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组章]
2018-06-28姚辉
姚辉
1
即使被诅咒千年,我还是,那只始终记得你们疼痛及无边喜悦的鸦。
我的生涯重复你的生涯——疼痛逶迤:为什么,你们的生涯总是繁复,凛冽?翅翼上,我坚守的颂唱没有尽头,我的生涯,涉及到,谁沧桑的全部隐秘?
我在风的漩涡里找到生的夙愿。像鸦一样翔舞,这样的夙愿让花朵躲开眺望——我,在风里,翻查这个时代放弃多次的勇气。
我说出的预言总会兑现,总会在你的骨肉上,留下印迹——火候中的幸福拥有最新的暗影,我倾泻的预言,肯定会经历,你们命定的震惊——
蜕皮的黄昏晃动谁的旧脸?灵魂坠落到鸦影中,我淋漓的爱憎,已成为,誓言可以暂住的伤痕。
我依旧记得你的疼痛。这也是你们坚持多年的疼痛啊——鲜艳的疼痛,超越我们的羽翎,让碎裂的风,又一次卷过风的追忆。
2
蟋蟀习以为常的风俗,也是我熟悉的风俗——
在骨子里,这样的风俗恍若怀念,像星宿背面的光芒,这样的风俗,正一次次,接近我们灰暗的羽翼。
我们经历的天堂理当成为天堂,但它与你无关,与你苦痛的灵肉无关——我们经历的霜雪,即将,成为奇遇。
我在我的毛羽上窥见你狭窄的未来。斜阳挂满脊梁。一个人追逐的鸦声代替火焰——我,在既定的咏叹里,填入你们难以忍受的幸福。
谁手提铁铸的灯笼远去?在我酸涩的身影上,谁预留下草药与挚爱?我想唱出心底最锐利的痛,唱出鸦的往昔,抑或祝愿。
蟋蟀从鸦的尖喙外,跃开。
黄昏辽阔,我的喙,又触及了,你们艰辛的沉湎。
3
“你要记住那个在半路上消失的人,他的路途,是你路途上最为泥泞的那一部分……”
但他已经消失,比夕光更为迅疾。他的消失,让我们颂唱的夕光,变得黧黑。
总在消失的人影也是我们十分在乎的人影,它们曾经疼痛,凌乱,远……贴在我们翅膀上的人影,发出刻骨的尖叫,你可以遗忘,但你没有理由、放弃!
“你要记住他经历的所有崎岖,属于命运,又超越了命运。你要记住我们理当记住的质疑。”
消失的人也可能再次出现,在我们喷射的欲望中,消失过千百遍的人,攥紧了,燃烧的时辰。
鸦声如诉。我们的云霓依旧苍翠——“你要记住一种脚印颠覆的欣喜……”
4
反方向的乌鸦,让你的骄傲,复制生命永不锈蚀的冀望。
它们从我和谁既定的道路上经过?它们的咏唱,与我们构成差异巨大的回响。它们的咏唱,深入到血脉深处。
为什么要保持这样的反向?与骨肉相对,还是仇视灵魂?我在它们逐渐炽烈的咏唱中,掘出我们无法逃脱的往昔。
而鸦的祝愿成为最初的质疑。你将回溯怎样的辛酸?春天灼热,鸦在背脊上,悬挂雨滴边缘的苍茫。一个人匆匆走过,他的腿上,沾满季节曾经忽略的旖旎。
反方向的幸福,可以重复——
那些斑斓的鸦,正成为,我们即将承受的缅怀。
5
苦难也是相似的,以我穿梭过的光阴作证,苦难也总在经历苦难必须经历的莽阔——
我在瘦削的身影上剜刻谁抽穗的爱恋?你能否像火苗般活着?或者,活成火焰之影,活成火焰愧疚的未来,以及谣曲。
石头上浮现的苦难渐渐风化。
彤红的石头,收留了太多鸦事——我的寄寓,为什么总变得繁复?
苦难可以戴上生涩的面具。出没在炎凉中的面具,让我坎坷的行走,闪烁诺言的光泽。
失败也可能是相似的,你的失败复写我们新颖的失败。哦,别放弃自信,我们的失败,有着令人追悔的潮汐。
——苦难在苦难里,翻动。
我的隐痛,已成为你的隐秘。
6
请到山峦上找寻疗救的草药。
多少茂盛的时光,长在山石间,当归为何不归?半夏混入秋天深处,泛出一种悲凉笼罩的白——请留意我们沙哑的警示:五味子,代表了我们胸臆所能包容的全部寄托。
谁值得疗救?身影变成药引,变成神活上跌落的尘灰,谁,值得用一打药物,打捞出酸痛的灵魂及追忆?
“你在草药丛中藏好了淬火的闪电。雨携带药方前来,像一座蒸腾的寺庙,你青铜的痛,将被迅速删去。”
我想让草药下长大的孩子回到苦痛之前,让他成为未被玷污的盟誓,让他长成苍翠的秧苗,覆盖,我们艰辛的努力。
山峦衰老。请在山峦的根部入梦。你,正在成为草药蜿蜒的根系。
——唯疗救者,懂得疼痛的全部意义。
7
我熟知死亡设置的多种路径,从你梦境中绕出的死亡,也是重新进入你梦境的死亡。
一种灵魂被晾晒成经络遗弃的痛痒:你重复一代代人隐忍的伤害。碑石上的春天,让绿叶变窄。你,重复一代代人不断淬炼的悲喜——
幸福成为传说。幸福的孩子尚未长大,尚未挺直四月的骨头。我,掌握着一个人成为传说的种种可能。
我写进风霜的谶语还烙在灯火之上——幸福是另外的可能,而悲恸也是,你忘情的呐喊也是。我用风霜颠覆整个世界难耐的爱恨,我颠覆你天穹上烧灼的星系。
死亡是一份怎样的守候?不同于我的黑羽及缄黔,骚动——死亡,悬垂着身子,它正缓缓渗入,一张白纸反对的欲念。
你站在死亡之前,还是后面?死亡的路径不断变幻,我熟悉这些曲折的冀望——一滴血让山势巍峨,我熟悉所有高于苦痛的生涯及缅怀……
我将死亡搬离铁定的方向——
絮语的孩子,成为风声。
8
作为预言者,我们忍受过多久的质询,抑或驚悸?
我们怀疑过身侧的天色。雨落在你的黎明,但黄昏并没有简单消失——在我们眼里,所有时间就凝结于穿透你灵肉的那一瞬息。你无须回望什么,所有时间,已成为你的梦境与其他梦境唯一的间隔。
谁让鸦影成为勋章,成为我们不敢随意弃置的种种安慰?我们说错过多少种天色?你的星盏由鸦影铸成——你让我们的骨头,变得惺忪,乏力。
我们坚持过自己灰黑的承诺。作为时间秘密的执掌者,我们比你的痛觉更为险要。我们是你预计过千百次却从不出现的风雨——我们是风雨的另一种影子,不属于你的张望,也不回避你的注视。
有人在绢帛上安排了大串零乱的墨渍。这是不是我们?是不是我们注定要经历的苍茫?黑墨的胸腔里汪一片炽烈的波涛——这,是不是我们早已忘却的追忆?
预言渐次倾颓。你想铭记什么?我们的道路,带来墨渍深处的回声……
9
种禾者在肉摊上售卖几只灰鸦及鲜艳的马肉——
呔——种禾者脚上有一块刀疤,但纯与我们的诉说无关。他追赶过一群狂躁的山峦。山峦上,也留着多种刀疤——他砍伤过我们熟悉的山势——他的马,顶痛睾丸上微微起皱的秋天。
他比禾苗遮掩的泉眼更为悠长。他有冰凉的往昔。鸦救过他濒危的暮色,蚯蚓状的暮色——身影上的禾苗,已成为,鸦声堆砌的季候。
他与马商量了多少个四季?马的死亡被星空推迟——马嚼碎最后一棵稻禾,倒在我们难以预测的风里。
而灰鸦被藤网绊住,仿佛马的某一部分灵魂,或者阵痛,几只灰鸦,即将组成马的嘶鸣里纠缠不息的震颤——
夕光中,马肉渐渐转黑。
种禾者在马腥臊的凝望里,等一个收购灰鸦的人。
10
市街上挤满了做惯噩梦的人。
青脸。牙吱嘎。身影碰着身影——他们怀揣的梦境各不相同,他们有相同的惊叫,有近似的缄默,羞愧。
他们不交换梦境,不探究梦境的方向及梦境消失的可能性。他们让街市一再拥挤。在拥挤中,他们暗暗测试各自梦境的锐度,或延展力。
谁睡在某具躯体斑斓的欲望上?蛀虫的未来牵引幸福。梦被骷髅圈养的火势推开——谁,用一条路,替换了花朵古老的哭泣?
市街也在做梦,梦见你和我们交错的阴影。鸦的沧桑覆盖神祗——做惯噩梦的人,成为市街打结的种种质疑。
而我梦见的黄昏更为辽阔,包括了市街之暗,以及所有噩梦舔舐的骨肉,忏海。我梦见了其他乌鸦的飞翔,这樣的飞翔,界定着多种杂乱的方向。
做惯噩梦的人被谁碰了一下,你将听见,噩梦与噩梦相撞时发出的千种声响……
11
天空里有黄金的车辙——
那是我们的车辙。从黎明开始,我们高举命运之弦奔走,我们,给了太阳另外几种可信的颜色。
我们与凌乱的亡灵比肩而立。风很大,风解释梦的痛处,让梦保留住虫豸的形状——风很远,我们渐渐走到了风的前面。
苍老的鸦说出时辰之结。在我们的瞩望中,旭日不惭消瘦,这油腻的镍币,包含了触碰生涯的多少勇气。
苍老的鸦成为谁的儿子?它在我们前头飞着,翅膀卷起波澜——它的道路,让风的回响,再次密集。
谁容忍了鸦飞翔的种种可能?我们在谁的诅咒里活着?谁,给了我们翻造天堂的预示?
天空里有黄金的车辙:我们飞着。死去的星盏等待还魂。落日里,一只鸦和其他的鸦交替出现。黄金的车辙,闪烁。你,能否找出,那些值得我们反复辨认的累累伤痕——
12
废弃的宫殿上,立着,那根刻满了鸦影的石柱。
冠冕朝西风偏过去,然后,再转向东边。劝谕者死在烛焰深处,我记得他璀璨的张望,像一卷山河,静静沉入,石柱巨大的暗影——
我们是刻镂岁月的最初努力。我们越过劝谕者麻木的肩胛,抵达夕照与风的咏唱。我们留一些爱憎在宫殿与草色中,让无辜的石头,再次承受鸦影的皴擦。
黄昏需要更直的脊梁。殉道的人被说谎者避开,而黄昏容忍了更多的酸辛——为什么,殉道者沸腾的血,会让更多的谎言,以血的方式,延续?
宫殿外悬挂过多少燃烧的头颅?命运是某种意愿,还是忍耐?人群消失在泥尘中——命运是某种追怀,还是遗忘?
或许,石柱上的鸦影也是值得废弃的。冠冕的光芒依稀泛黑。劝谕者从典籍中起身,吁出枷锁之痛——
我们被刻在石柱上多久了?还需要经历多少艰难,我们,才能从石头恒久的坚硬里,猝然醒来?
13
星星在指控什么?围绕鱼苗的龙,构成廊柱上镀金的阴影。微火,让罡风迷惑——星星在鱼鳞及名字丛中,反复刮取什么?
黑魆魆的怀想唤醒石像。
有一些星星,在我们的毛羽上熄灭。谁让灵魂附在甲虫的硬壳上?星星解下枷锁,将风放回到旷野中。星光里,还留存着多少经不起修改的失望?
我们知晓血脉翻涌的习俗。翻旧的账册上,还有多少苦乐值得期待?鸦影成为砝码,冷在成堆的臆想间——星星找到了另外的风向,它们,在向往事,靠近。
你喜欢的龙可能还星光般活着?它们到底还能活出多少启示?病灶在星的絮语里,传开——你可能会成为最后一个染病的人,你可能会被龙的光芒,放弃。
星星,在遗忘什么?
石像伫立。夤夜的裙衫下有滚烫的骨头。一种欲念逼近另一种欲念。龙成为灰褐的胎记,缀上多余的白肉。
我们不断敲击的星,开始自责。它,觑见了谁梦境中的奇遇?
14
有人与身影反目为仇。他涂在影子上的赤红,迅速剥落——有人,凭借一片银饰的鸦翅,重复时辰纷乱的禁忌。
在沙粒里,我写下整个时代污浊的爱憎。生命是一座引桥,可以站满形制各异的种种乌鸦。但桥上并没预留着容许我歌哭的位置。
我的见证是时间的见证,也是痛与爱的见证。我把你丢弃的钥匙还给酸楚的大门。而锁业已锈蚀——我把你们拒绝的黄昏,让进风古老的缝隙。
你已经多少次欺骗过自己的灵肉了?焦灼者死去活来,你已经多少次,遇见过自己坚守的往昔?
有人变换着旗帜之耻。身影压碎的信仰没有声息,有人,变换着一把刀难以忍受的锋利。
而我愿意成为山川的抄写者。多少鸦鸣惊酲最远的道路?我愿意写下星盏之痛,以及黎明虚构的千种誓言……
15
别把我放在那块磨刀石上——刀刃能够抵达的,我已先期抵达!
别把我搁进潦草的史册中。光阴需要更多的对后者,而不是谎言。别把我扔进,那一堆呼啸的镍币。
黑暗有黑暗自身的启示录。黑暗与光芒无关,但它绕过了我们的翅翼——黑暗是我们灵魂上铁定的伤势,是一个种族可能拔高的纪元,是灯的骨头,是鸦群猬集的刀刃之谜。
我不是黑暗的诵唱者,我曾经被黑暗打败。在你们的太阳升起前,我曾经将唯一的遐想,塞进黑暗丰腴的洞穴。
我只是那只困倦的归鸦,忘记了其他道路。我在风雨中找寻新的剧痛,我,在风雨中,接近另外的目的。
别把我放在你们的冀望问——我的苦乐没有尽头。谁幸福?一只归鸦的救赎,就是一种灵魂无法复写的救赎。
大风依旧翻覆,星空掩饰的诺言若隐若现。别随意幸福。我已经抟制过太久的苍凉——请别把我,刻在那些黄锈遍布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