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本情怀的重唤与震撼
2018-07-05阿探
阿探
一
至真是文学最高的表达,尤其对于主流表达的文本而言。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主流表达的动力源泉就在于情感的真挚与浓度。张平在其最新长篇《重新生活》中,把“至生至死为人民创作”的崇高诺言,化作了民本情怀的超高浓度的构建与重温,赋予人民以真情,涵盖社会整体面孔,以真性与广度,从人类情感的基底倾注了一种初心与召唤。
“重新生活”不仅仅是武祥一家人在冰火两重天之后的理性选择,同时也是生命重回初心的本真选择,具有最广泛的内涵意义;同时更是一种对天下苍生的悲悯情怀的强力召唤,亦是饱含着政治文明未来进路瞩望表达的一种突破与进击。“重新生活”,不仅是人之初心回归的精神指向,亦是文学创作回归人民的范式,更是权力与民本情怀的对峙、激荡直至融合的愿景。
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庸俗甚至粗制滥造的主流表达无异于创作者惰性的投机,而经典的主流表达艺术构建上突破的要求则更高。对于一个真正的严肃作家来说,选择了主流表达也意味着选择了蜀道天险。主流表达能否出彩,关键在于文本的视点、介入角度以及所凝聚的涵盖力、震撼力。《重新生活》尤为突出的构建在于,确立了以民本情怀作为直面社会真实现实的通道,以悲悯正视平民生存承担,直击了市场交换与资源重组原则下触目惊心的社会真实,为人的精神重生,为猛进的市场经济,发出心灵底层的道德呼唤。
與以往作品不同的是,《重新生活》叙事重点没有赋予权力的享有者,而是以权力的坠地为起点,一路逐步向社会平民阶层挺进、深入,以浮虚炼狱式坠落,凝铸了生存压力最大承担者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完成了人之精神的本真重生,亦完成了“灵魂工程师”之使命担当。这无疑是张平对其崇高诺言的恪守,无疑是文学创作“到群众中去”的神圣选择,无疑是民本情怀的一种庄严回归。张平以平民阶层生存承受力的强大冲击波,了无痕迹地对峙、刺中了横行于整个社会生活冷冰冰的商业交换铁律,凝铸了一条人之悲悯、同情心的归途。小说叙事展开密不透风,字里行间淤积着撼动灵魂的力量。
经济社会的交换原则是事实的一种通则,这种通行原则有着法制保护基础及正当甚至正义性,对此道德的约束力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面对这种铁律,甚至有极端者认为只有先将作为人的自我埋葬,才可能获得最大限度的成功。这其实是人的物性或兽性的一种极致性膨胀,人之为人,不在于物性的炽张,而在于神性的上扬。道德在具体、真实的社会经济交换面前,是笼统而苍白无力的,张平以艺术的自觉,选择了从底层反弹的新切入口——民本情怀的重建,本身可谓曲径通幽。倾力凸显真情,是主流表达艺术的一种神魂性体现。
二
小说从平民生活日常场景开启,以武祥打了女儿绵绵的一个耳光,成功塑铸了这个家庭所处的焦躁、焦灼、不安的氛围,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很快读者明白,引发小说向纵深蔓延的爆点,是作为延门市市委书记的绵绵的舅舅魏宏刚因严重违纪违法被审查。作为权力高高在上的拥有者,在整部小说中他只是一种正、负面影响力的双重存在,甚至从艺术构建而言,只是一种权力符号的表征。实际上他并未出场,但他又似乎无处不在,甚至小说所展开的一切社会生态图景,都与他有着暧昧不清的关联。这是张平智慧的选择,因着这种高妙的选择,小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实现了“终极反腐”,即灵魂反腐意图——以平民生存承受之重唤醒权力拥有者的民本情怀。
小说以影视剧本般的镜头切换,展开了引人入胜的叙事。重点高中延门中学甚至延门市的重点大学主动找上门,给予绵绵以实际的种种特享与未来的坦途愿景,这一切背后只不过是对权力的主动示好及搭讪。现在权力坠地了,“就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壕沟里,处处都是坎,每一步都这么难”,原本平民却又不是平民的武祥一家,正历经着火冰两重天的生活坠落,这种深渊性坠落才刚刚开始,甚至从他们从未在意的早餐铺开始。他们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正常生活的失序,更惊心的是权力遮蔽下深隐的人性残酷嘴脸与社会底层的重压承受。首先是来自权力集团釜底抽薪式的倒戈,接着是延门中学昔日温情的川剧式变脸。失去种种特享待遇的绵绵,甚至被勒令揭发自己的舅舅、与其划清界限,人性的种种卑劣昭然若揭。绵绵放弃了原本从来不属于自己的各种职务,拒绝写检查,武祥的妻子魏宏枝选择了对抗,最后宁校长以艺术的沟通与武祥达成彼此理解基础上的和解。至此,绵绵一家人开始了平民生活的重新体验之旅。
绵绵被推荐到在魏宏刚支持下的畸形教育产业机构武家寨中学,高额的教育费用由失去权力光环庇护的武祥一家来承担,名义上处处为绵绵考虑的班主任,只不过是庞大教育产业运作链条上取利的一个环节。失去权力庇护的武祥一家,时时处处体味着产业与交换交易的重击重伤。
魏宏刚的儿子丁丁的单纯与渐变的处境,被地产商刘恒甫所利用。刘恒甫通过为丁丁提供便利接近市委书记,通过书记拿下开发项目,一夜暴富。魏宏刚落马后,他诱使丁丁做强拆的领头人,依旧在政府名义之下进行野蛮的强拆。丁丁在同学吴玉红辍学及强拆下的悲催处境中终于觉醒,反戈一击,成就了受伤的英雄梦。送丁丁住院治疗,魏宏枝和武祥终于明白了底层平民就医之难。如不是有着王副院长这层关系,即便付出天价费用也难以得到好的救治。从学校到医院,几乎所有社会服务机构都以冰冷的产业与经济交换呈现,权力在时时处处兑现为无限的便利。远离权力的社会底层,承受着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丁丁历经冰火两重,最终选择了与过去与权力的诀别,尽管前路未知,但终究是一种成长与成熟。
一家人历经了一场长久的精神炼狱,一场无助的人生孤旅,经历了,走过了,就走进新的生活。
小说叙事推进疾速,游弋自如,如在重重深渊、迷宫中奔突、找寻,文本内质性张力及震撼深彻魂魄。作为权力享有者的亲属,张平构建了他们生活坠落的持续态势,文本所隐含的终极目标——重唤与复苏权力拥有者的民本情怀,在专注的叙事中不经意间抵达彼岸。
三
《重新生活》工笔细刻了作为市委书记亲属的武祥一家人从无意识无知觉的权力特享到社会普通个体种种承受承担的强力对比,对比中深察了平民阶层艰深的生命负荷,作品饱含着民本情怀,撼动人心。小说无疑是一条人之精神回归初心的艰难心路,是灵魂的一种归途。张平以武祥一家人特定时期的身心煎熬反差及相关人物延展,真切地构筑了普通社会群体生存于高度经济社会的繁复交织的重重天网之下的生命承受及承载。文本艺术张力在于,有限的时空里积聚了强大的精神爆发力。
张平以权力特享者的亲属这样一个社会中间阶层的特殊群体,擎起了社会两端。向上以呈现权欲的贪婪、惊心,左右以权力的深渊影响力无处不在,向下以无限的黑洞深渊体味体恤民情,勾绘了社会真切的整体面孔。武祥一家人生活的下坠过程,也是生命从虚浮迷失中重返本真的过程。作为与权力阶层相关联的人,他们所陷入的一个又一个生活黑洞,对于普通社会个体而言都是必须面对和承受的。武祥一家人尚且如此,普通老百姓之承受又何其之重!这种构建本身隐含着以中道中和、平衡社会心理的偏颇,为权力寻求心灵归途、正道,为政治文明探索进路的创作雄心。这是一种起底式的民本情怀召唤与震撼,大约张平的最终指向在于:身处社会各个层面的人们需要再生,运行的权力需要再生。这种再生,无异于灵魂的涅槃。
《重新生活》亦是经济社会商业通则下源于心底的一种道德重唤,或者更准确说是悲悯、同情心的重唤,这是对权力持有者的最高道德感召。小说中,延门中学甚至延门市的重点大学,主动热心联系绵绵就学、任职、评优及给予未来的承诺等,与其说是权力的寻租不如说是资源寻租权力的正在进行时。从延门中学到武家寨中学,教育已成为严重畸形发展的产业,而处在强大产业链上的几乎每一个环节的人,都在市场交换通则下为自己谋求利益而漠视职责与公义、大义。武祥一家人生活向下坠落的过程中,从学校到医院,时时处处皆产业与交换,市场通则以其强势左右着我们的生活。尽管经济交换是一种通行的正当的原则,但是以权力作工具交换却是对权力的亵渎,是权力拥有者的道德沦丧。产业营运是受经济利益支配的,甚至有着无限的贪婪天性,只强调经济通则的社会运行无疑是偏颇的。当产业与权力高度苟合时,出身农村的魏宏刚们忘本迷失自我便成了一种必然。因此,社会经济越发达越是需要道德的自律与约束,只有经济交换通则的社会前进的方向是无法确定与把控的。道德的实质或动力源是同情、悲悯心,是一个人对他人的爱与自我利益的克制。同时道德是一种主动的自觉,是利己之心之上的悲悯情怀、民本情怀,这对于权力执掌者,对于我们的社会未来进路,无疑是足以信赖的共同期望。张平以民本情怀的倾力塑铸,在小说中完成了经济通则与道德良知的角力,发出响彻权力灵魂的呼唤。
作为人民作家,《重新生活》亦是张平创作初心的回归,民本情怀的重温与力铸,是一种别样形态的终极性“灵魂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