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运动与江南文献入湘
2018-06-30尧育飞
尧育飞
发生在咸丰、同治年间的太平天国运动对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极大,最直观的体现便是战事波及之江南地区的藏书遭遇浩劫。官藏机构如藏《四库全书》之“南三阁”,私人藏书如天一阁、振绮堂、寿松堂等,经此运动,或书毁楼亡,或楼存而书佚,元气大伤。当时有无名氏在《焚书论》中言:“余生不幸,虽未坑儒,业已焚书。所见者洪逆之乱,所至之地,倘遇书籍,不投之于溷厕,即置之于水火。遂使东南藏书之家,荡然无存。”叶德辉《书林清话》云:“赭寇乱起,大江南北遍地劫灰,吴中二三百年藏书之精华扫地尽矣。”江南地区为天下藏书中心,遭此大劫,有识之士不禁扼腕,纷纷梳理此次江南藏书历劫始末,阐发文献遭厄之慨叹。陈登原《古今典籍聚散考》论其事颇详,后此研究者也多半从文献聚散角度去讨论太平天国运动与江南藏书关系,抒发藏书兴衰之叹。
没有问题,太平天国运动造成江南藏书浩劫。但太平天国运动不止制造了江南藏书厄运,也促成不同地域间的书籍流动。江南藏书浩劫除去书籍焚毁令人扼腕以外,藏书流散的利弊似可以两说。对文化发达的江南地区而言,书籍流散,是区域文化的一大损失。然则祸福相依,书籍流散到其他地区,譬如湖南,却又可说是该地文化的福音。换句话说,太平天国运动促进了晚清时期不同地域间藏书的大规模异动,这种异动是被迫而无奈的,对藏书流入地而言,也充满着“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况味,但可歌可泣的书籍播迁史本身不当被遮蔽和抹杀。
在太平天国运动以前,湖南并无全国第一流的藏书家。太平军兴以后,湘军崛起,藏书名家也开始蔚然兴起。其中卓越代表为袁芳瑛(1814—1859)。袁为湘潭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咸丰四年(1854)官苏州知府,七年(1857)官松江知府,叶德辉推其为咸丰时东南三大藏书家之一,与朱学勤、丁日昌一道称雄海内。其藏书之富,李盛铎称“恬裕、皕宋、海源三家皆不能及”,意即袁芳瑛藏书超越铁琴铜剑楼、皕宋楼和海源阁。台湾学人郭明芳考证,今海内外各大图书馆藏袁氏旧藏宋、元刊本三十七种,明刊本一百四十五种。考虑到袁氏身后藏书散佚严重,不难想见当日其藏书之盛况。那么袁芳瑛的藏书如何得来呢?叶德辉称“袁书得之于兰陵孙氏祠堂者十之三,得之于杭郡故家者十之二,得之于官编修时者十之四五”。如若叶德辉估计不差,则袁芳瑛有近一半藏书来自江南。从袁氏江南得书出发,似可管窥太平天国时期江南藏书大规模流入湖南之一端。
在国家图书馆海量的晚清信札中,袁芳瑛的信札据考仅存一封,并不显眼。仅存的这封袁氏信札(善本书号05732)全文如下:
寅昉仁兄大人阁下:
使至,捧到寄函,并承赐《别下斋丛书》一部、《诗音释》二部。嘉贶屡颁,却固不恭,受何颜厚?惟感铭无既而已。顾维著作日增、起居岁胜为颂。钱伯声孝廉处祈道贺,楹联希转交。兄所命之件,因事冗未暇,又以雷门布鼓,致有惧心,以至迟迟未报,其代写之件亦未能竣事。统经明春,当专丁走送也。夙叨挚爱,幸勿以荒谬见斥。
贵同乡有沈君贲文,曾带钱子密信及《甘泉乡人稿》等件来松。钱信当另由弟致复,沈君所嘱之件已为荐,漕修一席,菲袭不成,祈代为转交为荷。专泐复谢。即请文安,不具。 弟袁芳瑛顿首。
(谦光敬璧,以后幸勿再施,某郑私语一则,费心并谢。)
该函书信见证了袁芳瑛与浙江知名藏书家蒋光堉(1825—1892)的交往,当作于咸丰七年(1857)《诗音释》刊刻(全称《诗集传音释》)之后。信中涉及两条重要的书籍互动信息:一是蒋光堉将自己刊刻的《诗音释》和族兄蒋光煦刊行的《别下斋丛书》赠送给袁氏;二是钱子密托沈贲君将其父钱泰吉所著《甘泉乡人稿》转交袁芳瑛。文人、学者将书籍赠送给地方行政长官,本是晚清书籍社交中的寻常场景,不过如果考虑到这种赠书行为发生在太平天国运动,考虑到书籍是由浙江学者和藏书家赠送给湖南官员,那么这种行为背后便蕴含着更为深刻的寓意。蒋光堉家族旧藏《故交节翰节存》中存袁芳瑛致蒋光堉书信三通,袁芳瑛并为蒋光堉藏书楼撰联“名友过于求赵璧,异书浑是借荆州”,并为蒋氏《澉山检书图》题诗,这些都显示了二人有着较为密切的交往。而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前,江浙藏书家和湖南藏书家之间的书籍互动至为罕见,但太平天国运动打破了这个局面。太平天国后期,湖南籍官员群体活跃于江南,类似蒋光堉和袁芳瑛的这种赠书行为在数量上实则颇为可观。如曾国藩就曾多次获得蒋光堉等江南藏家的赠书。而左宗棠巡抚浙江时,则获得了文澜阁《四库全书》。左宗棠收获的文澜阁《四库全书》零本共计六册,现悉入藏湖南省图书馆。关于这点,笔者在《左宗棠与湖南图书馆藏钦定四库全书》(见《档案时空》2016年第9期)中曾予以详细说明。左氏所得赠书很可能来自丁丙兄弟。
书籍社交中的赠予行为促进了部分江南书籍入湘,但数量更为庞大的江南藏书入湘,则与湖南人的购书行为关系密切。曾国藩在咸丰九年(1859)正月二十四日致袁芳瑛的信札中写道:“外付银一百两,托买书籍等件,另单呈阅。闻阁下买书极多,吴市为之一空。可否开列书目寄示,俾得一廓见闻?”袁芳瑛买书竟然让吴市一空,如此豪举,震动江南书市,甚至引起曾国藩的好奇,并请求袁芳瑛抄录一分书目以饱眼福。而曾国藩寄银一百两托袁氏购书,可见曾氏也加入了湖南人采购江南藏书的行列。事实上,尽管军兴事剧,但曾国藩及其幕僚在江南访求遗书仍不遗余力,其家富厚堂藏书有相当一部分也来自江南。如其寄许振袆(1827—1899)一信即云:“至殿板初印《注疏》一项,殿版初印‘九通一项,仆于前托阁下外,又于去年续托薛抚屏于京中购买,托莫子偲于苏浙购买。其《皇清经解》中之单行本,亦托子偲代买……殿板《史记》亦在可收之列。兹寄去百金,请便中留意购办。”曾国藩虽不像袁芳瑛购书那样重宋、元版本,但他的购书队伍和規模显然并不逊于袁芳瑛。而彼时江南藏书旧家因遭战乱,书籍大量散出,且售卖价格相当廉贱。丁丙在《明刊本〈孔丛子〉题识》中云:“此册为东乡翟氏藏书,阅百年归书贾沈雨溥所得,未售于人。遭乱被贼,负载出城,论斤货于我,内有线订书八百捆,此其一也。”战乱时江南书籍竟至于论斤贱卖,则湖南官员在江南购书便如虎入羊圈。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记载:“初,漱六为松江府知府,时江南遭洪、杨之役,公私赤立,文献扫地,常州、苏州诸故家藏书以次流布于外。漱六锐意收罗,有见必设法得之,莫能与之竞。江南北旧家典册及卷葹阁、问字堂之片纸只卷,皆揽有之,以故所藏书甲于一世。”洪亮吉卷葹阁和孙星衍问字堂的旧藏,悉数被袁芳瑛纳入囊中,可见袁氏收购书籍之豪迈与用心。当袁芳瑛在松江知府任上逝世后,其家眷扶持灵柩返回湘潭老家,书箱有三百余号,捆载数十船。曾国藩在咸丰九年(1859)七月十三日致张裕钊信中云:“舍亲袁漱六之灵柩,于四月二十七日到江,五月抵湘,全眷平安,书箱三百余号均已搬回,足慰廑注。”江南地区大量藏书随袁芳瑛的柩船而入湖南矣!而三百余箱书籍则证实了袁氏在江南购书的盛况。
赠予与购求之外,江南文献入湘,还与湖南籍大员在江南设立各类官书局密切相关。曾国藩及其幕僚创设的金陵书局、苏州书局等刻书机构,既笼络了江南文人群体,也让江南地区发达的文献编撰和出版事业直接服务于湖南,部分书籍经江南地区加工生产而涌入湖南。《船山遗书》便是这一计划的代表性产物。考虑到湖南刻书业较为落后,同治二年(1863),曾国藩兄弟在安庆开设书局,从淮城挑选工匠到安庆刻书,派人到湖南访求王船山遗书,并调动江南学者如刘毓崧、赵烈文、张文虎、杨沂孙等人协同校雠,同治四年(1865)年,《船山遗书》的刊刻最终在金陵书局竣工。金陵节署本《船山遗书》精心校雠,质量远胜道光年间湖南士绅所编《船山遗书》,则同治初年《船山遗书》船载回湘,无疑可看作江南地区的文化事业惠泽湖南的又一例证。
从地域角度而言,太平天国运动直接导致江南藏書入湘,对江南文献事业而言,是损失大于收获。江南不少珍贵文献流落到外乡,对向来因文化发达而骄傲的江南文人士大夫的心理上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此后经过数十年努力,江南藏书才逐步恢复战乱之前的气象。但对湖南而言,太平天国运动却在无意中造就了湖南藏书事业的繁荣。过去文化相对落后的湖南,随着军功和士人两大群体的崛起,在国内地位急速提升,同治、光绪年间,甚而造成“湘军半中国,督抚半湘人”的人才盛况,此期全国各地的藏书也因之大批流入湖南,何绍基的东洲草堂和方功惠的碧琳琅馆藏书都在此期臻于鼎盛,而江南藏书的大规模流入湘无疑是全国文献流入湘中最重要的一支。江南文献流入湖南,为湖南的文化和教育事业奠定了基础,促成了后来湖南文献事业的发达。此后数十年留在湖南的袁芳瑛藏书、曾国藩藏书等等,辗转于何绍基、方功惠、叶德辉等人和湘中书估手中,养育了数代湖南藏书名家。而湖南地区的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也因其刺激而得到进一步发展。值得一提的是,曾在金陵书局参与《船山遗书》刊刻的长沙人曹耀湘,得益于江南时期收获的出版经验,此后主持长沙传忠书局,刊刻《曾文正公全集》。曹耀湘并仿照友人杨仁山的金陵刻经处,在长沙设立长沙刻经处。凡此种种都可说因太平天国运动,湖南文献事业受惠于江南甚多。
湖南与江南地区的书籍往来,并未随太平天国运动的结束而结束。战事告终,一方面江南藏书家发奋图强,恢复江南藏书的志愿更加强烈,从而四处网罗江南故家旧藏,恢复往日图书事业。譬如丁丙兄弟抄部文澜阁《四库全书》时又借用袁芳瑛卧雪庐藏书。另一方面,清末民初,湘中战事频发外加湖南地位衰弱,从前由江南地区入湘的不少书籍几经辗转,再次回归江南。如袁芳瑛从江南收购朱复根旧藏《纂图互注南华真经》,原来赠曾国藩,但此书辗转入南浔蒋汝藻(1876—1954)传书堂,现藏于上海图书馆。当然,也仍有湖南人继续从江南购书。如叶德辉寓居苏州亦曾购书。而稍后湖南祁阳人陈清华(1894—1978)大肆在江南购求善本书籍,同样显示湖南人对藏书事业的坚持。不过总体而言,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湖南与江南地区的书籍流动又恢复了战前的趋势,即从湖南流入江南。即如叶德辉身后,观古堂旧藏除部分流出海外,不少藏书仍回流上海。毕竟,地域之间的书籍流动,主流趋势仍是从文化相对落后的地方流入文化相对发达的地区。因此,太平天国时期地区之间藏书的逆向流动才显得那么特别。而这种逆向流动也足够令人把思考引向纵深。遵循书籍流向的自然规律,则经济和文化相对落后地区的藏书会加速流向经济和文化更为发达的地区,从而在区域间造成藏书的“虹吸效应”。但针对地域空间上藏书的不均衡分布,国家层面的文献布局是否可以坐视,甚而加剧这种不均衡呢?乾隆末年贮藏《四库全书》,除了象征清廷权力的北方四阁之外,其余南三阁都分布在经济和文化最为发达的江南地区。这种国家层面的文献布局,对于其他地区是否公平呢,是否最大限度发挥了文献应有的价值呢?从江南文献入湘史事看,书籍的逆向回流对落后地区而言其文化价值更为显著。设若落入袁芳瑛等湖南人之手的藏书仍处江南,那也不过是给江南藏书锦上添花,但这批藏书逆向流入湖南,对这一文化落后地区而言,则无异于雪中送炭。把藏书家的曾国藩、袁芳瑛放诸江南,江南藏书事业增色并不多,但置诸湖南,其意义则非同小可。国家层面的文献布局,是否可从这段历史中得一些启示呢?
需要指出的是,太平天国运动造成不同地域间的书籍流转,不止发生在江南地区和湖南之间,即以蒋光堉的衍芬草堂藏书而言,在此期五次播迁,最终从宁波硖石镇辗转溯江而上,至于武昌,这已然开了抗战时期全国大规模文献迁徙运动的先河。此期江南地区内部的书籍流转及江南与其他省份的书籍流动,显然还值得更多研究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