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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家族权谋与更迭世相

2018-07-03北京

娘子关 2018年3期
关键词:曹魏司马懿司马

●石 英(北京)

石英,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原《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享受国家特殊贡献津贴。共出版散文、小说、诗歌、文艺评论等著作70余部,共1500余万字。

前两年,我在一篇名为《青出于蓝的权谋表演》的随笔中涉及司马懿这个人物,但那是从另一个角度说的,本篇文字主要想说说蜕魏而晋的过程中某些人生世相,变幻异同。

但开篇还是离不开司马懿。此人在京剧舞台上,也是一副粉白脸。在一般观众的印象中,大白脸就是奸诈角色的扮相。其实京剧脸谱也并不那么简单,还是有一些讲究的。粉白脸中有的还有不同的颜色(主要是黑色)的勾线,可表现这个人物的非常心计与谋略等等,司马懿的粉白脸谱应该说与他的上司孟德公小异而大同。懿比曹操小24岁,在操帐下为主薄,操因懿有“狼顾”异相,心存戒备,长时期对其“限制使用”,尤其不使其带兵,但司马其人极善于深藏隐忍。今日许多人希望自己越年轻越好,或因年轻有魅力,利于吸引异性;或因年轻经得起“熬”,不影响提拔,但一千七百多年前的这位“狼顾”先生偏偏追求老相,在京剧舞台上,此人一出场就是大白胡子(好像从未年轻过)。当然这是戏曲舞台上的人物,却也符合此人的心态。为了麻痹对手,他不惜装病装傻,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吃饭时饭粒沾到胡子上衣襟上也自作不知,反正是邋遢得可以。

忍也好、装也罢,一直到他最忌惮的曹公最后一次爆发“头风”病(公元220年),这位“狼顾”大师才基本上自我松绑。不知是曹操对他的继承者曹丕(子桓)交代得不周,还是丕对先王(操死前还是“魏王”)的嘱咐不以为然,反正在他篡汉为魏国皇帝的七年中,对该懿已大为放松,至少已不似先王那么戒备。也许是他视该懿比较顺眼,或许他与这位“狼顾”大臣相处比较对路,及至丕死其子曹叡上台,对该懿还是很重用,被任为征西大都督执掌重兵,完全废弃了其祖父曹操当年“限制使用”的戒律。这位比司马懿晚生26年却比懿早“走”12年的魏明帝曹叡,临终前已将司马懿视为托孤大臣之一。此后,司马懿与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已经相继掌握了魏国政权的命脉,乃至更将这个魏国皇帝的小命掌握在手掌心,危在旦夕还可暂时苟延残喘,全在司马氏(大将军或晋公)的手指一张一合之间。如公元254年,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为帝;260年,司马昭杀曹髦,立曹奂为帝;265年,昭之子司马炎干脆废奂而自己来,这就是历史上晋朝开国皇帝晋武帝。

“恶性仿效”,是魏晋之交人生世相的一个极重要的特征。大约自公元200年司马懿在曹魏帐下做主薄起,至265年司马炎篡魏,六十年左右的时间内,经过司马氏整整三代四家(第二代包括司马师、司马昭两家)的精心打造,终于完成了对前期曹魏起家史的超额模拟,这模拟过程又分两种形态:前半段主要是第一代懿公的边忌惮边模拟。面对一位雄才大略又权诈多疑的强势老板孟德公,他怎能不心存忌惮时刻戒备?因为一旦失误,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野心宏图全盘皆无不说,还很可能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但他的提防与戒备绝不是消极的,而是主动的仿效,积极地汲取,仿效曹操骨子里的霸气和强势,汲取他的权谋与翻云覆雨。应该说,在他与操不近不远、不亲不疏相伴相随的二十年间,等于是为自己和司马家族未来走向与满腹宏图的预演。他觉得他的这位上司既可怕又有用,既戒备又有几分服气,但这种服气不是无保留的,他并不认为操是无懈可击的,更没有对他达到无限崇拜的程度。如果是崇拜,他就不会时不时闪过将来取而代之甚至超过他的念头。纵然不是他自己来完成,起码是为司马家族做足了必要的铺垫,这种仿效,懿公与他基因所赐的两个儿子最醉心享受的是对傀儡皇帝的玩弄和不当人待(至于是否仍然玩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套,视情况变化未必如法炮制),似此才能体验到在那个时代万难逢一的极大乐事。操当时之于名存实亡的汉献帝,直如一千七百年后京剧《逍遥律》中刘协唱词中所云“欺寡人好一似那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那猫鼠相随,欺寡人好一似那犯人发配,欺寡人好一似那木雕泥堆。”司马父子的恶性仿效果然积蓄了巨大的能量,爆发出绝对超额的效果。如上所述,他们对后期的曹魏皇帝可以随意地“走马换将”,甚至可以行杀戮之能事,如对曹丕之孙“高贵乡公”曹髦就由心腹部署贾充出面断然下手。不过,使司马昭始料不及的是:这个公元三世纪皇族青年曹髦始终不甘“猫鼠相随”,而且竟能喊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个千古不湮的口号。仅以笔者亲历所知:在20世纪人民解放战争中为揭露当时的人民公敌,报纸的社论中就义正辞严地引用了这句话;正直之士在革命浪潮中,也曾以此语剑指倒行逆施的丑类;直至21世纪的今天,在外交舆论中此语又被鲜明地提出,可见它的深刻性和生命力。司马昭以其“大将军”和“晋王”的所有作为,其人文历史价值想亦难抵这句话的分量!

司马懿父子仿效前朝的超额效果尚不只此,这里再举一桩出色的案例:那是在关羽大意失荆州之后,蜀将孟达迫于当时形势,无奈降敌。后来经过诸葛亮疏通,孟达欲回心复归;诸葛亮恐其事机不密被司马懿侦知,派人致函孟达,提醒其切勿大意,孟达自信司马驻地甚远,月内难以到达。孰知懿截获孟达书信,着精兵兼程速进,出其不意地袭取了孟军,孟达亦被“定点清除”,由此司马父子愈被曹叡(魏明帝)信赖,此举司马父子可谓首创了冷兵器时代的“特种兵”。

当然,对于司马家族的最得意之笔,还是结束鼎足的三国时代,而实现了晋朝的统一。这里存在着主客观的诸种因素不必细述,毕竟于公元263年由邓艾和钟会分路伐蜀成功(那时虽表面上是曹魏政权,实则早已由司马氏统辖、指挥)。而290年的灭吴战役,正是在司马炎登基后之举,所谓“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句),这是司马炎的晋朝最露脸最显威势的篇章,充分展示出司马家族数十年来仿效曹魏模式超额实现的强势。但如从本质来讲,晋朝表面的顶峰态势已是它即将“山体滑坡”崩塌动乱的起点。自公元290年灭吴,从大面上看结束了自董卓作乱以来的分裂局面,却仅仅过了十一年就爆发了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从根本上动摇了本就相当脆弱的西晋皇朝的根基。通过不到十年(公元316年),由匈奴贵族建立的汉国即灭西晋,北方进入五胡十六国的大混乱时代。从西晋立国(265年),更确切地说应从晋灭吴的290年算起,才只二十余年,这个靠强势蚕食皇权最后干脆篡权的皇座便轰然倒下,可谓上也容易,下也匆匆!这在中国封建社会建国模式中亦可算是一个有点畸形的样板。有人说晋初期的情势与西汉建国之初有些近似,因为汉初也是开国皇帝“驾崩”后吕后专权,诸同姓王相互攻杀,表面上似乎有点摇摇欲坠,危机四伏;而西晋也是在武帝司马炎死后,呆瓜晋惠帝司马衷继位,其妻贾后乱政,荒淫无度,拨乱诸王,互杀无已。然而,这与汉初虽形似,骨子里却有不小差异,两者的根本性不同在于:西汉建国之初,刘邦和诸臣萧何、曹参等不只是醉心享受胜利成果,还干了一些治国安民的正事儿,因此政权基础相对比较牢稳,乱象也较易平复,重新走向相对的正规。而晋初则不同,晋武帝司马炎和他的子弟诸王、世家大族、心腹亲信等无不享乐至极。据范文澜著《中国通史》所载,武帝后宫女子有近万人,堪创封建皇帝拥有之最高纪录,“羊车”的典故,也许是他的专利。由于他嫔妃无数,每晚淫宿不知所之,便使羊拉之车任意行走,凡停下之处即入此门。如上所云,汉初开国皇帝还干些正事儿,而晋初皇帝只玩,不干正事,司马炎以降,惠帝后贾南风及其父绝对权臣贾充只忙两桩事:一是“玩”,二是“斗”。玩则成瘾,斗则成风,诸王之间斗,权臣之间斗,将领之间也斗。当年灭蜀有功的将领邓艾和钟会,应该说都是有胆魄有谋略的干才,但在互斗成风的大环境中,相互告发对方谋反而双双被杀。可能在为晋统一事业做出贡献的诸将中,唯有那个顺江伐吴的王濬以八十高龄幸运而终。贾后玩得花样翻新,为“玩”而滥杀无辜,日夜派员在大街上强拉俊拔男青年,强迫与其秽行,然后灭口。可见这个上层统治集团为了“玩”与“斗”而无所不用其极!

对比曹魏当年的强势,司马氏的强势更多了些阴谋特征,却少了些文化素质。曹操、曹丕、曹叡祖孙三代都是诗人(成就有大有小),而司马祖孙对文学似乎少有兴趣,尤其是司马昭,对有才气的文士仿佛有一种变态式的忌恨,特别是对与曹魏有些瓜葛的文人颇多杀戮。但有一点,司马父子在军事谋略上较曹丕、曹叡等明显见长,尤其是掌握了一批有特种用途的攻杀武装,最典型的如公元260年指派亲信贾充执行,有成济动手“清除”曹髦之举,充分体现出关键时司马式的狠绝风格,也充分说明几十年的恶性仿效迸发出的力量是远超被仿效者的。而在内部斗杀的激烈程度上,也使当年的曹魏政权相形见绌,如在司马炎死后,贾充之女、惠帝之妻贾后杀死共同辅政的杨骏,召汝南王司马亮辅政,又使楚王司马玮杀亮,不久再杀玮。而赵王司马伦起兵杀贾后,废惠帝而自立。随后齐王司马囧,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联合起兵杀司马伦,扶惠帝复位,司马囧专权辅政。河间王司马颙先与长沙王司马乂攻杀司马囧,再与成都王司马颖攻杀司马乂。司马颖独揽朝政,东海王司马越奉惠帝之命攻颖未果,司马颙乘机进占洛阳。幽州刺史王俊联合并州刺史司马腾击败司马颖,此时又是司马颙独霸朝纲,司马越再起兵攻之,司马颙战败,与司马颖先后被杀。公元306年,司马越毒死惠帝,另立怀帝,事实上由他专权,此时的西晋,已内馕空空,名存实亡。

可见,他们玩得越欢,斗得越狠,付出的代价越大。内斗的同时,就连“胡人”也学会了这种斗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司马越扶怀帝司马炽在洛阳继位,匈奴刘聪率军攻破洛阳,杀怀帝;怀帝侄司马邺(晋愍帝)被拥立于长安即位,匈奴刘曜帅军攻陷长安,杀愍帝。于是,又从司马氏的斗杀演进为匈奴式的杀戮。

司马氏前期旨在仿效曹魏,后超额显现其力度。但这个“学生”所付出的“学费”代价何其惨重,始自以为乐,终岂不悲乎?

西晋、东晋两段相加,共一百五十六年,历十五帝,在中国封建社会朝代中按说也不算短,时间为秦朝的十倍,隋朝的四倍。然秦、隋虽短,在中国历史发展中各自还是做了一些大事;晋(尤其是西晋)虽较长,却总有残缺,走的路子趔趔趄趄,履踪歪七八斜,在历史留言板上也百孔千疮,疤痕不少。这不能不说是底儿不正,终难扶直。

公元317年,司马睿(晋元帝)在建康(今南京)即位,史称东晋。初,尚有一些起色。东晋的建立,对于抵御北方民族的侵扰,发展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作用很大,百年中,也有一些良性遗存。但由于统治集团的苟安和内部矛盾,对民众的剥削不断加重,民变迭起也削弱了东晋的统治,终在公元420年被刘裕(历史上的南朝齐)取代,结束了貌似统一实则终不完整的司马晋一言难尽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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