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特朗普放弃的国务卿:蒂勒森的垃圾时间
2018-07-05王一鸣
王一鸣
3月1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通过推特宣布,解除蒂勒森美国国务卿职务。
蒂勒森先生流年不利,此前似乎已有预兆。
此前一周,蒂勒森开始了非洲之旅——出访非洲五国。结果不仅什么都没谈成,自己还“病倒”了。这一病,心力交瘁,转头又被总统先生炒了鱿鱼。
其实特朗普与蒂勒森的不合不是一天两天了,下面就讲讲蒂勒森与总统先生那些年的那些事。
Exxon的蒂勒森
当蒂勒森还在那家市值逾4000亿的能源巨擘当国王时,作为国际顶级能源公司的领袖,他与成为美国国务卿后的蒂勒森是不一样的。
确实不一样。在油气行业,Exxon Mobile、Rosneft、Shell和普通的大型能源公司是有明显区别的,他们在理念和技术上拥有强大的前瞻性,忠于传统能源和成熟油气田,习惯对时下火爆的非传统能源概念保持审慎的距离。然而,总会有一些令人无法想象的巨型跨国交易仿佛是为他们专门预留的,各家都知趣避过。
对于蒂勒森本人,在其10年的董事长生涯里,他以长于在威权国家开展重大项目合作而闻名业界,从俄罗斯总统普京到赤道几内亚领袖奥比昂,蒂勒森深入政经两界建立了广泛的朋友圈。他领导下的Exxon拥有直接绑架政府对外决策的能力,例如2011年,美国国务院曾经希望在伊拉克推行新的产量分成合同,以促进什叶派、逊尼派和库尔德人的统一,Exxon抢先一步在自己的产区与库尔德人签订了双边协定,使得美国政府的努力付之东流。
彼时的蒂勒森是Exxon的国王,美国油气利益集团的当然带头人,他或许从未想过自己职业生涯的晚期还会在华盛顿的雾谷渡过一年(或许不足,或许更久一些)。所以当Exxon聘请的两名国际事务顾问——前国务卿康多莉扎·赖斯和前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联袂举荐这一职位的时候,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进行了深刻的犹豫。
蒂勒森明白,自己与特朗普的个人秉性未必相和;更为重要的是,他必须认真考虑,在所有共和党要员都竭力避免与特朗普本人发生任何联结的时候,在本届政府内出任国务卿的要职将可能在历史上留下怎样的位置。如果没有这个选项,蒂勒森再过四个月就可以从Exxon离开,得到一笔高达1800万美元的退休金,回到自己在德州的两个农场安享晚年。而如果承担这一挑战,他将有机会为自己的人生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于任何一届政府而言,仅仅拥有一家油气公司董事长的经历是不足以胜任国务卿之职的,然而特朗普自己同样一身清白,赖斯等人均认为他甚至会因此更为偏爱商人蒂勒森,这使得他在职业生涯的尾声得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获得的Bonus彩蛋。最终,是他的妻子敦促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她对自己的丈夫说:“我觉得你应该试一试。”
白宫角落的蒂勒森
然而,蒂勒森似乎从开始就与特朗普八字不合。
去年4月,蒂勒森在土耳其信誓旦旦地保证“美国不再优先考虑推翻叙利亚阿萨德政权”,随后两天,59枚战斧式导弹呼啸着飞往沙伊拉特机场,全世界第一次感受到了国务卿外交承诺的脆弱。两周之后,蒂勒森出现在了俄罗斯,他对这次首访极为重视,他需要在这里着力弥合美俄双方因叙利亚事件而加剧的分歧,他同时也亟需一个熟悉的环境来开启自己的外交破局。正当一切运行顺畅的时候,特朗普在华盛顿公开表态,“我和俄罗斯的关系一点都不好,或许是史上最差。”这使得蒂勒森在莫斯科的存在显得格外尴尬,尽管在最后一刻,他勉力实现了与普京的会面,然而蒂勒森自己最终也坦言,美俄关系“正处在低谷,互信度很低”。几乎是在会谈刚刚结束,俄罗斯外交部就宣布了俄罗斯、叙利亚和伊朗三国外交部长的会面计划。路透社认为,俄罗斯对蒂勒森表现出了罕见的敌意。
去年5月,卡塔尔断交危机爆发。蒂勒森第一时间深入其中积极斡旋,他给各国熟悉的朋友们逐个打去电话,呼吁结束外交对立,开展“平静而深思熟虑的对话”。蒂勒森在任职前曾经和身边人提起,他认为自己多年来在商界攒下的人脉应该算作是担任国务卿之职最为有利的凭靠,他自信在中东拥有足够的活动能力。正当他摩拳擦掌打算施展自己的外交才能,特朗普在蒂勒森发表公开声明后两个小时又一次在Twitter上拆了国务卿的台,他明确指责卡塔尔资助恐怖主义,并且支持沙特等国对卡塔尔的封锁。特朗普的表态使得蒂勒森的努力还没有开始便已经结束,在海湾之行的最后阶段,他公开对媒体表达了自己的疲惫。随后,他在没有任何事先说明的情况下选择了休假,接连好多天没有蒂勒森的消息,而后媒体们才弄清楚状况。随后不久,白宫第一次传出蒂勒森打算辞职的消息。
此后,蒂勒森似乎提前进入了自己的垃圾时间。伴随着普里巴斯、班农等人先后离开白宫,他的去留在媒体圈内已经成为定数,似乎不需要再通过行动为自己争取什么。他在公开场合的表态也开始变得更加随性,当被问及美国是否仍然可能继续留在巴黎协定内,蒂勒森没有遵从特朗普在这一问题上不容置疑的态度——“我认为在合适的条件下(是可能的)。”当夏洛茨维尔事件爆发后,他在FOX News的节目谈话中表示,特朗普的讲话“只代表自己”,“而美国国务院代表美国人民。”
特朗普的回复也相应地更加简单粗暴起来。在朝鲜问题上,蒂勒森一直在着力平息事态,但特朗普在Twitter上的回应让国务卿的颜面荡然无存——“我对蒂勒森,我们出色的國务卿说,这是在浪费时间。”用《每日秀》节目主持人Trevor Noah的话来说,“他完全可以给国务卿打个电话来说清楚这件事,然而他就是要在公开场合丢丢他的脸”。
最终,二人迎来了撕破脸的节点。几乎是在一瞬间,全美媒体纷纷转载去年7月的一次总统国家安全会议后,蒂勒森在众人面前斥特朗普为“白痴”的新闻。NBC的深度挖掘更为传神,他们认为当时蒂勒森的原话应该是“真他妈的白痴”。尽管双方第一时间都站出来煞有介事地进行了反驳,蒂勒森甚至称赞特朗普是一名“聪明又爱国”的总统,但他从未否认曾经说过“白痴”这句话,只是淡淡地说自己“不会回应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
至此,总统和国务卿不合的传闻彻底被坐实。人们已经懒得再去猜测蒂勒森准确的离职时间,或许是明天,或许需要配合共和党的中期大选计划拖的再久一些,这已经不再重要。相反,各家媒体纷纷开辟专栏尝试着去评价这名国务卿的使命履行和历史地位。左派对蒂勒森给予了同情,认为他在上任9个月以来遭到了过去25年间国务卿这一职位上最为不幸的待遇,但同时对其没有在意识形态和民主价值上捍卫美国的国家利益提出了批评。右派则将责任归于蒂勒森本人,布什政府时期的国际事务顾问Eliot Cohen在Axios网站的采访中提到,蒂勒森很有可能是“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差的国务卿之一”,一名奥巴马政府时期负责巴以问题的官员则干脆去掉了“之一”两个字。特朗普本人的不满则与这些无关,《美国保守主义》的一则报道提到,特朗普认为蒂勒森太过关心其他国家如何看待美国,而忽视了对于总统国际形象的护卫,这是他选择放弃这名国务卿的根本原因。
蒂勒森的不幸
这些评论从结果上来讲绝大部分是公允的,蒂勒森在其国务卿任期内的确尚未作出任何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成绩,而且很有可能也不会再有时间供他去努力了。讨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时,几乎所有媒体的评论都充分考虑了与特朗普搭班子所必须承受的种种艰辛与无奈。
蒂勒森治下的国务院是十分孤独的。尽管在上台之初,特朗普曾经许诺在人事方面给予国务卿充分的自由,然而在班农等人的作用下,蒂勒森对于很多关键性岗位的提名多次为白宫所阻挠,这使得国务院的用工荒日益严重。根据《华盛顿邮报》的统计,截至去年9月中旬,148項人事任命中还只有24项得到了国会的确认;《对外政策》杂志的一份调查问卷显示,超过十二个国家的外交官抱怨自己急切需要上报信息,找了一圈却不知要投向哪里。
但是,身处白宫的蒂勒森更为孤独。他在竞选时期曾经支持他在德州的老乡杰布·布什,他在精神深处反感民粹主义、排斥要求公司从海外收缩回国建厂的行为,那样一来Exxon在俄罗斯和中东地区的巨额投资全部会因为付不起Cash Call(筹现金通知)而完蛋,这些理念分歧使得他从一开始就无法成为特朗普的自己人。这其实并不重要,美国政坛的历史经验表明,国务卿这一职位几乎注定不是总统的自己人,甚至往往刻意成为拉拢另一党派和竞争对手的抚慰剂,这一点已经成为历届白宫人事安排的潜规则。在肯尼迪政府时期,出身卑微的腊斯克在肯尼迪兄弟和邦迪兄弟组成的出类拔萃之辈里看起来窘迫极了;希拉里在党内竞选刚刚败给奥巴马之后仍然能够委身接受国务卿的任命,都体现了这一点。
然而蒂勒森在特朗普家人、共和党建制派、班农极右翼、五角大楼将军等不同派系的白宫内斗中显得格外孤独。事实上,华盛顿的环境对他而言本就极为陌生,在此之前,他去白宫和国会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的政坛经历在那些人面前显得脆弱不堪。站在国务卿的岗位上放眼望去,鲍威尔曾经是一名极为年轻而德高望重的将军;赖斯拥有国际关系专业的学位,其有关苏联问题的博士论文堪称业界翘楚;希拉里和克里都是党内大佬,又曾经在国会山经营多年,而蒂勒森什么都没有。常年担任配角的前副总统拜登曾经说过,“一旦你委身成为别人的搭档,就意味着你的睾丸被人切掉了。”蒂勒森现在应该能够深切地感悟到这一点。
在一次联合国大会上,总统及其家人、副总统彭斯、美国驻联合国大使黑莉占据了镁光灯。美国的联大议程是由黑莉和麦克马斯特亲手制订的,当这边会议正酣之时,“蒂勒森只能在一英里外的地方为民主国家共同体举办午宴。”同在现场的外交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帕特里克谈到,“我的感觉是,国务卿在所有的问题上都处于次要地位,这使得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的一致性变得复杂化。”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副总裁米勒也为“发生的奇怪现象”所震惊,在他看来,蒂勒森“被特朗普一手创造的奇怪外交政策结构所伤害了。”
蒂勒森的责任
除了客观原因,蒂勒森本人当然要为这种局面负一定的主观责任。
首先,他太过老实了,对于权力竞逐的了无欲望使得他治下的国务院成为前所未有的窝囊部门。当白宫在预算草案中对国务院大幅削减30%的经费、裁剪8%的岗位的时候,蒂勒森公开为特朗普的决定进行了辩护,这让整个雾谷大为伤心。一名对外服务局的工作人员愤怒地说道,“这儿根本没人来保护国务院,他们根本连一个子儿都不会关心我们!”事实上,早在去年春天,蒂勒森就已经雇佣了一家顾问团队在国务院开展了一次雇员调查,问卷里提及的全部是“你觉得部门的哪些职能工作可以被用来整合?”等类似的问题,字里行间暗示着75000名雇员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有一半的雇员拒绝接受这次调查,一名员工描述了那种让人失望的场景:“人们打开这份问卷,忍不住大声抱怨‘天啊,这他妈问的是些什么!”
其次,蒂勒森也的确过于缺乏作为一名国务政治家所必须的基本智识。在朝鲜问题的斡旋上,他暴露了自己的非专业性,在公开场合直接亮明了美国的底线:“我们已经对朝鲜开放了两三条沟通渠道”——这表明特朗普政府已经同朝鲜进行了另外的会谈;“据我所知,三军统帅并未划定红线”——这使得特朗普本人对金正恩与日俱增的战略威慑变得毫无意义,这场朝鲜半岛的“大胆”博弈最终因游戏一方存在着过于明显的绥靖势力而显得无法对称起来。哪怕对美国在冷战期间的任何一场战略对峙有一些基本的了解;哪怕对于越战期间尼克松一方面疯狂进行轰炸,另一方面悄悄派遣基辛格在巴黎开展密谈的历史有起码的涉猎,都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处理相较之下远不算棘手的朝鲜问题。在一名国务院的资深官员看来,“他只会象征性地谈论改革和责任制,对于美国的国家利益和在国际社会所处的位置缺乏基本的判断”。在国会的一次听证会上,参议员蒂姆·凯恩的人身攻击显得毫不留情,“你到底是因为缺乏基本的知识,还是干脆不想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或许都有一点。”蒂勒森极为被动地回答道。
最后,很多媒体的采访显示,蒂勒森对国务院的管理过于疏松。或许由于其性格本身的原因,他永远会刻意与自己的雇员保持一定的距离。鲍威尔任国务卿的时候会竭力让自己的脑袋在每一间办公室出现,蒂勒森不会这样。这里的工作人员当初在听说是蒂勒森而非国会油头滑脑的政客将要成为新领导的时候原本充满期待,可是当蒂勒森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露出冷冷的表情时,人们都感觉到了他对于这里环境的陌生和提防。很长时间以来,他就利用自己从公司带过来的10人左右的小团队开展工作,他信任这些旧部,其代价便是无法与新同事尽快融为一体。
尽管存在白宫的干扰因素,但蒂勒森自己也的确从未对助理国务卿进行提名,也未对沙特和韩国这类重要国家的大使进行任命。主动上报信息并不会受到鼓励,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也根本无法得到回复。一名国务院的中层官员告诉《对外政策》杂志,“目前还有150封备忘录等待着国务卿签署,亟待敲定的很多举措已经不计其数。”当很多大使馆等得实在着急了,他们会直接打电话给蒂勒森的办公室,常常也是无人接听,最后不得已他们便将电话接到白宫,或是去找特朗普的女婿库什纳。后者目前把持着美国的中东政策,而常驻联合国代表黑莉已经成为政府在伊朗与朝鲜问题上曝光度最高的代言人。
《大西洋月刊》在去年3月蒂勒森就職稳定后曾经专门深入国务院进行了几次访谈,最终,当一篇揭露了整个雾谷无所事事、安逸闲适的报道面世后,美国政界和评论界举目哗然,这篇记述蒂勒森本人无所作为的报道成为近日对国务卿盖棺论定之时引用率极高的评论。在这则报道里,一名雇员诚恳地谈起自己过去有多么喜爱这份工作,然而到了现在,“这里看上去像是个提供临终关怀服务的养老院。你只需每天来到这里,浇浇花、梳梳头发、涂涂指甲,你知道这种生活没有意义,你就不会再爱它了。”另外一则评论显然更为犀利,“这里看上去像是二战后的英国外交部,你清晰地看得到帝国的夕阳正在滑落。没有什么原因,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创伤,美国完蛋了。”
当这些文字被记述下来的时候,蒂勒森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彼时整个特朗普政府正乱作一团,雾谷的无所事事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些评论对蒂勒森是不公平的。然而又是半年过去,随着一件又一件事情陷入繁复而无助的境况,蒂勒森本人也日渐沮丧,如果国务卿的任期是一场球赛,他甚至早在去年7月就进入了自己的垃圾时间,何时结束只是裁判特朗普一声哨响的问题。
几个月前,在蒂勒森参加完G20峰会返回美国的途中,他曾经专程在土耳其作了一次停留。他是去接受世界石油大会授予的终身成就奖,以表彰其为Exxon公司和国际能源界作出的重大贡献。在前后都充斥着诸多令人郁闷的国际事务间隙,能够拥有这么一次短暂的重聚,对于蒂勒森而言是一次洗礼。在那里,他见到了很多熟悉的脸庞,许久未见的朋友,那天蒂勒森显得格外激动,他在演讲的开始对着所有人热情地呼喊:“我很想念你们,我想念我所有的同事们,我想念那些朋友和对手们,我想念那些富有成效的讨论、合作和我们取得的一个又一个成绩!”
这是蒂勒森国务卿的心里话。
(综合摘编自《中国新闻周刊》、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