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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极布朗断崖上的笛声

2018-07-05毕淑敏

小品文选刊 2018年7期
关键词:乔纳森笛声阑尾

毕淑敏

攀登南极大陆布朗断崖,雪雾肆虐,能见度极差。人们相跟着,踩在先行者的脚印里,艰难向前。

南极雪颗粒感十足,表面结有牛皮纸般的硬壳,一经踩踏,噗地陷落,入脚深浅神鬼莫测。故专业探险队员先行踩点,用红色小旗标出安全地段,以防落入雪渊,性命难保。

在没膝积雪中跋涉,类乎烂泥中拱路。我纠结不清—————是走没人走过的路?还是亦步亦趋地在前人脚印中讨生活?

前者较省力,安全有保障,缺点是易伤腿脚。雪中脚印,是前人猛力盖下的戳。他踩跺的深度,踝的弯曲度,用力的方向……都冰冷执拗地凝固雪穴中。你必得全盘承接,没有丝毫商榷地框入这坚硬无比的铁鞋。稍有差池,脚踝膝盖便受伤。几番惊惧之后,我忿而另辟蹊径,独自在皑皑积雪上踩出新途,耗力深重。

我边爬边琢磨:为什么企鹅奔走顺风顺水,不会扭伤踝关节?人则这么倒霉……

按说攀援中,并非思索好去处,幸而南极空气极为凛冽清新,大脑能在气喘吁吁的同时,一心二用。企鹅的薄膜状蹼脚,可在雪上滑行。笨拙人足,蜷在僵硬的防水靴中,抓地不牢。企鹅呈炮弹样的流线型身体,重心相宜。人被防寒衣裤外加救生背心层层绑扎后,如同蹩脚粽子,重心不稳。企鹅的膝盖得天独厚,向后生长,拐动灵便之极。而我等脆酥踝骨,哪是冰雪跋涉的菜啊……

千辛万苦终于登上布朗断崖。山顶和山腰所见略同,都是奶酪般的浓雾。忽闻悠扬笛声,犹如一道阳光斜扫,周遭瞬间燃亮。

什么人会有闲心逸致在旷莽南极奏悦耳小调?莫非我幻听?

你可听到什么?我小声问老芦。

笛声。我知道是谁吹的笛子。老芦胸有成竹答。你看见吹奏者了?我大惑。猜的。肯定是乔纳森啊。除了他,谁还有这份雅兴?老芦笃定回答。

我日后向乔纳森求证。他正倚着船舷观冰景,快活地捋着大胡子说,嗨!原来你们听到了!我说,以为是仙乐。乔纳森道,我只顾吹,没看到人。再说也看不见,浓雾弥天。

我说,听到笛声的人都很喜欢。乔纳森迟疑了一下,说,抱歉。我并不是吹给人听的。那吹给谁听?我不解。吹给南极的冰雪听,吹给企鹅和海豹们听。老汉揭開谜底。

那曲叫什么名?我问。是一首英格兰民谣,名“吹向南方的风”。乔纳森答。

乔纳森先生的正式身份是英国教授,地理学家。他在船上有一堂讲座,介绍上世纪英国南极科考站状况。好多人对这个题目感兴趣,不料授课那天,风浪骤起,抗冰船剧烈抖动不停。晕船这个无所不在的幽灵,将绝大多数人按倒床上。

我头晕目眩,瞳孔无法准确聚焦,像个无可救药的醉鬼。我加倍吞服了极友们送的外国晕船药,准备去听课。

老芦说,别去啦!你若吐在课堂上,添乱。我说,这药力道凶猛,我能辨别出它强力抑制了大脑的呕吐中枢,不会当场吐出来。赶紧走吧。

相互搀扶,踉跄到了课堂,算上俺俩,共四个听众。倚着讲台的高大的乔纳森先生,略显落寞。中方领队道,船上能站起来行走并听课的人,全都到了。乔纳森先生,请开讲吧。

满头白发的乔纳森先生说:1974年至1975年,我作为海冰专家,在英国驻南极的波斯布拉站工作。它的具体位置是南纬71度,距海岸线300公里。站非常小,只有四个人。房间面积4乘以6米,总面积24平方米。工作、住宿以及所有活动,都在其内。帐篷、装备、储藏食物的箱子等等,都放在室外。南极在盛夏也会下大雪。箱子埋在厚厚积雪中,新鲜度很好。只是需要的时候,刨开冰雪,翻来翻去经常找不到。

5至8月是南极极夜期,看不到阳光,最难熬。那时候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话,每天的日常工作就是做测量,写各种科学报告。屋内的打字机,总是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吃的全是罐头和压缩食品,没有蔬菜和水果。怎么洗澡呢?先把雪块抬进屋,等着它融化成水,然后烧热。没有洗澡设备,我们找了一块铁板,在上面凿了一些眼。另一个人把水从上面淋下来,滴滴答答就成了淋浴。理发时,也要互相帮助。如果你在照片中,发现我的发型不够美观,那你不能怨我,只能怪我的室友手艺差。

最害怕的是得病。幸好我们身体都很棒,不过有一个人牙齿出了毛病,肿得非常厉害。没办法,他就自己动手把大牙给拔下来了……

—————听到此处,我因眩晕而倒海翻江的大脑,突然澄明。天!自己拔牙?还是大牙?那是后槽牙了,医名智齿。想该队员因为年轻,智齿尚未完全萌出,炎症扩散不单巨大痛苦,或许还有生命危险。可自己动手把发炎的智齿薅出来,那得多大勇气啊!

我的讶然之色被乔纳森先生收到眼里,补充道,那队友挺能干的,事先给自己打了吗啡,然后又喝了不少朗姆酒。他自己给自己拔了牙,靠着吃药总算熬过来。

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乔纳森展示了那张著名照片—————上世纪50年代,俄罗斯南极科考站的医生,给自己做了阑尾切除术。

阑尾一旦发炎,很可能穿孔,脓液流淌,恶化为急性腹膜炎,命悬一线。如果他人发病,医生会立即做手术。可病的是医生本人,怎么办?好在该医生肚腹有病,大脑清晰。他决定自己动手,对着镜子将阑尾切除,终致康复。

人们平日对着镜子想拔一根白发,还常失手,真刀真枪自切一段肠管,绝非易事。

地老天荒远离文明的旷野之处,最怕的是突患急重病。如不及时救治,九死一生。然这“及时”二字,在南极内陆的可操作性,几近于零。

我从医时,给病人切过若干阑尾,对这个手术过程略知一二。成功的前提是刀钳齐备穿针引线,当事人的极端沉稳冷静保证手起刀落分毫不差。想来这位苏联医生,智勇双全外加运气顶呱呱。

乔纳森继续讲课。当时英国科考站的室外气温,约为摄氏零下30—40度之间,测到的最低温是零下49度。夏天偶尔能升到零下三度,感觉热死了。

我祖父和我父亲,都投身于南极科考事业。此站选址,就是我祖父做的决定……

乔纳森先生开始和大家互动。

我问,您执行完南极科考任务,重返文明世界,有何感受?

乔纳森先生答,感受就是—————害怕!我已经习惯了和寂静冰雪打交道,和不会说话的动物打交道。一旦回到人满为患的世界,惊慌之极,完全不知所措。南极不是友善之邦,甚至非常险恶。我们之所以能存活,全赖彼此的信任和温暖。比如和我睡上下铺的队友,人非常好。分别在即,一想到今后我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非常伤感。于是,我把他变成了我的妹夫。现在,他是英国南极局的首席科学家,同时,我妹妹生活很幸福。我呢,也能经常见到他啦!

四听众顿了一下,才理清人物关系。正巧“欧神诺娃号”抗冰船来了个蹦床般的跳荡,掌声变得极为响亮。

选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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