇的饭局改变了李小闲对王文茂的看法。二人坐到一张桌子边,王文茂不停地讲话,整个吃饭过程有半小时,王文茂讲了半小时。他讲工作、讲见闻,也讲了张素平。快吃完时,李小闲插嘴道,你跟素平姐也这么讲话?王文茂说,当然。李小闲又说,办丧事那几天,我几乎没听见你讲话。王文茂叹口气,说,逝去的人一去不返,活着的人还得照旧过日子。

时隔不久,李小闲病倒了,歇病假。不过是重感冒,没大碍,却难受,躺下就懒得动。门被敲开时,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出现在面前的是王文茂。她没在乎自己的蓬头垢面,在乎的是王文茂怎么会来。

王文茂说,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他带来了鱼肉、蔬菜和水果。不容李小闲可否,他已经开始下厨了。最初他对李小闲家的厨房、厨具陌生,显得手忙脚乱。很快他就熟悉了,搞得相当顺手。李小闲在卧室里冲厨房说,怎么能让你给我做饭?王文茂说,怎么就不能让我给你做饭?李小闲无法阻止,就逆来顺受。她不时歪过头朝厨房那边望一望,王文茂忙碌的身影有些像幻灯片。她想,王文茂每天就是这样为张素平做饭的吧。

热气腾腾的饭菜在不经意间被端上餐桌。有炖鱼、有炒青菜、有凉拌菜,还有一碗肉丝面,都是适合病人吃的。李小闲一则拘谨,一则没胃口,吃得少。王文茂在一边不断地敦促她多吃点,多吃点。他还是不停地说话,她吃完了,他还在说。他鼓动李小闲多喝汤、多喝水。她喝完一碗,他马上给她倒上第二碗。他说感冒就是要多喝水,排毒,药尽量少吃,是药三分毒,感冒周期就是七天,你吃药不吃药都得熬过七天,七天到了,我保你还是活蹦乱跳一个人。听得李小闲昏头涨脑。

李小闲没想到,这其实只是个开始。李小闲歇三天,王文茂来了三天。后来李小闲受不了,提前上班了。可下班回到家,王文茂已经提一袋子菜等在门口。李小闲说,这样不好吧?王文茂说,怎么就不好了?李小闲说,孤男寡女,让人看见不好。王文茂说,正因为孤男寡女,别人看见了才没啥不好。李小闲血往上涌,说,都说你对素平姐的感情最好,你这样对我像啥样子?王文茂说,现在没有张素平了,我只能对你最好。李小闲立马有了一种崩溃感。

王文茂成了她家常客。有一晚,王文茂自带了一瓶红酒。吃饭时,他给自己和李小闲都斟上一杯。李小闲说,我不会喝酒。王文茂说,不管会不会,红酒都能喝一点。李小闲喝了半杯,脸发热,趁去卫生间时照了下镜子,见脸已呈酡红色。王文茂把剩下的酒全喝了,说话愈加密不透风。吃完,李小闲进厨房收拾时被人从后边拦腰抱住,她晃动身子想甩开,反而愈发地紧。李小闲被人抱起,转向卧室,摔在床上。王文茂俯身吻她,她闭上眼,看见了尸骨未寒的张素平。她睁大眼睛,顺手操起一个花瓶,摔在地上。

花瓶的爆裂声喝退了王文茂。

王文茂并没有灰心,在接下来的日子,依然对李小闲攻势不减。

转眼到了张素平祭日。李小闲约王文茂一起去祭奠张素平。王文茂准备了祭品,带李小闲乘上往返于墓地的公交车,被李小闲拉下来。李小闲说,我想去素平姐掉崖的地方。王文茂说,这好吗?李小闲说,我总觉得素平姐的灵魂不会被困在骨灰盒里,而是会到金塘水库上边飘荡。王文茂说,那就去金塘水库吧。

登上通往金塘水库的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到达。登小螺山,站到张素平掉崖的地方。望脚下,烟波浩渺,周围不见人影。王文茂在崖边摆上祭品,二人平行站立,开始鞠躬祭拜。三鞠躬,鞠到第三个躬时,有一股风从崖边吹来,李小闲不禁打个寒战,她觉得张素平的阴魂一定顺这股风抵达了他们的身边。

完毕,坐崖边休息。王文茂一只手搭上李小闲的肩头。李小闲扭头盯住王文茂的眼睛。

李小闲说,素平姐看我们呢?

王文茂说,看见咱俩幸福,她也会高兴。

李小闲说,我不想对不起素平姐。

王文茂说,你跟了我才算对得起她。

王文茂开始动手动脚,李小闲躲闪,站起,抵抗。你进我退,王文茂还是搂住了李小闲。一股力量陡生,李小闲觉得力大无穷,猛地推开王文茂。王文茂站立不稳,身子晃了几下,像块石头似的跌下山崖。李小闲呆住了,举起两只手呆呆地看。眼前只有这两只手,没有了王文茂。她又朝崖下看,水流滔滔,也没有了王文茂。王文茂就这样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李小闲报警,谎称在祭拜张素平后,王文茂自己跳下了山崖。警方没有证据认定李小闲说谎,只能认定王文茂自杀成立。民间流传为殉情。张王二人原本就是爱情典范,王文茂的殉情又为这个故事增添了重彩的一笔,二人在口口相传中成为了“梁祝”一样的人物。文化人吴先生有感而发,写下名篇《张王生死恋赋》。被人刻成石碑,立在了小螺山崖边。

李小闲坐在“好媳妇”早餐部的门口织毛衣。几根不锈钢针,被她戳来戳去,一根毛线从她的裤兜扯出,不断环形生长。裤兜鼓鼓的,像藏着一个欲盖弥彰的秘密。

刘结实吃饭,目光也像一根毛线被李小闲扯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里鼓鼓的,也像藏一个秘密。对于一个喜欢的女人,他总有花样繁多的想像。对于一个不善泡妞的中年男人来说,想法又不過只是想法,他知道自己的脑袋再勤奋,行动也会毁于拙嘴笨舌。

离婚后刘结实一个人过日子,他从不在家里吃早餐,派出所有食堂,供早餐和午餐。有一天食堂的师傅有事请假,早餐暂停供应,他便来到附近的“好媳妇”早餐部来吃。快吃完时看见李小闲也来了,他眼睛一亮。李小闲背对他在餐台自选小拌菜,李小闲的屁股令他产生了羞臊的念头。他脸发烧,埋头加速吃饭。

第二天,食堂恢复供应早餐,刘结实却还是去了“好媳妇”。吃着吃着,又看见李小闲来了,选餐,坐下吃。第三天,刘结实又去了,还是看见了李小闲。打这以后,刘结实再也不在派出所吃免费的早餐了,他每天都到“好媳妇”报到,花钱吃早餐。这样,他也就每天都能看见李小闲了。后来,他发现李小闲中午也会来吃饭。“好媳妇”虽是早餐部,但中午也会供简单的午餐。李小闲交的是月伙食费,一天两顿在这吃,会得到一些价格上的优惠。中午吃完饭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李小闲便坐门口织毛衣。

阳光透过一棵偌大芙蓉树的枝叶洒下来,落李小闲一身光斑。刘结实远远望一会,强迫自己凑过去。

刘结实问,织毛衣呢?

李小闲说,织毛衣。

刘结实问,你在这儿吃两顿?

李小闲说,图清闲呗。

刘结实说,我也图清闲,一个人,没做饭的动力。

李小闲说,是呀,做半天,十分钟吃完,太费事。

刘结实说,今晚,我想请你吃顿饭。

李小闲说,为啥?

刘结实说,今天是你生日。

李小闲说,你咋知道?

刘结实说,我一个片警,知道这个不难。

李小闲抬头盯住刘结实的脸,刘结实脸发烧,他知道自己脸红了,时下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吃饭说明不了什么,但他请李小闲吃饭,明显说明了什么。令人尴尬的沉默,刘结实紧张得不行,不光脸红,还出一头汗。

好在李小闲答应了。晚上,刘结实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肥牛府,每人一个酒精涮锅。没点菜之前,他把从蛋糕店定好的一个大蛋糕摆在桌子中间。李小闲准时到了,对面坐下,二人一时都有些失措。李小闲化了妆,比平时好看许多。刘结实心跳加快,点菜,要了啤酒,点燃蛋糕上的蜡烛。李小闲噘起嘴巴吹口气,蜡烛灭了,一股蜡烟呼啦一下升腾起来。

必要的寒暄过后,刘结实的话明显减少。他原本就是一个话少的人,非说不可的话他也不会少讲,用于延续聊天的闲话他却怎么也讲不出多少。相比之下,李小闲话要多许多。她与王文茂相处时,她的讲话能力被王文茂的滔滔不绝所淹没,与刘结实相处,她的讲话能力又被刘结实的沉默所催生。整个吃饭过程,好像都是她在讲,刘结实不过是一个听者罢了。事后,刘结实对李小闲讲的话做了近乎职业性的整理,去掉寒暄类的水分,剩下的干货居然是一个精彩的故事。

李小闲讲故事:

我的吹花表演远近闻名,成了好多家旅行社的保留项目。名气大,麻烦也大。有一天,外地一家玻璃工艺品厂下了挑战书,说有一名高手要与我比试吹花。我这人天生不争强好胜,觉得比这个很没意思。可我们老板接了战书,他的态度有两点,一是对我的技艺充满信心,二是他用敏感的嗅觉嗅到了商机,不管胜败与否,挑战赛本身就是广告,如果我取胜,各家旅行社对这个项目的热情将愈加高涨。容不得我选择,我只能应战。

那天各个旅行社都来凑热闹,好像是来了八个旅行团。有二十人的团队,有三五十人的团队,二三百号人把我围住,挑战者还没到,氛围已经烘托得相当热烈了。大家喜气洋洋,高声议论,像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但在我看来,大家是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

高手出场了。这是一个外形俊朗,目光有些忧郁的男青年。他神情淡定,步子迈得不急不缓。人群裂开一道口子,这口子刚好可让一个人通过。他穿一袭红色礼服,像伤口里缓缓流淌出的一股鲜血。

停步,四目相对。除了杀气,我更多地看到他目光中暧昧不明的成分。我是擂主,当然率先表演。对着一柱火,像对着一束来历不明的光。我把玻璃管吹出一朵花的形状,众人喝彩。我又把花吹成一棵植物,众人又喝彩。我又把植物吹成一片树林,众人更是喝彩。我第一轮表演结束,来挑战的高手开始表演。他也是先吹一朵花,接着,一朵花变成了三朵,五朵,十朵,众人喝彩。接着花朵变成了树,一棵,三棵,五棵,十棵,一片奇形异状的热带雨林,众人喝彩。我自愧不如,硬着头皮第二轮出场,吹一个古代美人。高手却吹出了金陵十二钗,十二个美女相连,冰清玉洁,晶莹剔透。我也跟着大家鼓起掌来。

我想认输,目光递向老板。老板脸色很不好看,目光明显是让我继续比赛。接下来是与观众互动的环节,还是我先上场。有人叫我吹玫瑰花,我就吹玫瑰花。有人叫我吹喇叭花,我就吹喇叭花。有人叫我吹动物,我就吹动物。有人叫我吹人物,我就吹人物。虽吹得生动,但我知道,接下来高手一定会吹出令人拍手叫绝的东西。表演完,我退下,已有了失败的情绪。高手出场,欢呼声高涨,显然大家对他有更高的期许。有人叫他吹万花丛,他只吹了一朵玫瑰,花型笨拙,并不及我。有人叫他吹动物,他也吹得笨拙,吹出的猪如四不像。有人叫他吹人物,他更是吹得一塌糊涂。我愣愣看他,大家也愣愣看他,人还是那个人,手里的活儿却不是那个活儿了。在观众的喝倒彩中他退场,他走得还是不急不缓,表情自然。

刘结实和李小闲开始交往。交往的方式除了吃饭,还有一起散步。交往的内容经过刘结实的过滤,剩下的还是李小闲讲故事。这期间他们各自的情绪虽有起伏,但总体平缓,如小河流水。

后来,刘结实几乎忘记了其他细节,能够记下来的只有一个个故事。

李小闲讲故事:

一天晚上,我在南街走,拐进自己家的那条胡同时,看见一个男人背对我戳在一棵老柳树下。那棵树的年龄比任何活着的人都大,树皮斑驳,长枝条垂及地面。那人的肩头就搭着树枝。天色抹黑,在我的视线里,胡同只有这么一个人。我不由紧张,折身往回走。这时笛声响起来,清脆、舒缓,我越走越慢,就要拐出胡同时住脚,磨头。那个男人也磨过身来。我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就是那个吹花高手。

笛声止,他朝我走过来。我迎上去。四目相对,那人的目光忧郁。

我说,你咋到这儿来了?

他说,我来等你。

我说,等我干嘛?

他说,我也不知干嘛。

我说,我知道那天你是有意让着我。

他说,谈不上谁让谁,我们有共同点就足够了。

我说,啥共同点?

他说,最起码都是吹花高手。

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已经喜欢上他了。他叫姜拓,年龄比我大几岁,经常穿黑色衣服,黑风衣、黑皮夹克、黑衬衫,帅气十足。但我被他吸引其实不是他的帅,也不是他的吹花技艺,而是他的眼睛。他眼睛不算大,但目光深邃、凝重。迎着他的目光,我心就莫名地发烫,疼痛。我们交往后一起吃饭、喝酒、讲故事。他讲他的故事,我讲我的故事。故事重叠部分,就成了我们共同的故事。

我们相恋的第二年春天,姜拓所在的城市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女孩十几岁,是高中生,下晚自习路上,被人拽进汽车强奸了。强奸犯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他父亲就是姜拓所在的玻璃工艺品厂的老板。老板找到女孩的父亲要私了,女孩的父亲怕坏了女儿的声誉不想声张,答应私了。姜拓知道后气不过,报警。老板的儿子被抓,被强奸的女孩坏了名声,一家人被迫远走他乡。老板找人在街头痛打了他一顿,炒了他鱿鱼。他没工作,一个人跑到咱这个城市,租房子住下来。

李小闲讲故事:

姜拓租的房子在郊区,马路通到那里两边全是树林了。房子是一排平房,房后是农家菜地。往远望,望得见掩映在林间的村落。

就在这间房子里,我们有了性生活。我叫他搬到我家去,他拒绝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想占女人的便宜。在这样的房子里,一切只能因陋就简,没有卫生间,不能冲澡,洗下体也只能用个小盆接点自来水,再打开暖瓶,掺一些热水。那段日子,他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灰头土脸回到出租屋。从脸色看得出他是到处碰壁,全没了吹花高手的风采。人嘛,就是到啥时候说啥,走麦城的关老爷也不会眯起眼睛作傲慢状了。也不是总找不到工作,是找不到适合他的。他要求太高,一定要高过他在原來那家厂的收入。可他除了吹花,并无其他过人本领。最后,我鼓起勇气找了我厂的老板,我极力推荐姜拓。老板也知道他的本领,收了他,给了他比我还高的待遇。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俩同时给旅行团表演吹花,我俩各施绝技,珠联璧合,赢得一片叫好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后,老板竟把他开除了。他又去找其他工作,还是碰壁。有人告诉他,他原来的老板放出话来,说他专门揭自己老板的短,这样的人,谁还敢用他?在家闲了几个月后,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我,远走西南。我劝阻不住,也就不劝了,任由他去。

和他分手是在深秋,咱这儿已经很冷了。那晚我俩挤在一张被子里冷得发抖。第二天凌晨,我送他去机场。走出屋子天还黑着,一股冷风吹得我倒吸一口凉气。街头清冷,几乎没人。我们走出好长一段路才拦住一辆出租车。郊外的路畅通无阻,车子开得飞快。我困意未消,闭眼亚睡,头歪向他肩头,有些硌头,他太瘦了。车到机场,进大厅缓半天才驱散身上寒气。他办登机手续,早晨出行的人稀少,很快办完。他转过身来,与我告别。

姜拓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具有爱情意义的男人,没想到一年未满就要分开。其实我心里比身体还冷。

他说,我会和你常联系。

我点点头。

他说,我会给你讲那边的故事。

我又点点头。

他抓起箱子的拉杆,抱了我一下,然后分身,看他消失在安检口。

说说他要去的地方吧。那是贵州山区一个叫巴丹的寨子,寨子在山里,却三面环水。你可以想像,黑绿色的群山里,有一处石头砌起的寨子,寨子的周边有汩汩的流水。山青水绿,连空气都是绿的,山民却是贫穷的。寨子里没有学校,有学校的地方最近也要离这里几百里山道。寨子里的孩子几乎没几个念过书。姜拓用社会的资助在寨子里办起一所小学,他既是校长又是教师,开始在遥远的地方教书育人。

李小闲讲故事:

姜拓的血要比常人的血温度高许多,这使得他在那个以潮湿著称的水寨里并不感到潮湿。他忙来忙去,身影像一根能无限拉长的玻璃丝。见到山民他就说,把你的孩子交给我吧,我要让他和山外的孩子一样,读书识字,长大了成为知识青年。有山民问,知识青年又怎样?他说,知識青年也可能不会咋样,但没知识的青年绝对不能咋样。他细细给人家解释,说这是一种态度,一种立场,就像植物永远朝着太阳的方向生长一样,我们没理由不让孩子朝太阳的方向走。他越说山民越困惑,他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这没什么,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耐性,等寨子里的孩子都走进他的学校。

这里的天空经常云雾缭绕,云雾中看不清远处的景致,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在山间、屋子旁疯长。小学校不过是两间房子,一间是姜拓的卧室兼办公室,另一间是教室。但更多时候,教室就是房前的一片空地,学生席地而坐,胸前抵着一张凳子般的竹桌。姜拓顶着雾气,站前边讲课。他念一句课文,孩子们附和一句,孩子们的声调带着当地土音,同样一句课文,孩子们所需时间是他的两倍。一短一长的声音穿过雾霭,像一小朵火苗燃成了一大团火,在水寨里一波接一波地燃烧。

姜拓来巴丹第二个年头,又来了一个支教的女教师。做教室的那间屋子腾出来,给女教师居住。房前空地成了真正的露天教室。女教师来之前姜拓还兼着厨师,中午孩子们不回家,午餐是由姜拓来做的。女教师来了,姜拓让出厨师一职。女人到底比男人善于做饭,学生们都说女教师做的菜要比姜拓做的好吃百倍。

不久,女教师得了一场病。发烧,身上起米粒大的红疙瘩,一周不好。后来只得离开巴丹。几个月后,又来了一名支教的女教师。不久,也得了病,发烧,身上起米粒大的红疙瘩,还是一周不愈。只好又离开巴丹。这之后,相继来过六个支教的老师,都因水土不服得了怪病而离开。姜拓只得一个人教书,同时期待下一个帮手的到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来一个支教的人。

闷热的夏季,巴丹人每天都会下水洗澡,他们洗澡一概选择白天,天黑后绝不洗澡。这是一个古老的习俗,巴丹人认为黑天洗澡魂魄会被山鬼偷走。姜拓是外地人,不在乎这种说法,他洗澡通常会选择在黑天。寨子的人有早睡习惯,七八点钟,就躲进屋子很少出来。这样天黑以后的寨子便成了姜拓一个人的世界。天黑下来,雾霭大多会消退,天上的星星会十分显眼。姜拓一个人来到水边,宽衣解带,在星光中裸体入水。身体与清水会发出滑腻的摩擦声,这声音与轻风、虫鸣、蛙叫一起飘荡在空中,令一个孤身的男人着迷。

李小闲讲故事:

一天晚上九点多钟,洗澡的姜拓突然听到了相似的摩擦声。这声音显然不是来自他的身体,而是从水流的上端传来的。刷刷、刷刷,轻重均匀,富有节奏感。他停止洗澡,出水,上岸。踏着草丛寻声走去。没走多远,就看见河水里有个人影,走近一些,看清是个年轻女人正在洗澡,湿滑的胴体在星光下凸显出来。丰翘的臀部、细长的腰身、坚挺的乳房、黑豆般的乳头,长发水线般倾泻在颈项、肩头、脊背。再走近一些,看得见她大过常人的眼睛,皮肤黑中发亮,如镀了一层黝黑的油彩。

他向前走,停步,踅回。再向前走,停步,踅回。在对抗中耗尽最后的力气。他蹲下身,大口喘气。一个浓重的影子覆盖下来,他看见了一双湿湿的脚,一双滴着水的小腿。目光上移,看见丰满的大腿,浓重的丛林,一马平川,山丘,嘴唇,鼻子,眼睛。一双定定俯视他的眼睛。

这个女孩叫涂金花,十七岁,是他几十个学生中的一个。她上的是六年级的课。

涂金花说,老师,你收了我吧。

涂金花说,你不收我别人也会收我。

涂金花说,让别人收我,还不如你收我。

涂金花说,老师你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姜拓仰视着她,思想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挣扎。在他眼里,涂金花还是个孩子。尽管她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对异性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但他波澜不惊,心河依然缓缓流淌。

姜拓起身,在黑暗中找到涂金花的衣服,替她穿上。然后拉起她的手,送她回家。第二天,寨子里举行了一个盛大的仪式,族长主持,为涂金花订婚。族长是个壮年汉子,面无表情,不怒自威。他坐在竹椅上,右手牵住涂金花左手,左手牵住一个同样有巧克力肤色的小伙子。小伙子身材不高,大大的眼睛,稍扁的鼻子,石头般坚硬的肩膀。山民们围在四周,脸上都挂出喜庆的光芒。族长说,如果没有竞争者,你们就是天造的一对。说罢,他环顾四周,问,有吗?四周极静,只有众多的呼吸声。他又问,没有,是吧?还是极静,他又要张嘴时,涂金花用手指向姜拓,说,有,是他。所有目光投到姜拓脸上,他脸阳光一样地白。族长问他,你想竞争?白脸有了潮红,说,是。族长说,那就开始吧。

这是寨子的习俗,为了优化后代,让每一个姑娘都能找到最有能力的男人,在订婚这天是容许其他人参加竞争的。这竞争与姑娘的心愿无关,老辈人的解释是,宁可让姑娘伤心,也要保持强壮的基因。生长在山里,强壮才是第一位的。

竞争方式是打擂,姑娘家里选中的小伙子是擂主。打擂有三项内容,第一项比胆量,走供采药人用的软竹桥。竹桥宽一尺,搭在两座山间,两边有两条细细的护绳,人走上去颤颤巍巍。走过去,需要一定的技术,更需要超常的胆量。第二项文比,寨子地处偏远山区,识文断字的人不多,这反而更激发山民对文化的崇拜。这里的文比其实就是对歌,唱自己填词的山歌。山民都有一副好嗓子,唱高亢的山歌不成问题,问题是需要临场发挥,填出令人叫绝的歌词。第三项武比,两个人各握一根木棍,以击倒对方为胜。

众人在族长率领下走向打擂场地,那是两个山头间的一座竹桥,桥宽不过一尺,桥下数丈处是疾走的河流。有個学生家长凑近姜拓,压低声音说,没练过的人走不过去,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姜拓把目光投向涂金花,涂金花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也在看他。他用目光问,我行吗?涂金花用目光答,我相信你,你能行。姜拓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牙一咬,横下心。

先上桥的是那小伙子,人刚踩上,桥身便剧烈晃动。人往前走,如同杂技里的走钢丝。很快小伙子成功走过去,一大片目光都压在姜拓身上。姜拓一步步走上竹桥,两手死死抓住护绳,走一步,桥身便晃动得不行,桥下的水也在晃动,他身影投在水里像一片橡树的叶子。很多人认为他会掉下去,上天保佑,他走过去了,尽管有好几次差点掉下去。下桥,他衣服湿透,人几乎虚脱。

唱山歌,这边唱来那边和。姜拓低哑的嗓音与小伙子高亢的嗓音反差甚大。山歌以高亢为美,声音上姜拓已先输了,但他文才不错,填词胜小伙子一筹。二人比了个平手。

武比成了决胜局。姜拓握了木棍上场,交手几下,便被打翻在地。他爬起,再战,还是被打翻。寨子里的男丁从小接受木棍练习,成年时一条棍子已习得所向披靡。胜败没有任何悬念。

在一片欢呼声中,涂金花与小伙子完成订婚仪式。当天夜里,姜拓的屋子钻进一个人,吓得他跳将起来。来人是涂金花,一双亮眼在漆黑的夜里烁烁发光。

涂金花说,我不喜欢他。

涂金花说,我喜欢你。

涂金花说,你带我走吧。

姜拓偷偷带她出山,来到了我们这座城市。然后他一个人又回去了。

李小闲讲故事:

一个叫芒的女孩来到了巴丹。

她通过护寨河的竹桥走进寨子时天刚刚擦黑,飘着薄雾的空气中传来一阵阵木鼓声。她寻声走去,看见一团篝火在一块空地中央燃烧,围住这团火的是一群跳舞的山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男的光膀子,手里舞动木棍,女的穿衣服,但开领极大,膀子都裸露在外边。令她惊讶的是那些年轻女子,她们丰乳肥臀,都有一双晶亮的大眼睛,肤色黝黑又不是真黑,是那种受过日光浴的巧克力色。如果用男人眼光看,她们就是一群性感尤物。

芒席地坐下,脸上映着火光。她的到来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作为她同族的姜拓凑了过来。

姜拓问,你是来旅游还是找人?

芒说,找人。

姜拓问,找谁?

芒说,找你。

姜拓问,你认识我?

芒说,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

姜拓说,那你说我是谁?

芒说,你是姜拓。

芒是在众多媒体上认识姜拓的,当时姜拓已被树为典型人物,你在经意或不经意之间都能认识他。芒被感动、吸引,不远万里来找他。

山民的舞蹈仍在继续,从姜拓嘴里,芒知道这是寨子在过一个本族的节日。火光在每一具躯体上晃动,使每个舞蹈者都像一条扭动的蛇。

篝火式微,山民停止舞蹈,渐渐散去。芒跟在姜拓身后走向那两间房子。姜拓指着其中一间屋说,你住这间。芒进屋,看见里面有一张床,有被褥,不新、干净、有温度,好像刚刚住过人。芒问,这是谁的屋?姜拓说,以前来支教的女教师。芒又问,她们为啥都走了?姜拓说,山里寂寞。芒说,你咋不怕寂寞?姜拓说,习惯了。芒说,我要是也习惯了呢?姜拓说,不会的,你也会走。

第二天早晨,晴天,难得没有雾,阳光很亮,满山满水金光闪闪。学生们络绎而来,在空地坐下。芒发现学生中有好几个女孩子看起来足有十六七岁,她们一律长着大大眼睛,乌黑的瞳仁,一律用不友好的目光盯她,如冰冷的山石。而这目光移到姜拓身上,又变得软软的,如水。芒不免紧张。

姜拓向孩子们介绍,这是新来的芒老师。孩子们高低不齐地喊,芒老师好。芒只能回,同学们好。她本是来见姜拓的,见过之后的事情并没有想过。没想到,一不留神,她也成了支教的老师。

好在芒念书时理科学得不错,她主动揽下理科的课程,这多少弥补了姜拓的文强理弱,教学也变得更加平衡了。

芒给几个年龄大的学生上数学课时,发现他们的目光茫然而空洞,她讲了一节课,这种茫然与空洞始终如影相随。她提问一个学生,学生摇头,说不懂,她又提问另一个学生,还是摇头说不懂。她换了个最简单的问题,再提问,一个人说不懂,两个人说不懂,多个人都说不懂。她脱口道,这么小儿科的问题都不懂,你们是怎么学的?他们说,我们跟着姜老师学的。这回轮到芒茫然了。

下课,芒跟姜拓提及这事儿。姜拓说,他们基础差,咱们得有耐心。芒冷笑一声,说,我有这个责任吗?姜拓盯住她,没说话,目光里说,是我请你来的吗?芒自觉失言,笑道,都是我的错,我得调整教学计划了。再讲课,芒就从头开始,如同扫盲。

这样的讲课状态持续了一个月,经过芒的努力,学生们目光中的茫然没有了。但芒发现了新的问题,男生还好,女生的目光中出现了一种硬硬的东西,如锐器,芒看了,便会有一种疼痛感。想问,又不好开口,不好找原因。芒只好忽略。

芒想跟姜拓说,也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另一种感觉很快覆盖了这种感觉。姜拓说她是支教过的女教师中最肯吃苦的一个,这种肯定使两人的关系有了平稳发展的基础。一个学校,两个教师,两间房子,一群学生,一男一女。空气清新而暧昧,一男一女虽不同居,空气却是流通的,睡觉时芒似乎能嗅到姜拓的味道,姜拓同样也能嗅到芒的味道。味道在日复一日中由淡变浓,逼着皮肤上的毛孔扩张,变成一个个小巧的窗口。独特的环境,有独特的交流方式。缺少第三人的环境又使两个人之间变得相当简单。有一晚,姜拓进了芒的屋子,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叫莫吉花的女生把芒叫到了学校附近的树林里,树木的枝叶挡住了部分阳光,互看,都一脸阴影。

芒问,有啥事不能在学校讲?

莫吉花说,在这儿讲是给你留面子。

莫吉花说,你不配姜老师。

芒说,你啥意思呀?

莫吉花说,我的意思很清楚,你不配姜老师。

莫吉花率先出了树林。芒戳在原地,一下子弄清了那些眼睛里硬硬的东西。莫吉花说她不配姜拓,是因为莫吉花也喜欢上了姜拓,更严重,也更可笑的是,那些有着大眼睛的姑娘们都喜欢上了姜拓。这些情窦初开的异族少女令芒大伤脑筋。

床上,芒跟姜拓讲了这事。姜拓一边脱她衣服,一边说,别担心,我会把她们一个一个都送走。芒问,送哪去?姜拓继续脱她衣服,因为她的裤子是修身牛仔裤,脱的难度有些大。姜拓说,送她们去大城市读职专。姜拓累得一脸潮红,终于拔掉了她的裤子,说,还是巴丹人的裙子好脱,轻轻一拽,哗啦一声就下来了。芒问,你脱过?他说,哪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

一个抢劫犯被一群人堵在一个死胡同。抢匪手持利刃,一脸凶光。一群人手持木棍拖把之类与之对峙。出警,小孙提着一支微冲一马当先。他叫众人闪开,自己一个人朝抢匪走过去,距两米处停步,朝天扫了一梭子,然后枪口直指抢匪。抢匪吓尿了裤子,丢利刃,瘫软在地,束手就擒。

拍照,小孙一脸得意。躲在后边的刘结实朝地上吐口吐沫。

回去路上,刘结实和小钱一车走。还是小钱开车,他坐副驾。他说,用炮打蚊子,有啥可显摆的。小钱只笑不接茬儿。车子开到玻璃工艺品厂门口时,正有一个旅行团往里涌。刘结实叫小钱停车,他下车,摆摆手叫小钱把车开走,自己尾随旅行团进了院子。

车间,吹花表演正在进行。李小闲气定神闲,一个花样接着一个花样地吹。掌声,还是掌声。刘结实盯住火光映红的李小闲脸,陡想,用双手捧起这张脸,拉到不能再近的距离,在模糊的视线里伸出舌头……心一阵酥麻,脸也跟李小闲一样红起来。

这波旅行团退去时,刘结实给李小闲发一短信,写了时间和一家餐厅的名字。这家餐厅隶属于一家当地著名的五星级酒店。他除了预订一个餐厅的包间,还订了酒店的一个大床房。

晚上,包间,二人相对而坐。每人倒了半杯红酒。包房装修得优雅,一盏吊灯延伸到伸手可触的空中。光线幽暗,李小闲化了妆,但依然掩饰不住一种憔悴与疲惫。为了调动应有的熱情,他先干了杯中酒,又与李小闲对着干杯。他用自己不擅长的滔滔不绝渲染气氛,越是渲染,气氛越与自己的预想相差甚大。李小闲始终不温不火,一脸令人难堪的平静。刘结实不甘心,还是滔滔不绝。他们已经顺利交往了一段时间,尽管交往的内容主要是讲故事和听故事,但通过讲与听,心灵感应与默契是一条明显的上升线。刘结实觉得突破的时刻应该到来了。

一瓶红酒喝光了,应有的热情还是没出现。李小闲似一块坚硬的冰糖,拒绝在红酒里融化。听他讲话,她很认真,有时一笑,仅此而已,甚至没有讲每次她都要讲的故事。刘结实努力失败,交出主动权,叫李小闲讲故事。李小闲说,今天不讲了。他问,为啥?她说,这么好的饭菜这么好的环境,还是别转移注意力,专心吃好喝好吧。

吃好喝好,起身要离开时,他拥抱了她。他的手臂从她的身后环抱,脸贴在她头发上。这种拥抱姿势更适合女人,没办法,在与她的交往过程中,他总觉得自己才像个女人。李小闲没躲,尽管搂抱的是她后背,但她身体的颤抖他全接收到了。

分开身体,走出包间。走到电梯口时,刘结实才说自己订了房间。李小闲看他的脸,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目光迷离,身上散发一股淡淡香味。

李小闲说,谢谢你。

李小闲说,谢谢你让我有了爱的感觉。

李小闲说,姜拓回来了。

刘结实身体里已上升到空前高度的热量瞬间下降。他主动放弃,说了句,我送你回家吧。

刘结实与李小闲的交往戛然而止。至少一个月内,刘结实没有去“好媳妇”吃早餐,没有去玻璃工艺品厂看吹花,也没有用电话、短信、微信与李小闲联系。他为自己营造了一种假象,让李小闲成功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一晚,刘结实是自己在酒店住的。躺在那张大到夸张的双人床上,他像经历了一个仪式。仪式过后,一切都将回归原来的轨道。这一阵子,他火气出奇地大,无端地冲小钱发了几次脾气。小钱嘀咕,有本事朝孙所发脾气呀!他就真去找小孙的茬儿,冲小孙也发了脾气。小孙念他是师傅,主动躲开了。

刘结实出来巡街没有带小钱,一个人走更舒服。外边的一切在灿烂的阳光中喧嚣与杂乱着。他疾走,路过玻璃工艺品厂时没有驻足,没有歪头向里看一眼。路过一家按摩房时,一个并不年轻却打扮成少女状的女人隔着窗玻璃冲他招手。他凑过去,那女人一脸谄笑,眼角的鱼尾纹十分明显。她推开门,咧开嘴,大哥进来按摩呀,保你舒服。他冷笑一声,正要训斥,一个比那女人年龄还大的女人从里屋颠过来,抢先训斥那女人,你瞎叫唤啥呀,这是派出所的刘大哥。转而又对刘结实说,刘大哥你别见怪,她是新来的。刘结实摇摇头,走开了。

咕咚一声,刘结实与一个人撞个满怀。他抬头,怒目视去,那人连忙说对不起。他愣住,突然无端地认为这个人就是姜拓。这人绕开他的身体,走了。他还愣着。

刘结实回到派出所后,上网,开始搜寻一个叫巴丹水寨的地方。搜索引擎上出现的巴丹,最多的是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附近的一个城市,那是个佛教名城。还有就是内蒙阿拉善盟的阿拉善右旗的巴丹吉林,那是我国最美的大沙漠,从图片上看,天空如银,沙漠如金,那真是个披金戴银的地方。而搜遍云贵高原,细到行政村,依然没有搜到一个叫巴丹的地方。

刘结实陷入一种惶惑之中。他动用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开始调查一个叫姜拓的支教人员。他通过网络,通过NGO组织,还是没有找到姜拓。在各类支教人员的庞大名单中,姜拓的名字始终没有出现。他换了个角度,开始查寻本省的支教人员,很快有一个叫赵联的人浮出水面。这个赵联是全国的支教典型,有一定的知名度,多家媒体采访,宣传过他。这个赵联难道就是李小闲嘴里的姜拓?

电脑荧屏上出现了涂金花的照片,照片是阿牛发过来的。刘结实在这家网站上与阿牛闲扯了半个月,才赢得阿牛的信任,才让他看货。刘结实问,还有吗?阿牛说,这个够水准了,别眼界太高。刘结实说,不是眼界高,是白菜萝卜各有所好。阿牛就又发了一张照片,这个女孩长得和涂金花相似,看上去年龄要更小一些。刘结实拍板,就她了。

成交价三千元,有点高。阿牛面对的是富人群体,这个价格是可以接受的。这些少女不是职业妓女,也不是被包养的学生妹。是什么呢?用阿牛的话说,她们来自遥远的贫困山区,生活所迫,不得已偶尔做这么一次,挣点生活费而已。

刘结实脱掉警服,换上便装。他站到办公室门后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却全像罩在阴影里,含糊、浑浊、疲惫,像一张虽没用过却装在包里揉了很久的卫生巾。门被推开,小钱走进来,一屁股坐到电脑前。那个网站还没来得及关,小钱看过,瞪大眼睛看他,问,你是要单刀赴会?

刘结实说,你别管。

小钱说,我跟你去。

刘结实说,这种事只能一个人去。

小钱说,我怕你假戏真做。

刘结实说,那样的话,说明我还是个男人。

他收拾停当,临出门时叮嘱小钱,关掉那个网站,先不要告诉小孙。一个人走出派出所,上车,启动,挤进车流。

地点就是他请李小闲吃饭的那家五星级酒店。豪华大床房九百九十九元一宿。车子挤进车位,钻出车,进旋转玻璃门。挺胸往里走,进电梯。墙壁镜子里的脸罩在阴影里晃动着,还是像一张揉巴久了的卫生巾。

进房间,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两只单人沙发和一个茶几,并没有想像中的豪华,和他给自己和李小闲开的那间四百多元的房间差不多。他脱掉外衣,塌进一只沙发看另一只沙发发呆。阳光从拉开的窗帘涌进来,半个屋子灿烂着,半个屋子在阴影里。他身子尽量后仰,缓解紧张和疲劳。约定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他看看表,一点十五分。起身,烧水,给自己沏一杯茶。喝一口,茶叶太劣质,连不善喝茶的他也喝得出。

终于响起轻柔的敲门声。刘结实看看表,差两分钟两点。他开门,撞进一个娇小的女孩。她长发束成马尾,脸色微黑,五官和照片没什么两样。他侧过身子,让她进屋。

关门,她拘谨地站着。刘结实目光下移,看见她穿修身长裙,有丰挺的臀部,身上散发一缕檀香木的味道。

坐吧,他说。女孩坐到床沿儿,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怯生生盯住他。他芒刺在背,极不自在。在他眼里,这还是个孩子,尽管女性特征明显,可终归还是个孩子。

他:你叫啥名?

她:莫吉花。

他:多大了?

她:十七。

他:来这儿多久了?

她:一个多月。

他:住哪儿?

她:不太远。

他:阿牛是你什么人?

她:我不认识他。

他:你不认识她,他怎么会认识你?

她:我不知道。

他:是谁介绍你来的?

她:我是考进职专读书的。

他:我的意思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她:阿牛呀。

他:你不是说不认识阿牛吗?

她:我不认识他,他认识我。

他:他怎么会认识你?

她:你问这么多,不累吗?

他:呵呵。

她:我先冲个澡吧。

他:不急,咱聊聊。

她:你找我不只是为聊天吧?

他:那倒是。

她:那就别端着了,我去冲冲。

他:急啥,再聊会儿。

她:聊啥呀?

他:我想知道点你家乡的事儿。

她:我家乡嘛,除了山就是山,没啥可聊的。

他:还有水吧?

她:没错,还有好多水。

他:是巴丹水寨吗?

她:巴丹水寨?我不知道。

他:你们那儿有个支教的老师,叫姜拓吗?

她:我不认识。

他:那赵联你认识吗?

她:不、不、不认识。

他:那你都认识谁?

她:我现在只认识你,我可以去冲澡了吧?

他:不急,再聊聊。

回去路上,劉结实心乱如麻。

在酒店房间里,他坚持没让莫吉花冲澡。此次身体力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为避免引起莫吉花的怀疑,他谎称自己有性功能障碍,见她只为心理满足。莫吉花表情复杂地笑了。

刚进家门手机响了,是李小闲打来的。他心跳加快,接电话。李小闲说,怎么一次都不联系我了?他信口道,姜拓不是回来了吗?李小闲说,他回来我们就不能联系了?反而是他答不上来。

李小闲约他去了常去的一家面馆。他先到,找个僻静位置坐下。有服务员问他点餐吗,他说等一会儿。他点支烟,在丝丝絮絮烟雾中捋了一下纷乱的思绪,阿牛、涂金花、莫吉花、李小闲、姜拓、赵联……这一连串名字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时间不长,李小闲到了。她坐对面,笑容迷人而疲惫。他盯住她的眼睛,她避开了。

点餐,刘结实要了啤酒。二人一起喝,刘结实又忍不住问起了姜拓。李小闲说,我其实和姜拓没啥关系了,这些年过去,一切都变了,要说,还是说说姜拓的故事吧。

李小闲讲故事:

还是说芒吧,她死心塌地爱上了姜拓。

爱情是一种毒品,爱上一个人,是很难自拔的。芒本不习惯巴丹水寨的生活,可她离不开姜拓。她强迫自己适应满眼的大山,适应水寨带有腐败气息的潮湿。她一直认为姜拓是天使下凡,他快乐地在寨子里授课,快乐地生活。他的快乐感染了她这个寄居者,她知道自己也会快乐的。

问题是,她不得不面对一群充满敌意的目光。涂金花、莫吉花、古银花……这些有着古怪而好听名字的女孩几乎都爱上了姜拓。如果爱真是毒品,染毒的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芒开始提心吊胆,担心有一天自己被这些有一双乌黑大眼睛的女孩推下山崖。

芒的担心是多余的,女孩们到了一定年龄后,姜拓总会说服她们的父母,说服她们自己,成功地一个接一个将她们送出寨子,去遥远的都市,读那种招生没有底线的职专。

芒对姜拓说,你是她们的恩人。

芒又说,你改变了她们的人生。

芒是在被窝里说这话的,姜拓没吭声,手臂用劲儿,把芒搂紧了。

芒和姜拓各居一屋。芒曾提议两个人搬到一起,騰出一间屋子留作它用。姜拓没答应,他说一个人一个屋备课更方便。她进姜拓的屋子少,姜拓进她的屋子多,同居全在她的屋里。有好几次,天黑了,她主动进他屋,可他还是连推带抱,把战场转移到她屋。

某一个女孩去城里读书时,姜拓总会去护送。这大约需要一周的时间。这个时间段,芒便一个人忙乎,教课,给学生们做午餐。晚上,两间房子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冷清、恐惧、迷茫。睡不着觉时,她就走出屋子,看宁静而凌乱的水寨之夜。

在姜拓去送某一个女孩的日子里,芒收拾行囊,当了逃兵。

李小闲来到酒店与赵联相会。这家酒店就是刘结实请她吃饭的那一家。到处金碧辉煌,奢华得令她极不自在。无论是刘结实还是赵联,都不该具备来这里消费的实力。刘结实只吃一餐或只住一宿,尚可理解,赵联包下这里的房间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就不好理解了。走进房间,她说,住这儿不适合我们。赵联说,我们都吃了过多的苦,住得好一点是应该的。

在沙发上落座,把头扭过去看电视。赵联一边给她沏茶,一边讲寨子里的事情。他讲那里的风俗,讲那里的孩子们,讲得有滋有味。她听得也有滋有味。好像不是久别重逢,不是幽会,而是来听与讲。

李小闲问,那些进城的孩子们咋样了?

赵联说,都挺好的。

李小闲说,是你让她们走出来了。

赵联说,她们不该一辈子在大山里窝着。

李小闲说,她们都挺漂亮的。

赵联说,没你漂亮。

赵联这句话拉近了他俩之间的距离,几年的时光瞬间凝固成信手可翻的一张纸。李小闲伸出一只手,搭他手背上,他这只手没动,另只手拍拍她的手背。然后,手分开,他说,我冲个澡。他说得从容、镇定,丝毫没有久别的迫切或死灰复燃的狂热。他在卫生间洗澡,她独坐沙发,听里边水不急不缓地流淌。听着听着,水流脱离卫生间,变成了飘荡在空中的一个背景。

赵联洗完澡,披着浴巾从卫生间走出,浴巾只遮到肚脐。李小闲不自觉地看过去,看见他的生殖器耷拉着,和人一样从容。赵联上床,用眼神招她。她说,我也冲个澡。她和赵联一样从容、镇定,预想的激情被水流冲走了。

冲完澡,上床。前戏,正剧,高潮。一切按部就班。她趴在他胸脯上问,想我没?他说,想了。她说,那为啥不来找我?他说,还有一帮孩子要照顾呢!她想说,我也需要照顾呢。在他轻描淡写的回答中,她知道自己这话是说不出口的。

第二天早晨,李小闲离开酒店时,在大厅遇见了一个留长发、皮肤微黑的大眼睛女孩。她往外走,女孩往里走,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她心头一动。扭回头,看见女孩进了电梯。涂金花?她认定这个女孩就是涂金花。

上班,吹花表演。掌声。眼前的火苗像一颗落日,背景是遥远的巴丹水寨,水里有一个巧克力皮肤的女孩在洗澡,落日的余晖洒在她身上,使她的胴体闪着湿漉漉的亮光……李小闲呼吸急促,手中的玻璃管落地,发出清脆的爆炸声。她扔掉手中的镊子,冲出围观者,奔出厂院。

外边下雨了,景物迷蒙。李小闲拦出租车,去了那家五星级酒店。进大堂,脚后留一串湿痕,有穿米色衣服的工作人员立马推着拖布擦地。去房间,轻轻敲门,没反应。加重敲门,咚咚咚,还是没反应。她高喊服务员,门开了。第一个闯进眼帘的是那皮肤微黑的女孩,她头发、衣服都有些凌乱,不慌不忙地整理,然后冲她笑笑。她绕开这具躯体,向赵联逼近。一抹惊慌从他脸上划过。

女孩整理好自己,拎手包,和赵联道别。门关上,李小闲盯住赵联,问,她是涂金花?赵联嗯一声。李小闲说,你和她原来有这种关系?赵联说,你误会了,我和她没啥关系。李小闲提高声音,如果有,你可以明讲,我可以退出。赵联搂她,被她推开。赵联说,我和她真没啥关系,她在外边有男人。李小闲努力镇静,坐床沿儿上,手触到一团卫生纸,湿的,拿起闻一下,一股浓重的精液味道。

从这一天开始,李小闲请了一周假。从早到晚,她会在任意时间走进这家酒店。不去赵联的房间,而是在大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那里有一棵高大的室内盆景挡住了很多人的视线,而她可以从这个角度看出去,看到所有从大堂经过的人。浓重的树影包裹住她,像一件隐身衣。她目光像把刷子,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刷来刷去。没用多长时间,就刷到了该刷的人。

没错,这人就是涂金花。而且,她还刷到了莫吉花等好几个有着微黑皮肤的女孩子。李小闲跟在涂金花的后边,一遍又一遍地刷。她发现涂金花除了去赵联的房间,更多的是敲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房间,门开,躲在里边的,或探出脑袋的居然是不同的男人。这让她大跌眼镜。她一时想不明白,一个来自遥远、纯净地方的异族女孩,怎么能是这样的女人。

趁赵联外出,李小闲用自己的身份证,骗服务员打开了他房间的门。里边很乱,被子在床上扭成一团,桌上有残羹剩饭,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她拉把凳子坐下,打开电脑,窥见了一个秘密。

心中的巴丹水寨轰然倒塌,满心都是残骸。

李小闲没有走,她坐等赵联回来。赵联回来后,她指着他的鼻子说,没想到你成了这种人,你把她们一个个变成了商品,可她们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呀!赵联见状反而不惊慌了,说,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其实我早知道了你的秘密。李小闲问,什么意思?赵联说,如果可能,我愿意跟你一起去金塘水库,去爬爬小螺山。李小闲顿时呆住了。

她知道,两个人各守住对方的秘密是能够达到一种平衡,但这种平衡又随时可能因为一方的倾斜而被打破。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只能再造一个秘密了。

雨天,办公室光线幽暗。小钱在玩手机,刘结实举着一张女孩的照片。女孩穿奇装异服,皮肤微黑,大过常人的眼睛。通身有一股鬼魅之气。

小钱瞟一眼刘结实手里的照片,说,证据也有了,该收网了吧?刘结实用另一只手揉揉眼睛,生疼,手机、电脑、无处不在的电子荧屏,害得人视力越来越差。刘结实也知道这起案件已经明了,收网应该在情理之中。可是,他同样清楚得很,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办完。什么事?怎么办?他一时也讲不清楚。他隐隐觉得,贸然收网会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

小钱凑过来,一把夺过照片,举着,看。边看边说,真他妈性感,能和这样的女子睡一次,也不枉做回男人。刘结实训斥他,瞎说个啥,别忘你是个警察。小钱说,警察也是人,男警察也是男人。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小钱住嘴,推开门,看见有一个人被几名同事推进了审讯室。小钱出了门。

门关上,刘结实打开电脑,调出赵联的资料。赵联,三十八岁,八年前远赴贵州偏远山区支教,受过多种奖励……门被推开,小钱回来,说,孙所收网了,刚才抓到的人就是阿牛。

刘结实从椅子上弹起,胳膊碰掉了玻璃杯。他在爆炸声中撞出屋,边走边打电话,联系一个线人,没打通。走到院子,骑上自己的警用摩托,轰隆一声闯进大街。

外边还是漫天雨线,摩托车拐进南街,拐进掛玻璃工艺品厂牌子的院子。门卫大爷冲他摆手,他没理。车子停在车间门口,冲进去,目光聚焦在某个人应该在的位置。但那个位置的人并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凑过去打听,人家告诉他,那个人请假出去了。他有了不祥的预感。

摩托车开足马力在汽车丛中穿梭,雨下大了些,雨水顺他的头发、面颊,淌到裤子上,又顺裤脚淌进鞋里。车子驶出城区,郊外车流明显见稀,地上雨水被车轮辗出一溜盛开的水花。早在几天前,刘结实就预感到这个结果,他一直试图避免,可事情还是朝他不情愿的方向发展了。

摩托车驶到小螺山的山脚下,找到上山的路,油门轰到最大,车子发出隆隆的响声,上山。上到车子实在上不去的地方停住,下车,爬山。不断有砂石滚落,发出一串又一串类似哮喘的声音。爬着爬着,一丝阳光从雨线中插过来,照亮他同样湿滑的脸。他头抬得尽量高,望见天晴了,雨线在阳光中像一扇又一扇的珍珠门帘。

爬上山顶,雨停了,湿滑的阳光笼罩了周围的一切。往下看,水波荡漾。崖上是横七竖八的石头,肆意生长的树丛和杂草,崖边是著名的“张王生死恋碑”。刘结实距石碑还有百余米,透过荆棘看见碑前站立两个人,一男一女。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两片剪影。

刘结实扒开枝条,开始向崖边奔去。没出几步,就见两个人中男的掉下了山崖。他想喊,喉咙哽咽,没喊出声来。他脑袋里啪地一下,是类似玻璃器皿落地粉碎的声响。

刘结实一下子瘫软了,一种无奈感淋满全身。他没有凑过去,默默跟在那女人身后,下山。

山脚下已经停了一串警车,刘结实看见小孙举起微冲朝天轰了一梭子。然后,小孙冲着下山的女人喊,李小闲,蓄意杀人,你被捕了。喊罢,扭身,冲带相机拍照的一些人,做出了一个酷毙了的造型。

猜你喜欢

小钱小孙结实
Super Strong Beard 超级结实的大胡子
小钱
找出结实的绳子
姊妹鞋
糖公鸡
神秘号码
填表
我是小小外星人
汤姆开锁记
捡的手机也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