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村上春树
2018-07-03戴文子
戴文子
村上春树,在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作家光环背后,一直掩藏着另外一重身份:旅行者。用他本人的话说,虽然在日本拥有自己的住所,但不知何故,偏偏无法安居乐业,宁愿“满世界跑来跑去”。
自1983年第一次远赴意大利和希腊以来,村上环游世界的脚步就从未停止过。在异国他乡生活旅行,村上春树得以安心地写作与翻译,与之同时并进的,则是各种游记性质的随笔素描。可以说,村上的写作生涯与其旅行经历是密不可分的。在其“离家出走”的这段时间,村上既完成了《挪威的森林》《舞!舞!舞!》《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奇鸟行状录》等颇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也留下了《远方的鼓声》《雨天炎天》《终究悲哀的外国语》《旋涡猫的找法》等游记和随笔。
村上春树的小说大多风格阴沉,甚至有些悲伤,这和他的非小说作品在文笔上有着强烈的差别。从村上的散文、随笔或是游记当中,读者看到村上真实诚恳、幽默风趣的另一面,令人沉醉其中,和阅读他的小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村上的散文随笔作品大多平易近人,没有过多的野心和斧凿,而在细微之处往往又能展现出他作为一名作家所独有的观察与修养,自然从容中带着饶有深意的幽默。如同和一位邻家大叔进行一场朴实有趣的对话,是非常令人放松愉快的阅读体验。
然而从21世纪以来,旅行写作的疲劳一度让村上决定不再出版旅行散文作品,直到近些年因一次偶然机会重读旧作,村上深刻意识到回忆终究只是回忆,只有旅行当下写出的东西才能记录得真切。于是村上决定再次重拾旅行散文的写作,并有意识地重新看待旅行书写的必要。
这次出版的新书《假如真有时光机》是其近二十年来为杂志撰写的原稿首度集结成册,其中收录了村上走访7国11地的纪行随笔,罕见地呈现了自己对旅行意义及生活本质的观点。而对于喜欢村上旅行随笔的读者而言,这本书无疑是一场期盼太久的阅读盛宴。
多年海外经验让村上深谙旅行的真谛,他的旅行往往不是短期的走马观花,而是长时间地在当地生活,感受异地的时空与生活细节,观察当地人因习以为常而忽略掉的人事物。在村上春树看来,旅行是探索未知的过程,是沉静写作的方式,更是一种回归自由的感觉。或许正因这种自由的感觉,让村上笔下的旅行风景也仿佛消融了轮廓,只剩下流动的空气与里面包含的色彩温度。
《假如真有时光机》一书共分成10篇,从波士顿马拉松到冰岛极光,从创作《挪威的森林》的希腊斯佩察岛到少年壮游的日本熊本县,村上春树的这本旅行随笔新作,以他一贯机敏幽默的口吻,再访其转折人生的旧地,字里行间更显温度与重量。书中的大多数地方,对于村上来说都是故地重游,有些地方甚至暌违了数十年。这位资深旅行家,此次也在新书中首度揭露了自己18岁独自离家、展开第一次长途旅行的经验。
高中刚毕业,既没上大学也没进补习班的少年村上,一个人从神户港乘上渡轮去了别府,再搭巴士翻过阿苏山来到熊本县。如同每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村上展开旅行是为了找寻自我,确认人生道路上的位置,继而感受自己在广阔世界的无限自由与可能性。回忆这段最初的旅行,村上无限怀恋地说:“独自一人行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单单是呼吸着空气,眺望着风景,就觉得自己一点点变成了大人。”在此之后,旅行独有的气味与氛围召唤着村上一次又一次踏上旅途。近五十年后再访熊本,少年村上已变成作家村上,唯一不变的是其永葆对未知自我的探索与热情。
1986至1989年间,为求不受纷扰地进行写作,村上决定离开日本到海外生活。在陌生土地上的宁静时空,村上得以写出心中渴望已久的长篇小说,而希腊正是他构思出成名作《挪威的森林》的国度。在米克诺斯岛和斯佩察岛的日常生活,不仅给村上带来身心上的滋养,异国的影子也悄然渗入他的文字,成为记忆中的重要所在。阔别四分之一个世纪,村上重回这两座令他怀念的岛屿,找回未成名时的写作初心。那段时光,村上将对自己和世界的疑问投入小说,反映他所感受到的世界躁动。旅行与写作,成为村上挖掘自我、连接世界的最佳方式。
除了熊本与希腊,村上还在书中写到了担任普林斯顿大学驻校作家时的美国波士顿,1980年后期于罗马写作时经常开车造访的托斯卡纳等地,在此便不再赘述。《假如真有时光机》一书虽说是旅行散文,但在村上笔下更像是“探访老友记”。
有些确实是他阔别多年的老友和旧地,有些则是他曾经迷恋过的摇滚乐手的故乡和酒吧,或是他喜欢的作家和歌手的老书店和唱片行。字里行间情感丰富,场景描写栩栩如生,思维轨迹穿越时空而又发人深省,文笔时而诙谐灵动,时而沉郁悲凉,时而又娓娓道来。阅读此书的感受正好应验了村上自己所言,“看写得好的游记比实际外出旅行有趣得多”。身在旅途的是作者村上本人,大呼过瘾的却是身为读者的我们。
小说家是村上赖以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职业,它需要高度专注且持续思考的习惯和能力。而他所写的包括《假如真有时光机》在内的一众旅行随笔,讲述的则是个人生命中某种奇特但又毫无道理的机缘巧合。这里没有环环相扣的严谨情节设计,甚至一度将主题引向始料未及的岔路,展现出的完全是村上的个人癖好和私密乐趣。
村上的旅行孕育出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品,而村上的写作又反过来印证了那些旅行的难能可贵。只有将写作和旅行结合起来才能准确勾勒出“村上春树”这个具体的人或抽象的概念所代表的完整意义。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无法割裂,紧密相融。
《假如真有时光机》一书拾取了太多村上旅途中趣味盎然、令人难忘的好故事。透过书页,我们看到村上异想天开的程度不减当年,心灵也一如既往般年轻,容易被触动、好奇。无论再访一个国度多少回,村上的游记难得不带一丝中年甚至苍老的面貌。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人生,你见不着他看似世故实则疲惫的老学究身影,他经常心生不可思议的好奇,不局限于在某个狭小的领域。村上把笔触置放于日常生活的色彩、气味以及声音之上,以电影、音乐以及文学为触媒,把各方趣闻轶事和幽默见解熔为一炉,炮制出独此一家又绝不乏味的行吟笔记。
然而,“永远少年”的村上难免也会出现“初老”的征兆,“不再年轻”这个命题也时时令村上陷入沉思。对此,村上自己在书中如是写道:“老实说,我至今仍觉得自己好像是个‘青年作家,但当然没有这回事。时过境迁,我的年龄理所当然地随之增长。不管怎样说,这都是一个难以逃避的过程。然而当我坐在(希腊斯佩察岛)灯塔的草坪上,侧耳倾听周围世界的声音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从那以来似乎没有发生过变化”。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假如真有时光机”,村上既不想见证决定人类轨迹的历史事件,也不想重温某段自己无法割舍的往昔情愫,而是选择去纽约的爵士俱乐部尽情尽兴地听一场克利福德·布朗与马克斯·罗奇五重奏的现场演奏。因为在村上心底,早就有了关乎时光岁月的答案。
从《且听风吟》的初试锋芒到《刺杀骑士团长》的大巧若拙,村上的文学创作生涯也即将迈入四十年的大关。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十年便为一槛,对于文学四十年,村上自己又会有怎样的感怀呢?或许他并不在意,或许村上只关注“写下去”这件事本身,而不在乎能写多久。就像他對待旅行的态度一样,“索性放松心情,清空大脑,安安心心地享受旅行得了。”
身为写作者的村上只有一个,身为旅行者的村上也只有一个。作为读者,我们很难说喜欢哪一面的村上更多一点,只能暗自庆幸这样的村上没有让我们浪费宝贵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