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大教授:是真名士自风流
2018-07-06雪阳
雪阳
昆明云南师范大学内的国立西南联大旧址纪念馆。
1938年4月28日,一个来自长沙的学生 旅行团即将步行抵达昆明。那里便是他们两个 多月长途旅行的终点了。
在开始最后一段行程之前,旅行团得到通 知:他们之前所属的长沙临时大学已经更名为 “西南联合大学”。风尘仆仆的学生们换上干 净整齐的衣服,佩上军章,阔步向昆明前进。
1938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在欧洲,法国举 办了世界杯,意大利卫冕,二战还未开始。在 中国,一个又一个城市陆续沦陷于日军铁蹄, 蒋介石下令掘开了花园口大坝,黄河泛滥……
在昆明,西南联大度过了艰难而卓越的8 年光阴,其首要目的是奋力图存,这一诉求与 当时中国的命运亦息息相关,更为珍贵的,则 是西南联大当时的学术自由氛围与兼容并包的 通才教育,以及它为中国乃至世界培养出的一 批优秀人才。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当时那批堪称传奇 的联大教授们,密不可分。
从北平到长沙,从长沙到昆明
七七事变的枪声虽然来得突然,但早在 “九一八”事变之后,象牙塔里的知识精英们 就已经意识到,华北之大,容不下一张安静课 桌的日子,或许并不遥远。
其实,在卢沟桥事变爆发两年前,考虑到 华北未来的局势,保卫清华、北大和南开这三 所高校的机制就已经开始运转:清华于1935年 着手准备,当年就在长沙设置了两个研究所, 清华工学院也开始把相关设备打包运往南方。
北大、清华和南开的迁移,并不是当时特 有的现象。随着战火迅速蔓延到华北各地,一 所又一所大学迁往内地。1941年初,战前114 所大专院校中,已有77所迁往内陆,其中也包 括1938年来到成都华西坝的“五大学”。
1937年春,当清华开始认真寻求避难所时, 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著名教育改革家) 承诺:如果有大学迁到湖南,他一定全力支持。
这样,长沙被选为设置临时大学的应急之地。
当卢沟桥的枪声响起之后,一切计划都不 得不陆续化为行动:1937年9月10日,教育 部颁发命令,成立两所臨时大学,一所设在长沙, 由北大、清华南开和中央研究院组成,另一所 设在西安。
然而,人们都没有想到,日军攻城掠地的 速度如此惊人。
1937年11月,南京陷落,运到长沙的伤 员越来越多,日军的轰炸也越来越频繁。战火 烧到了象牙塔里的课桌边,许多学生几乎无心 学习,甚至提出调整战时的课程设置。
校长蒋梦麟赴武汉请求:把学校进一步南 迁,迁往昆明。
1938年1月19日,临时大学正式宣布南迁。 虽有600多学生退学或参加抗战,依然有五分 之三还多的学生准备去云南继续学业。一部分 学生(主要是女生)坐船从海路绕行,另一部 分学生则勇敢地用自己的双脚,一路从长沙走 到云南,行程1600多公里,完成了一场史无前 例的知识青年之远征。
云南蒙自西南联大文法学院旧址。
1938年12月,西南联大终于开学了。这 所三校联合的大学,拥有大约三千名学生,五 个学院和二十六个系。成为战时中国人数最多、 规模最大的综合性大学。当时西南联大的正、 副教授,大约有170多名。
中文系:刘文典
烛光中讲红楼,皓月里说《月赋》
若要说到在西南联大任教过的人文学者中, 学问成就最高、最受同行们敬仰的一位,当然 莫过于历史学家、语言学家陈寅恪。
陈寅恪精通梵文和多种西域古代语言,如 突厥回鹘文、吐火罗文、西夏文、古波斯文、 希伯来文等,被尊称为“教授中的教授”,吴宓、 朱自清、冯友兰等教授,当时都常常和学生们 一起,认真地去旁听陈寅恪讲课。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刘文典。
只是可惜,他在西南联大待的时间不长, 1938年来到昆明后,第二年,牛津大学聘请他 为汉学教授,并授予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职称。 他是该校第一位受聘的中国汉学教授。据说他 接受聘请,很大程度上是想去英国治疗自己多 年眼疾。
将他与刘文典放在一处说,源于这位狷狂 书生对陈寅恪的极度推崇,以及刘文典那句流 传甚广的“价格比较”一一当他听说联大当局 要提升沈从文为教授时,勃然大怒:“陈寅恪 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 四十块,朱自清该拿四块。可我不给沈从文四 毛钱,他是我的学生,连他都要做教授,我岂 不是要做太上教授了吗?”
这种偏见,大概与他自己一意钻研古典文 学,瞧不起搞新文学创作的人有关。他认为“文 学创作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一次有人 问他可知道当时以《激流三部曲》名噪一时的 巴金,他沉思片刻后,喃喃道:“我没听说过他。”
更出名的一个“段子”,则是某次大家跑 空袭警报的时候,刘文典想到陈寅恪身体赢弱, 视力不佳,行动更不便,便匆匆率领几个学生 赶赴陈的寓所,让学生先搀扶陈往城外躲避, 连连说:“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
据说当时沈从文碰巧从刘文典身边擦肩而 过。刘文典面露不悦,对同行的学生说:“陈 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是为 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
刘文典最出名的学术成就是关于《庄子》 的研究,以及为《淮南子》作注,但他在学生 中最受欢迎的课,还是听他讲《红楼梦》。
有一次,原定他在西南联大一小教室中讲 《红楼梦》,后因听者太多,容纳不下,只好 改在教室前的广场上去讲。届时早有一批学生 席地而坐,等待开讲。
渐渐天已近晚,讲台上燃起烛光。不久, 刘文典身着长衫,慢步登上讲台,缓缓坐下。 从容饮尽一盏茶后,他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 念出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 筐!……我讲红楼梦,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 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
月光下,他吸着烟斗,给学生们讲林黛玉 和薛宝钗,他认为,这两位女子的生活,代表 了人类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听众们听得几乎 呆住,完全沉浸于此人此情此景之中。
刘文典上课时,若是讲到得意处,几乎不 理会下课铃响,有时一高兴就讲到5点多。有 一次,刘文典上了半小时的课便结束了上一讲 的内容。学生以为他要开讲新课。这时,他忽 然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 饭后七时半继续上课。”原来,下周三是阴历 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
届时,校园里摆下一圈座位,刘文典坐在 中间,当着一轮皓月大讲《月赋》,生动形象, 见解精辟,让听者沉醉其中,不知往返。一位 学生回忆说,“当他解说《海赋》时,不但形 容大海的惊涛骇浪,汹涌如山,而且叫我们特 别注意到讲义上的文字。留神一看,果然满篇 文字多半都是水旁的字,叔雅师(刘文典)说 姑不论文章好坏,光是看这一篇许多水旁的字, 就可令人感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宛如置身海 上一般。”
历史学系:雷海宗
每个细节,都是他脑中大厦的砖瓦
若说联大最受欢迎的历史学教授,雷海宗 一定是名列前茅。
雷海宗主讲文理科大一学生共同必修课“中 国通史”。他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博闻强记, 精通多门外语,是以西方史学方法研究中国历 史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毕业于芝加哥大学,获 得欧洲史博士学位,用英语教材讲授中世纪史, 经常用英语板书。他记忆力惊人,上课堂从不 带片纸只字,对历史人名、历代重要人物的生 卒年月、地名、年代、参考书目,娓娓讲来如 数家珍;随手板书,从无错漏。
对他而言,每个史实细节,都是精心设计 的历史大厦的建筑材料,一砖一瓦俱有其归属 与作用。特别是当他讲到富有戏剧性的事件时, 简直是身临其境一般。雷海宗授课精湛的名声 迅速在学生中广泛传播,以至于在他讲课时, 许多旁听的学生或校外人士闻风而来,能容纳 约200人的大教室,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座无 虚席,窗外也站满了旁听的学生或迟到没有找 到座位的选课生。真是一时之盛。
西南联大教室内部。
化学系教授曾昭抡。
云南蒙自西南聯大文法学院旧址。
但雷海宗讲台上最悲壮动人的一幕,其实 发生在西南联大的历史之后。
1962年初,雷海宗抱病重上讲台,讲授外 国史学名著选读、外国史学史两门课程,其中 后者还是一门新课。
这时,他患慢性肾炎已经三年,严重贫血, 全身浮肿,行走困难。可他仍然用颤抖的手, 亲笔拟就“外国史学史讲义提纲”,让助教用 三轮车带他到教室上课。
当时曾在台下听讲的一位学生回忆道:“上 课铃响后,只见一位小老头拄着拐杖,一步一 步地挪动着双腿,吃力地坐到讲台后的一把椅 子上。看着他那痛苦的样子,我不觉生出几分 恻隐之心……那一刻,教室里异常安静。突然, 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只见他腰板直了,精神也 振作起来了,与刚进教室时简直判若两人。”
“他讲课很有意思。助手替他在黑板上写 字,有中文、英文,也有希腊文。他端坐在椅子上。 每当助手写完后,他头也不回,把拐杖往后一甩, 有时打在黑板上,然后大声地念着,像朗诵一 样,那浑厚的男中音依然那么好听。看得出来, 他很兴奋,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他讲课口若 悬河,很有风度,知识面之宽,文字学之精, 着实令人叹服。”
课后的雷海宗,重回疲劳与虚弱。在助手 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艰难地、默默地走出教室。 “教室里十分安静、冷漠,既无喝彩声,也无 掌声,只有拐杖声不断地敲打着我们的心灵。”
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课。
化学系:曾昭抡
破衣烂衫,徒步穿越大凉山
虽然不及西南联大的人文学者们那样出名, 其实理科学院的几位教授也颇值得纪念。其中, 来自北大的化学教授曾昭抡,也是极受学生们 爱戴的一位人物。
曾昭抡留给联大师生们最鲜明的印象之一, 就是他的不修边幅,他常穿一件带污点褪了色 的蓝布长袍,有时套件似乎总是少颗纽扣的白 衬衫,他的一个学生曾回忆:从自己1943年进 入西南联大化学系的第一天起,他所见到的曾 先生,始终是一身斜襟的蓝布长衫,穿双布鞋, “脱下来,袜子底永远破个洞”。
在曾昭抡同时代人的回忆中,关于他的怪 癖传闻很多。他曾经站在沙滩红楼前,和电线 杆子又说又笑地谈论化学上的新发现,让过往 行人不胜骇然;一次,他带着雨伞外出,天降 暴雨,他衣服全湿透了,却仍然提着伞走路; 在家里吃晚饭,他心不在焉,居然拿着煤铲到 锅里去添饭,直到他夫人发现他饭碗里有煤渣。
曾昭抡的步法也很独特:总是拖着脚走路, 发现时间不够时,便会突然小跑起来,他一旦 这样做,就意味着上课要迟到了。虽然在生活 和行为举止上,他仿佛总是心不在焉,但在学 术和工作上,曾昭抡从没有半点马虎。
结合当时的时事,曾昭抡率先开设国防化 学课,他的教学大纲几乎全是关于应用化学的。 他讲解毒气的时候,会直接把毒气分类,给学 生们指出对付各种毒气的面罩。早在1938年从 长沙到昆明的路上,他也是随身携带防毒面具, 并且走路从不抄近路。
对待学生,曾昭抡淳朴谦和,很容易和大 家打成一片,跑警报到了野外,要烧饭的时候, 他会和学生们一起捡柴火。他也是联大教授中 为数不多的、在昆明时期到过成都的一位: 1941年,曾昭抡带领地质系、化学系和生物系 各一名学生,历时七十天,徒步穿越大凉山地 区,一路参观矿厂、化工厂、酿酒厂、兵工厂等, 最后到达成都,参加在华西大学举办的中国化 学学会的年会。
年会上,他仍是一身沾满泥点的破长衫, 戴着呢帽,穿着草鞋踏上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