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人间
2018-06-28汤馨敏
文/汤馨敏
他们对彼此没有祈求,只要对方好好活着,在同一片蓝天下,就足够了。
2月8日,凌晨,喻清溪打完最后一个字,把文件复制粘贴到公众号,简单排了一下版,然后上传。
这天的网速很快。虽然已经是凌晨,文章的点击量一直在飙升。留言很快就涌了上来。她刷新,刷新,再刷新,她盼望的那个人,那个声音,并没有出现。
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江默岩总是第一个留言。大多数时候,他赞同她说的。偶尔,觉得她写得有漏洞,会站出来唱个反调。他应该是置顶了她的公号,不然为什么总是第一时间阅读并留言呢?喻清溪翻了一下记录,发现江默岩有一个月没有留言了。她翻了一下他的微信,哟,江默岩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1月8日发的,之前,他一般两天发一次朋友圈,很规律,但1月8日之后,就再也没有更新过。
她发了一条消息给他:你冬眠了吗?
从来秒回的他这次没有回复。
没有你的任何消息
周若苇就是江默岩。喻清溪第一次见到周若苇,是在二十年前,晴天杂志编辑部。
当时的她正被一篇稿子折磨得痛不欲生,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个羞涩的穿军装的大男孩,浓眉大眼,十分帅气,“请问,喻清溪老师在吗?”喻清溪淡淡地说:“我就是,请问,你有什么事?”男孩结结巴巴:“我,我,我是你的一个读者,从芳草杂志开始,就喜欢看你写的文章,今天路过这座城市,特地,来,来看看你。”
喻清溪站了起来,微笑着对男孩说:你看,我其貌不扬,普普通通的一个已婚妇女,估计你以后再也不会喜欢我的文章啦。
男孩窘迫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后来,好像是给他泡了一杯茶,至于两人又说了什么话,男孩是怎么离开的,喻清溪全部不记得了。
当时,是中国大陆纸媒的鼎盛时期。喻清溪编辑的杂志,每月很轻松就有几十万份的发行量。编辑部每天收到的来稿都有一麻袋,如果是周一,会有两麻袋。像周若苇这样找上门来拜访的陌生读者,每个星期都会遇到好几拨,最开始,喻清溪他们还有耐心跟他们交谈,后来,事情一多,基本上是泡一杯茶,说几句话,送稿子的留下稿子或者当场退还。后来,喻清溪收到周若苇的信,他说自己是一名雷达兵,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城市服役,好不容易攒了假,才跑到她的城市去,见到她的人后,他更喜欢她的文章了。
周若苇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喻清溪往来稿里一塞,后来就不见踪影了。
那一年,喻清溪25岁,周若苇20岁。
很多年后,周若苇告诉她:“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白色的上衣,和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披散着长发,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时间到了3月8日,喻清溪的朋友圈热闹非凡,但江默岩还是没有片言只语。去年的这个日子,他给她发了一个红包祝她女神节快乐。今年,他沉默得像一块岩石。
这一个月里,喻清溪把他的微信当成一个树洞,先后给他发了好几条信息。包括除夕夜和大年初一,他都没有回复。他就像一滴水,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唯一还在的,是他过去发的朋友圈。
喻清溪一条条地往上翻,试图找出点儿蛛丝马迹。
江默岩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发表于12月26日7点58分:放一点盐就好。自从跟了师傅,越来越喜欢只放一点油的菜。原来食物的本味,是那么鲜美多汁。记得曾经,总喜欢去探寻美食,各种调料烹饪出来的菜肴,麻痹了味蕾,吃到最后,全都一个味,完全忘记了,每一种食材都有它独特的味道。我想,生活也是只放一点盐就好吧,去除表面的繁华,活得真实随性,这才是真正美好的生活。
江默岩在云虚山拜师学道,自己挑粪种菜,挑水煮饭,每天四点起床九点睡觉。没有电,他的手机是屋里唯一的电器。偶尔,他会下山去,给小伙伴寄些他亲手采集的山货,买些日常用品,去附近的古镇溜达一下,在路边摊吃点儿东西。
1月8日之前,40岁的江默岩,在千里之外的云虚山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那么,1月8日之后,到底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就沉默了?喻清溪决定,再等一个月,如果这家伙还没现身,她要报警了。
什么也帮不了他
喻清溪跳槽到荒丘杂志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来自周若苇。
那时,他已经从部队转业,在北京找工作。他在信中说:如果喻老师到北京出差,一定要联系我。信的末尾他留了一个手机号码。
此时,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好几年过去了。这期间周若苇一直有写信给喻清溪。告诉她他的生活变化。每次,喻清溪只是看看,并不回复。她太忙了,新的杂志需要经常出差采访。但周若苇的号码,喻清溪记在了本子上。毕竟,像他这样横跨三个杂志还和她保持联系的读者,太少了。
那年冬天,喻清溪去北京采访一位明星,事情特别顺利,原定三天的行程,一天就结束了工作。她给周若苇打了个电话。周若苇第一时间赶到了她住的酒店。几年不见,两人的变化都很大。喻清溪的直发变卷了,开始散发成熟女人的风韵。周若苇则从当初青涩阳光的男孩,蜕变成一个沉稳忧郁的男人。他坚持要请她喝咖啡,而且点了最贵的套餐。席间,喻清溪问,为什么我每次跳槽你都能找到我?周若苇说:“那当然,我好歹当了几年雷达兵!我一看那本杂志没有你编辑的文章了,就打电话去编辑部询问,说我是你的铁粉,你们同事就把你的去向告诉我了。”
喻清溪又问:“找工作顺利吗?”周若苇说:“还好。有女朋友吗?”“有,不过可能要分开。”“为什么?”“她怀了孩子,不是我的,我想忍,但实在忍不下去怎么办?”喻清溪想转移话题,接着问:“家里还有什么人?爸爸和妈妈。”此时喻清溪注意到周若苇的眼睛红了,问怎么了,周若苇说妈妈生病了,乳腺癌,正在住院治疗。
喻清溪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喻清溪第一次靠近周若苇的生活。她发现他不动声色的外表下,藏着一团乱麻。而她,什么都不能帮他。
两人聊天期间,周若苇接了个电话,出去了一趟,透过玻璃,喻清溪隐约看到来找周若苇的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个子很高,两人说了几句,然后高个子往周若苇的手里塞了点什么就离开了。周若苇回来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后来喻清溪借口上厕所去买单,发现周若苇已经结过账了。喻清溪猜测,周若苇走得匆忙,没带够钱,刚才是用他的哥们火速支援的钱才买上单的。
从北京回来,某天散步,喻清溪漫不经心地告诉丈夫:“一个朋友的母亲得了乳腺癌。”她期望对方问一句“严重吗”,但对方只应付似地“哦”了一声,话题就转到了即将要还的房贷上面。喻清溪只好把“想给朋友一点钱”这样的话咽了回去。喻清溪那时的收入很高,虽然刚买房子欠了几十万贷款,但如果她坚持要拿几千上万给周若苇,丈夫肯定会同意,但麻烦也跟着来了,丈夫会因此怀疑她和周若苇是什么关系。不只是丈夫,周若苇,还有她自己,也会觉得这样做有点儿唐突。毕竟,他只是她的一个读者而已。
喻清溪是个怕麻烦的人。因此,在周若苇最需要帮助的时间,她选择了观望。语言上的鼓励是有的,但她知道,那些轻飘飘的话屁用都没有。很多年后,周若苇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喻清溪仍然痛恨当初的软弱。
只要对方安好就够了
云虚山名不虚传,果然云雾萦绕。上山只有一条极其狭窄的路,铺着青石板,杂草丛生。旁边的树枝上栖息着猫头鹰,偶尔还挂着一条这个季节不可能看见的蟒蛇。江默岩背着背篓,走在前面给她带路,突然,一个拐弯,江默岩回头叮嘱她的瞬间,一脚踏空,径直掉下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江默岩不要!不要!”整个云虚山,不,整座南方的城市,都听见喻清溪的尖叫声。
她在4月8日的凌晨三点被这场噩梦惊醒,全身都是冷汗。身边的土豆也被吓醒,哇哇大哭起来。喻清溪把孩子哄睡了,换了套睡衣钻进被窝。她浑身发抖。她第一次感到寒冷和害怕。这个梦告诉她,江默岩恐怕凶多吉少。这个人,在她的生命里出现了整整二十年,从来都是他找她,他关注她,他主动联系她,她很少问他的电话关心他的生活。现在他消失了,她才知道他对她原来如此重要。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没有几个人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地关注一个人,就像一个桥墩,一直沉默地守护着另一个桥墩。他们是彼此生命的见证。目睹着对方从清澈到浑浊再到清澈的全部过程。
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他们的人生不会有任何交织。他们对彼此亦没有祈求。只要对方好好地活着,在同一片蓝天下,就足够了。
那天太阳很刺眼。喻清溪把土豆送到学校,回来的路上全身发软,两只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114,她问到云虚山派出所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打过去,听完喻清溪的陈述,对方一副见怪不怪的声调:“女士,我觉得你想多了,你说这个叫江默岩的男人在我们辖区失踪了,那么请问他住在云虚山哪个地方?师傅是谁?手机号码是多少?你全部不知道,我们辖区最近几个月并没有发生任何一起人口失踪事件,你要我们上山寻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是不可能的。我个人猜测,他可能是不想跟你们联系才把手机关掉了。”
喻清溪无力地放下了电话。她打开微信,一连给江默岩发了数条留言:
“江默岩你是个大骗子!半年前你说过要给我寄野生银耳的!现在我问你,我的野生银耳呢?给你半个月期限,赶快给我寄!”
“喂!有人看见这手机这留言吗?有的话请告诉我,这个一会儿姓周一会儿姓江的家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喻清溪的最后一条留言是:“求求你,江默岩,不要走,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荒凉的人世间。”
最珍贵的,莫过于懂得
那一次北京见面之后,周若苇和喻清溪的联系变少了。有一次在QQ上遇见,她问他妈妈的情况,他说做过手术了,伤口很深。
再后来,喻清溪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她所在的杂志,突然跨掉了。她失业了。当时整个纸质媒体的环境已经不好了,很多报刊突然就关门了,喻清溪已经三十多了,一直没有生孩子,于是索性没有再出来工作,一门心思在家里备孕。
喻清溪过了几年离群索居的生活。她换了手机,不再登陆QQ,每天散步健身,看书喝茶,她在35岁那年如愿地生下土豆,一个8斤重的男婴,此后更是一头砸进带孩子的汪洋大海,把职场的人和事忘得一干二净。
土豆上幼儿园后,某天,喻清溪上了几年不上的QQ。先后有上百个窗口在闪。大都是从前的作者和同行。喻清溪一条都没打开,直接按了删除键。
喻清溪有好几年没有写字。也不与圈内人来往。生孩子就像一把大刀,割裂了她和从前的所有联系。大约两年前的某天,一个QQ名字叫江默岩的人给她留言:“清溪,你要继续写字,你写的每个字,我都会认真看。”
喻清溪问:“请问你是?”
对方回了一个微信号:“加我,我是周若苇。”
“怎么改名字了?”
“我现在跟我妈姓江。”
事隔十年之久,周若苇以这样的方式回来了。
那天,她翻了他的朋友圈。很快找到他最近的照片,面部轮廓没有变,仍然很帅,但是,气质,性格,整个人,几乎都变了。随后她了解到这些年他做生意,狠狠地亏过,又狠狠地赚了。遇到过一个很好的女人,结果因为重病,走了。他在物质里沉沦,到处买房子,看见好茶,就几十盒几十盒地买来收藏。没事就开着车满世界溜达。最后,他厌倦了尘世间的生活,开始遍访名山大川的高人,做着隐居前的各种准备。他一直未婚。而且从来不在朋友圈提及父母亲人。
失去联系的这十年,喻清溪经历了一个短篇,江默岩经历了一个长篇。他在这个长篇里,完成了一个男人的杀伐决断,和迅猛成长。
喻清溪对这样的江默岩十分陌生。她感到熟悉的,只有两件事情。一个冬日,大雪纷飞,他冒着严寒,在北京的别墅前,给饥饿的鸟儿投食。还有一次,他在路途中,宿在一户农家,得知这家的儿子三天后结婚,于是特意停留了三天,用宝马车代替原定的拖拉机,帮助这户人家去接了新娘,并且留下一个大红包走人。正是这两则朋友圈,让喻清溪确定,江默岩就是周若苇。他内心深处的良善和慈悲,温柔和执着,没有变。
喻清溪很想知道,江默岩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友,是怎么分的手?他的妈妈,彻底痊愈了吗?他是怎么在一名不文的北京创下家业?
但她什么都没问。如果江默岩愿意说,他自然会告诉她。
江默岩对自己的生活讳莫如深。他说:“清溪,这些年我至少给你留了几十条言,你都没有回复,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过了一阵,他又说:“清溪,这两年你的生活应该不太顺利吧?我在你的文字里读到了隐忍和悲伤。”
她只好承认,她离婚了。在辞职生孩子的几年里,她和丈夫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分道扬镳。这一次分手,让她元气大伤,好几年都没法复原。
他扬眉吐气出现的时候,正是她趴下去舔伤的低谷时期。
他说:“清溪,任何时候,都不要绝望,不要浪费你的才华,你要继续写下去,用文字撑起你的未来。”
就这样,叫她喻老师的周若苇消失了,叫她清溪的江默岩出现了。他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鼓励她从一片废墟里站起来。一如当年,喻老师鼓励那个叫做周若苇的青年,勇敢地面对命运。
她注册了一个公号,捡起丢失数年的文字,写着写着最后竟然有了很多粉丝,还引来了一些广告商,广告费足够她养活自己和儿子。江默岩一直是她的读者。有时为了迎合粉丝,她会写一两篇乱七八糟的文章,江默岩提醒她:“清溪,这不是你的风格。”偶尔,为了讨好广告商,她写一些言不由衷的文字,江默岩会说:“记住,你是喻清溪,不要写那些垃圾。”有一周,她发了五篇原创文,江默岩给她发私信:“你不要命了吗?来日方长,慢慢写。”
江默岩以一个二十年阅龄的资深读者身份,要求她这个作者不媚俗不懒惰不过劳,要求她以最诚恳的心最大范围地去探索心的疆域。他说:“清溪,那些名和利,都是虚空,做自己,才是紧要的。”
而对于喻清溪来说,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江默岩更懂得她的文字。
在同一片蓝天下,好好活着
喻清溪做着去云虚山的准备。她在网上收集了大量信息,把云虚山的各个景点研究了一遍,又把附近能搜索到的所有宾馆客栈的电话都打了一遍,然后再对照江默岩朋友圈里曾经发过的图片,最终锁定了一个叫做将军寺的地方,就在喻清溪安顿好土豆准备出发的前夕,4月19日,消失了101天的江默岩,竟然回复了她:
“清溪,我的手机发完那条朋友圈后就被师傅收走了,很早之前他就有意见,觉得我经常看手机,心不静,不能精进。所以他来了个突然袭击。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老头忒厉害!这次是因为要给你寄银耳找地址才拿回来一会儿,等下又会被收走,我一切安好,你好好照顾自己!”
喻清溪丢失了N久的魂魄,瞬间回来了。
三天后,喻清溪收到一个大包裹,里面是9大包晒干的野生银耳,9大包,天啦,简直够她吃一辈子。她当即撕开一包,拿出少量银耳,放冰糖炖了。那些云虚山的银耳,江默岩亲手采摘的野生银耳,软软糯糯,十分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