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舌战戴季陶:孙中山是人不是神
2018-06-28王心文
王心文
田汉
戴季陶
1929年夏,南国社(1927年冬由田汉等人在上海创办,前身是南国电影剧社,从事文学、电影、音乐、戏剧等文艺活动)到了南京,准备公演戏剧《孙中山之死》。孙中山由洪深扮演;孙夫人宋庆龄由杨泽蘅扮演。洪深新加入南国社,担此重任,他兢兢业业研究台词,并找来孙中山演说的留声胶片反复放听,体验角色。
正在大家忙碌之际,国民党中宣部忽然派人送来请柬,约南国社成员下午到国府委员、考试院院长兼中宣部部长戴季陶羊皮巷的住宅举行欢迎茶会。下午2时后,戴派车来接全体成员前往。
走进戴季陶的住宅,三间打通的一个客厅,大家随便入座。当时南国社社员大多贫困不修边幅,只有田汉、洪深两人穿着银灰色的西服,还规规矩矩地打了领结。
国民党中宣部副部长叶楚伧主持开会,他首先请戴季陶致欢迎词。留着日本小胡子的戴季陶先是欢迎南国社第二次来京公演,对南国社在上海、南京第一次公演后对观众的影响与成绩表示赞赏,接着就谈到新剧对辛亥革命的作用,说明国民党一直认定新剧是移风易俗、宣传教育的工具。他说,他在日本时与春柳社同人及留日学生全是好朋友,辛亥革命后又同新舞台合作新剧工作的同志、演员做过朋友!现在田汉先生创导南国社,开展新剧运动,艺术感人,他也很愿意和南国社及田汉先生做朋友。
随后,戴季陶话锋一转说:希望艺术应该配合政治宣传,做国民党宣传的帮手。听说你们这次来京演出,带来了一个剧本《孙中山之死》,这似乎要慎重考虑一下!我党的孙总理,是世界上的伟大人物,我们要尊敬他;他就是我们的国父,不可轻率地把他搬上舞台!总理去世还不久,跟他一道革命的许多人还在,我们不忍心把他当成剧中人搬上台去表演!这件事希望田汉先生慎重考虑。
接下来是田汉讲话,他首先表示感谢中宣部欢迎的盛情,其次,说明他舅父当年也曾追随孙中山先生在湖南做革命工作,参加过国民党,后被军阀暗杀。田汉说:戴部长当年对新剧也是热爱过,对我创办南国社给予肯定,也愿做我们的朋友。不过南国社不只是个演新剧的社团,其目的在团结能与时代共痛痒的有为的青年,从事在野的艺术运动。
当谈到戴季陶所说的那个政治问题时,田汉说:“我们在政治上不能说全无主义,不过我们对各种主义都采取研究的态度。我们赞成民众戏剧社的主张,艺术(包括戏剧)应该是推动社会使之前进的一个轮子。艺术要成长,艺术家就应该看得远,能用理想之光引导民众,促进社会的飞跃。”
这时,戴季陶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打断田汉的话说:“艺术家当然要成长。但是政治不允许艺术破坏它的发展。艺术好比路边的一棵树苗,如果树苗长得歪歪扭扭的,我们就要把它扶正。”
田汉站起来说:“树苗是不是歪了,要由民众来鉴定。因为有时候有些先生以为歪了,其实未必真歪。”
这时,叶楚伧急忙站出来打圆场。他慢条斯理地说:“依我之见,艺术家要想象,要飞跃,政治家要实干,要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地在地上走;天上飞的只管飞,地上走的只管走,但我希望,天上飞的不要妨碍我们在地上走的,不要妨碍我们实现三民主义。”
田汉迅即接住叶楚伧的话题:“至于说到国民党的三民主义,从个人来说,我同国民党是有历史关系的。我的舅父是国民党的老同志,参加过国民党早年的革命,对民国十三年的改组,北伐战争,我始终是同情的。我写的剧本如《黄花岗》《黄浦江》《黄鹤楼》及《孙中山》也都与国民党有关系。”他尖锐地抨击了国民党右派已经抛弃了孙先生的真三民主义。他说民众要求的不是口头上的三民主义,而是付诸行动的真三民主义,“拿事实给人看,比讲道理给人听要有力得多”。他还点到国民党内有些人早就背弃了孙先生教导的替人民谋幸福的主张,而是利用国民党作为个人争权夺利的工具。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说得坐在他旁边的戴季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坐立不安。
田汉又说道:“至于《孙中山之死》,我个人是以十分虔诚与理解的心情写这个戏的,也是基于我刚才所讲的一些见解写成的。戴部长刚才说,总理是伟大人物,不忍心将他搬上舞台。不错,总理是伟大人物,但总理也是人,不是神。大家知道,总理与孙夫人结婚的时候,不是也有不少同志极力反对么,总理不是说过‘我是人,不是神’这样的话吗?孙先生是伟大的革命家,也与普通人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尊敬伟大的人物,但不能像敬菩萨那样将孙先生也当作菩萨来崇拜。孙先生并非完全无缺的,完全无缺的那就是全智全能的基督教的神了。因为总理是有缺憾的人,所以才与我们特别亲切。如果是完美无缺的神,则反而一天天与我们隔得远了。孙先生应当和千千万万的民众在一起。”田汉一席话说得戴季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从下午2时许,这场舌战足足持续了几个小时。不一会儿,电灯亮了,天黑下来了。这时,女演员易素(湖南人,《莎乐美》中饰王后)站起来插话说:“我们南国社都是一些穷汉,吃饭、排戏都遇到缺钱这个大难题,后来我们穷得连仅有的一架破摄影机都‘当’掉了。希望政府能扶持我们……”她的话还没有讲完,田汉就操着湖南口音喝住她:“易素,你坐下!我们的艺术运动是从民间硬干起来的,我们不需要别人资助,我们要靠自己干!”
叶楚伧此时如坐针毡,他忽然看见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洪深一直沉默不语,便笑吟吟地说:“洪先生,请谈谈你的高见。”处境尴尬的戴季陶也寄予希望地朝洪深点了点头。
洪深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兄弟在南国社是总务主任,又刚加入南国社不久,在这样的场合本不应该随便讲话。但是,我在美国学过戏剧,我可以说一点美国戏剧的情形,供戴部长、叶部长和诸位同行们参考。在美国,国父华盛顿和解放黑奴的总统林肯,美国人都不止一次地把他们写成戏来演,通过舞台演出,美国人民更加尊敬他们,并不因此玷污了他们的伟大。……兄弟以为,孙中山如果在舞台上出现,我们也将更加地尊敬他。”戴季陶一听,气得两眼直翻。略坐片刻,他便在叶楚伧耳边咕哝了几句,托辞拂袖而去。
田汉也当即愤然站起,将口袋里的一卷东西掏出来,塞在叶楚伧的手里,冷冷地说:“叶部长,这是剧本,你们审查吧!”一场招待会就此不欢而散。
本来,南京政府的一些当权者千方百计想拉拢田汉,但自此以后,这些当权者一个也不到南国社来了。南国社在南京演出几天后,即匆匆回沪,继续在民众中寻找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