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裙和铠甲
2018-06-28蒋玮琦
蒋玮琦
灰色砖楼被高大的榆树掩映着,阳光透过枝杈投射出斑驳的影子。我走上二楼,靠右手边有一扇深红色木门,门上的油漆像鳞片一样一片片卷起来。
我现在已经不住这儿了,但我知道,打开门左手边就是厕所,冬天想洗澡只能站在便池上,把烧好的热水往身上浇。卧室墙上布满了用铅笔画的、无规则的丑陋涂鸦,那是我小时候的杰作。
我和媽妈曾经在这儿住了十年。妈妈年轻时被保送到成都一所大学读书,毕业后,被分配到大学当老师。她通过别人介绍认识我爸,后来又独自把我抚养长大。
她在这间房里学会了做饭。
妈妈是不爱做饭的,初次尝试,就把油菜炒成了黑色的糊状物。还有一次做回锅肉,蒜苗都糊了肉还没熟,最后我们只好出门去吃牛肉面。但是后来,她学会了糖醋排骨、大盘鸡、水煮牛肉……煎的鸡蛋又焦又脆,蛋黄还能流出汤汁来。
那时候我妈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让我觉得“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她让全家人不跟我提她离婚的事,直到三年后我才知道。
我小时候不和同龄人玩,她只好陪着我。童年时我跳绳、踢毽子、滑旱冰,大都是和她一起。入夜,路灯周围有昏黄的光影和振翅的飞蛾,一颗大榆树像怪物一样盘踞在门口。她和我一起,仰着头,数星星。
我小学学习不好,经常被老师留到晚饭时分。她就在校门口等着,然后在黄昏时分的太阳余晖里,牵着我走过土铺的操场和人来车往的马路。去小卖铺,给我买一支五毛钱的牛奶味雪糕,只字不提关于成绩的事。
有次班主任悄悄叫她去学校,说让我留级,还暗示她带我去检查智力。她坚决不肯,回来还说老师夸我学习有进步。
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还经常拿成绩开玩笑:“哪天胡瑞生病,我就是第一,不过是倒数。”
胡瑞是我们班最后一名。他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忙,把他交给奶奶带。有次发烧没有及时就医,把脑子烧坏了,从此一直痴痴傻傻的。
时间像夏日河流上粼粼的波光,缄默地改变着年岁。如今我走出了家乡的小城市,再也不怕和别人说话了。能自己装衣柜、修厕所,也能随时背上包独自去各地旅行。
想起那时的自己,真像个浑身长刺的哥斯拉。当时妈妈温柔地呵护着我的整个世界,然而直到现在,我都没法拼凑出她当时的心境。
2008年,房价刚开始疯涨,她一咬牙一跺脚在不远处新建的小区买下一套房,连带装修欠下了20万元外债。
从此她只买打折衣服,几乎不和同事出去吃饭、打牌。“吝啬”的个性一直持续到如今:去商场看到有折扣就兴奋,手机用了五年也不肯换,对于水电费格外斤斤计较。但据说她年轻时候,曾经为了一件大衣花掉一个月工资。
旧房子是学校分配的,冬天漏风,晚上得裹着羽绒服睡觉,整晚能听见老式的钟摆滴答滴答地流淌。因为地方小,一张桌子既当饭桌又当书桌;没有洗澡的地方,就找一块能承重的木板,架在便池上,人站在上面洗。
她毫不留恋地住进了新房,我却有点怀念那些日子。
不久后她生病了,需要住院切除胆囊。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人也会生病。
记忆中,她十分刚硬,涉及原则问题,任我怎么哭闹撒娇都没用。发起怒来也很吓人,还撕过我的言情小说。读初中后,我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吵架、冷战。那时我还说过类似“你这种性格难怪会离婚”这样伤人的话,但从来没见她哭过。
很久以后,姥姥才告诉我,妈妈切除的胆囊里长了癌细胞,有扩散风险的那种。“你以后可要好好对你妈妈。”姥姥看着我,“好好”两个字说得十分用力,她是在心疼自己积郁成疾,又劫后余生的女儿。
妈妈从来不逼着我上辅导班,哪怕是高二期末,我数学考了10分的时候。
我高三了,她要求教务处把课排在一天,其余时间在我学校附近找了个房子,全职陪读。
每天她会把我送到车站,看着我上车。我们一起走过灰蒙蒙的天空,长长的街道。有时会在一家常年冒着白色蒸汽的牛肉面馆里,点一碗面吃,加肉加蛋。然后停在栽满行道树的公交车站旁,等68路公交车。
我不喝白水,她担心我渴,就变着花样给我带水。蜂蜜山楂冲着兰香子,玫瑰红枣枸杞熬成一锅,冰糖冬果梨煮得黏稠。每个晚上我把手机压在作业下看小说,到了九点就说困了,要睡觉。一开始她还时不时来问我要不要牛奶或水果,我便匆忙将习题翻开,有时笔都拿反了。后来她就不来了。
记忆里那时是没心没肺寻开心,她提起来却大倒苦水,说每天晚上看着我就着急,最后只好去外面转。也对,雕虫小技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又怎能骗得过抓了多年作弊的她呢。
好像除我之外的人都了解她的痛苦。她的同事、朋友,连当时中午帮我做饭的阿姨提起那段日子,都会语重心长地和我说:“那时你妈不容易啊。”
最后,我的高考成绩好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知和当时她的隐忍有多大关系。
母亲一辈子住在大学里,忍过了当时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或关心或猎奇的试探。所谓的“父亲”自从搬出家后,就没来看过我们一次,只托他爸妈每个月打来法院判的200元生活费,给到我18岁。
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一晃快20年。好强的个性伴随她很久,直到现在。
她在我面前不再装作坚不可摧的样子。她上楼梯腿会疼,出门买菜总会觉得家里煤气没关。一会儿说“老了,不中用啦”,一会儿又说“妈妈还能养你个十年,以后也绝不让你养,你自己放心去闯”。
手机电脑很多功能她都搞不清楚,有时来问我,我会嫌烦,三下两下操作好给她,她就委屈地说:“你又不教我。”去年她去南京出差第一次坐飞机,我笑话她,她却很坦诚:“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害怕嘛。”
岩石有所松动,但还是有很多话不会说。
比如她从来不会说想我,有时给她打电话还会被嫌 嗦。后来,和她一起玩的一个阿姨偷偷告诉我,大一我走后不久,妈妈和她们一起打牌时,提起我就哭。
在我家这个三线小城市,别人听说我要去香港学新闻,都责怪她:你这是在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
每当这时,她总是笑笑,半真半假地展示着自己的无奈:女儿喜欢学啥就学啥,我哪管得了她啊。
转过头来跟我说,别担心,妈妈有钱。只要别让我卖血卖肾,妈就供你。
毕业后我想留在大城市做记者,她举双手赞成。但我知道,她其实想让我回来,只是永远都不会说出来。
现在的妈妈早就习惯了独居生活。她每晚会窝在沙发里,看豆瓣评分不高于5的国产电视剧。和朋友们聊八卦时眼睛放着光。执着于在各大商场寻找打折的衣服,并且将自己卓越的数学才能,运用到和商家满减规则的斗争中去。
但我还是知道,只要我有困难,她依然会立刻化作身披金甲的女战士,尽她所能,斩断目之所及的所有荆棘。
(申乐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