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原不老 为雪白头
2018-06-28陈若鱼
文/陈若鱼
他说,如果时间能回到中山路的那个晚上,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哪怕搭上性命也无所谓。
大概是最后一次相见
白小茉坐了一夜的飞机从旧金山到上海,再转机去长春,途中她一次也没有睡着,总想着见到陆倾臣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会有怎样的对话。她还考虑着,下飞机后要直奔市区,一夜的飞机实在太狼狈,要先找一家理发店洗头发,再去洗手间换件衣服,她特意带了件大红色的连衣裙,许多年前陆倾臣说过,他喜欢她穿红色。
这样想以后,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她和陆倾臣之间也变得这样客气了。他们分明见过彼此最窘迫的样子。
飞机降落在长春机场时已是傍晚,大朵绯色的晚霞飘在天上,白小茉取了行李就匆匆出站,可是就在出站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她的名字。熟悉的声音,穿过人潮一下子就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循着声源望去,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陆倾臣,他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和牛仔裤,脸上挂着久别重逢的笑,很快就走到她面前。
白小茉低下头飞速理理头发,抬起头时换成了一副羞愧的笑脸。
“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几点到呢?”她说。
“不知道,所以一早就来等了。”他答。
白小茉怔了怔,笑哈哈地敷衍过去。陆倾臣什么也没说,附身帮她提行李,他的手从她的手边滑过时,她触电似的缩回去。
陆倾臣走在前头,白小茉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稍稍仰望着看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她也总是这样跟在他后面。他走快了,她跟不上的时候,她总是娇嗔地叫一声他的名字,他就会停下来,等她跟上了再继续走,如此反复。
“陆倾臣。”她无意识地叫了一声,以为他没听到,没想到陆倾臣立刻就停住了,她定住脚又快步跟上去,可是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等她跟上来的时候,与她并肩而行。
白小茉挺直脊背,莫名的欢喜和紧张之后,是深深地叹息。这大概是她和陆倾臣此生最后一次相见吧。
留下长久不散的欢喜
时间还早,陆倾臣带白小茉去了他的住处,把她的行李放在置物架上。
白小茉又好奇又矜持地站在门口,陆倾臣出来,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碰触之后又各自看向别处。白小茉双手插进口袋,先转身下楼,她听见陆倾臣的脚步声时近时远,原来他也丈量着与她保持距离。
白小茉想起当年那件事,心里涌起一阵心酸,这心酸让她不敢再直视陆倾臣。
但她知道,陆倾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一定也注意到了她的招牌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以及她食指上那枚暗淡无光的黄铜戒指。
几乎是同时,白小茉也开口了,“这戒指取不下来了。”
仿佛是在解释,为什么分手了她还戴着戒指。
气氛沉默下来,回忆从脑海深处铺天盖地地涌出来。白小茉看着那枚戒指,仿佛掉进了回忆的梦境。
那还是年少时期,白小茉最初遇见陆倾臣,她的照片和班级信息被作为优秀学生贴在布告栏里,她被朋友们拉着去看,陆倾臣的照片就贴在她旁边。白小茉去看的时候,陆倾臣也在,还默默地念出了她的名字。
“我不叫白小菜,是白小茉。”白小茉委屈地为自己纠正。
“不好意思。”陆倾臣挠挠头,一脸歉意。
她不置可否地回看他一眼,她只看见他的侧脸将天幕上的晚霞裁剪成好看的弧度,微微眯着眼睛,眸光里有一丝打量的神色。那一瞬间,白小茉的心仿佛在蜂蜜罐子里翻滚了一圈,裹了一层厚厚的甜。
很久很久以后,回忆起当时的那一眼,白小茉仍觉得怦然心动,仿佛全世界的清风晚霞都从她心上走了一遭,留下长久不散的欢喜。
心像乘着蝴蝶飞了起来
故事总是这样,素昧平生的两个人从认识以后,见面的次数就会莫名地越来越多,见的每一面都觉得是缘分。白小茉跟陆倾臣开始三天两头在学校遇见,有时候哪怕隔着人山人海也能一眼看见对方,相视一笑地说句Hi。
后来白小茉一有空就上凤屿路去溜达,巧的是十有八九都能遇见陆倾臣。后来很久以后,白小茉才明白,不是每次都能遇见陆倾臣,而是他一直在等她。这个世界上两个人只要想见面,就一定能见到,万水千山都不是阻碍。
那天,他们又在凤屿路遇见,途中遇见一个摆摊的大爷,说可以用硬币做成戒指。
陆倾臣什么也没说,掏出几枚五角硬币,“帮她做一个吧。”“不用……吧。”白小茉心里一阵欢喜,但还是低着头推辞,爽快的大爷已经收下硬币。
老大爷做好了戒指,白小茉隆重地用手心接下戒指,在准备试戴的时候,陆倾臣忽然拿起了戒指,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戴在了她的左手食指上。
白小茉想说声谢谢,但不知道怎么就是说不出来,看着陆倾臣给老大爷付完钱,就跟在他身后走了。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和他头顶被风吹起来的碎发,再看看食指上的黄铜戒指,心一点点像乘着蝴蝶飞了起来。
那枚戒指从陆倾臣帮她戴上开始,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这一戴就是许多年。
两人都从回忆的牢笼里挣扎出来,带着深深的疲倦。
陆倾臣说:“明天我要出差,你自己在长春逛逛吧。”
白小茉不假思索地答:“好。”
并不是所有事都能梦想成真
那天,一整夜家里都没有一丝动静,一人一间卧室,仅有一墙之隔。但白小茉知道,陆倾臣一定和她一样,彻夜未眠。
白小茉想起高三那年,她和陆倾臣还是总在凤屿路见面,但再也没见过那个用硬币打戒指的大爷,倒是她和同学逛街的时候,在另一条街上看见了他。
大爷自然不记得她了,白小茉伸手给他看戒指,老大爷忽然一拍大腿说想起来了,原来他不记得白小茉,但还记得陆倾臣。
因为是陆倾臣求了他好久,让他去凤屿路上摆一个小时的摊,而且当时白小茉做完那个戒指后的第二天,他又来找他,让他帮忙做一个一模一样的黄铜戒指。
白小茉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陆倾臣策划的。有一种大喜过望的感觉袭遍她的全身。
最终在高考之后,还是白小茉先摊了牌,她对他的喜欢已经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
陆倾臣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惊喜”已经被人知道,在白小茉摊牌之后,他又认认真真地表了白。
他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喜欢她,想跟她一起上大学,一起穿学士服拍照,一起经历以后漫长的人生。
陆倾臣说,其实他想过更浪漫的表白,但没想到被白小茉抢了先。
“那我们以后要是吵架分手,你再跟我表白吧。”白小茉说。
陆倾臣目光如水,深情地看着她说:“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确实如此,大学四年,无数情侣分分合合,陆倾臣和白小茉却从未闹过矛盾,就连一点争执都没有过。
后来白小茉总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四年,有人喜欢,有人陪伴,心有归宿。
那时,他们觉得未来的人生能一眼望到头,不懂别人为什么吵架,不懂新闻上为了房子署名分手的情侣,更不懂原来天底下并不是所有事都能梦想成真。人们总是不知道意外和惊喜哪个先来。
所以,当意外降临的那一瞬间,白小茉终于明白什么叫绝望。
分手只需要一句话
那是个春夏的傍晚,白小茉跟陆倾臣一同在中山路吃饭,吃完饭牵着手在人潮灯海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忽然间前方出现一片惊呼,街上的人群开始骚动,只听见有人喊小偷,白小茉还没弄清什么事,只见一个男人朝她横冲直撞地跑来,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就勒住了她的脖子,匕首距离她的咽喉只有五公分。
她跟陆倾臣牵着的手被扯开,并伴随着陆倾臣的惊呼,白小茉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她被小偷挟持了。
小偷拖着白小茉一步步后退,最终往人烟稀少的巷子退去,但是直到她消失,陆倾臣都还愣在原地,没有跟上来。最后,小偷逃窜,白小茉被丢在巷子里,她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有群众跑过来搀扶她,有人报了警,陆倾臣才从人群里踉跄地走出来,抱住吓傻了的白小茉。白小茉浑身发抖,看着陆倾臣的眼神都是恍惚的,好久好久才后怕地哭出声来。
这件事过去很久,白小茉想起那一瞬间仍觉得心里一颤。那时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小茉看见那一刻,陆倾臣往后退了一步。
他没有冲上前救她的举动,而是往后退了。白小茉明白这是人的本能,但仍有些耿耿于怀。
自从小偷那件事后,她总觉得陆倾臣对她的态度变了,但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
毕业离校那天,陆倾臣帮白小茉搬到出租房里安顿好之后,他就回家了。白小茉开始实习,每天忙得废寝忘食,但总会抽出时间来跟陆倾臣打电话,一开始他还会接,一个月后白小茉打过去五次,他有三次都没接,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没听见。
在她实习的第二个月,陆倾臣主动打来电话提出了分手。
犹如当头棒喝,白小茉不敢相信,她问为什么,陆倾臣只说对不起,说了好多句。
从未吵过架的情侣,一吵架就是绝境,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也许陆倾臣只是一时糊涂,也许还有挽回的机会。直到在微博上看到陆倾臣去了长春,白小茉才终于明白陆倾臣说分手并非一时起意,而是从小偷那件事之后就开始了,他一点点的冷落到分手,原来都是别有用心。
她觉得,人啊真是奇怪,明明是因为互相喜欢才会在一起,有了恋爱的仪式后,做什么都可以,但分手却只需要一句话,明明就在那,但就是再也迈不过去那道坎。
白小茉没办法正常工作,连实习期也没过,她在家里颓废了一个月后,决定出国继续上学。
惭愧到不敢面对你
最终,白小茉决定去旧金山留学。
在她去旧金山那天,刚下飞机就接到了陆倾臣的电话。白小茉犹豫了三秒按下接听键,陆倾臣让她注意安全,遇上什么事不要慌张,要先找警察。那之后,白小茉和陆倾臣恢复了联系,只不过变成了普通朋友。
那是白小茉到旧金山的第二年,白小茉跟同学喝了酒,打电话给陆倾臣。
“为什么分手?”她上来就这一句话,带着愤怒也带着哭腔。
陆倾臣沉默了好久才说:“因为,我觉得太惭愧,惭愧到不敢面对你。”
接下来,陆倾臣终于说出了藏在他心里好久的心事。他说,他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也说过好多誓言,会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是那天当他亲眼看见小偷用刀低着白小茉的脖子时,他竟然没有勇气冲上去,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爱你。小茉,尽管你从来没说过,但是我知道你对这件事对我都耿耿于怀。”陆倾臣说。
“如果是我,我也未必能做到挺身而出,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爱情需要面对生死的考验,我不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个份上。”白小茉哭得歇斯底里。
“对不起,小茉。”陆倾臣说,“只要一想到那件事,我就没办法面对你。”
白小茉不再说话了,一分钟后挂断电话。酒醒了,她忽然觉得旧金山的夏天也很冷,冷得彻骨,冷得想哭。
那以后,陆倾臣没再打电话给她,白小茉也没有再打过去。
一晃三年的时间过去,白小茉毕业了,但留在了旧金山。偶尔想起陆倾臣,既熟悉又陌生。
在旧金山的几年,白小茉圆润了些,左手食指上的黄铜戒指不知不觉就取不下来了。
第四年,白小茉决定回国,没有通知除了父母以外的任何人,但在翻到陆倾臣三个字时,犹豫再三,还是发了简讯:陆倾臣,我要回国了,长春见。
相似的场景,不同的结局
清晨六点,白小茉听见隔壁有了窸窣声,陆倾臣已经起床了,她听见他拉背包的声音,然后脚步声在客厅里来回了几次,听起来有刻意放慢脚步的感觉。
最后脚步声停在她房间门口,她立刻闭上眼睛装睡,但是脚步声很快又离开了,十分钟之后,她听见关门的声音,起床开门看,家里已经空无一人,桌子上有张纸条。
“小茉,我出差去了,冰箱里有吃的。”
白小茉跑去阳台,正好看见陆倾臣走出小区。
来之前,白小茉本来是要住酒店,陆倾臣说一个女孩住酒店不安全,让她住他家。
“那你呢?”她问。
“正好那几天我要出差。”
白小茉一夜未眠,她打开了所有的灯,把陆倾臣的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最后在他的床头柜里,找到了那枚旧旧的黄铜戒指,与她手上这枚一模一样。
白小茉忽然就红了眼眶,这么多年他还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她仍旧爱着他。
第二天,白小茉换上那件红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件黑色呢大衣,打算一个人去逛逛长春城,看看陆倾城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临近正午,天空仍是灰蒙蒙的,忽然下起雪来。白小茉沿着街走了很远,雪越下越大,她没打伞,一会就白了头。
白小茉打了一通电话给陆倾臣,想告诉他下雪了,可是电话许久才接,但就在接通的那一瞬间,白小茉停住了。
因为她看见陆倾臣刚从十米开外的旅馆里出来,还没有看见她。
“你在哪里出差?”她问。
“北京。”他答。
“北京下雪了吗?”她问。
“没……没有吧。”
白小茉沉默了一分钟,对着电话一字一顿地问:“陆倾臣!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小茉……”陆倾臣循着声音才看见不远处的白小茉。
两个人隔着十米的距离对视,雪簌簌掉落,不管人间的爱恨情仇。陆倾臣僵在原地,他想解释,却不知怎么说出口,他只不过是怕她尴尬,才会故意说出差。
陆倾臣一步步走到白小茉身边,伸手在她头顶挡风遮雪。
“陆倾臣,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白小茉的眼里像住了一条溪流,眼泪不停地落下。
“我只是怕住在一起会尴尬……”陆倾臣试图解释。
“陆倾臣。”白小茉心如死灰,“你不用躲着我,从五年前你不就决定不会再爱我吗?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告诉你,我已经订婚了。”
白小茉不再等他说话,转身走进人群里,极力控制,眼泪还是不断涌出来。她知道陆倾臣跟在她后面,但她一次也没有回头。风雪凄厉,她和他都白了头。
白小茉回到陆倾臣的小房子才发现自己忘了锁门,在她推门而入的时候迎面对上一个男人,她吓得失声尖叫,只一声就被人勒住了脖子。
而陆倾臣冲上来时,与小偷撞了个满怀……
似曾相似的场景,全然不同的结局。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十月二十九号,长春的第二场雪。
白小茉站在玻璃窗前,望着窗外挂着白雪的松树枝,说是望,其实她的目光是空的,像天欲大雪的前兆,没有云也没有风,静得有几分诡异。
“小茉,飞机快要起飞了。”一个中年女人说。
“嗯。”白小茉点头,终于登机了。
飞机开始滑翔,很快起飞,白小茉望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屋顶,眼里仍旧干干的。她想,如果不是妈妈亲自来带她回家,她可能永远要在长春待下去了。
此生,就算再也见不到陆倾臣,留在这个他生活过的城市也好。
仅仅一个礼拜,那场“入室行窃杀人事件”的新闻,就迅速沦为了万千新闻里的旧文,她还记得那天的新闻标题是“男友为救女友与小偷赤手相搏”,上了长春当日的新闻头条,有人评论,情深义重,有人说他傻,把钱给小偷就好了,不用拼命啊。
四天后,白小茉站在陆倾臣的家里,一切都还是那天她离开的模样,榆木柜上落了薄薄的灰尘,她从柜子里找到那枚一模一样的黄铜戒指,戴在右手的食指上。
白小茉站在客厅里,回忆她来到长春这短短的一个月,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她自言自语一般说:“陆倾臣,我骗了你,我没有订婚,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想给我们最后一个机会,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爱你,我知道你也一样。”
陆倾臣死后,白小茉很少睡着,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脑海里都只有陆倾臣。她还记得2012年,到旧金山的第二年那个喝醉的晚上,陆倾臣在电话说过,如果时间能回到中山路的那个晚上,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哪怕搭上性命也无所谓。
白小茉没想过真的被他一语成谶,她的归来终于给了他补偿的机会,也让他终究把命搭在了她身上。陆倾臣死前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只是看着她笑,那笑好似在说:“小茉啊,我终于不欠你了。”
白小茉看着大雪覆盖的长春说:“可是,你明明欠我一个陆倾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