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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自述:我所见到的辜鸿铭

2018-06-28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詹红丹

中外文摘 2018年13期
关键词:哲学家

■ [英]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著 □ 詹红丹 译

辜鸿铭

毛姆,是英国的著名文学家,写下了《人生的枷锁》《月亮与六便士》等多部名作;他,是东方的睿智哲人,同时精通东西方科学和语言。1920年,英国文学家毛姆前往中国旅行,访问了蜚声中外的辜鸿铭。他们的会面过程,被毛姆记录在了自己的游记中。

这座城市还住着一位著名的哲学家,拜会他对我来说是这次艰苦跋涉的原因之一。他是儒学在中国最大的权威,据说能流利地说英语和德语,曾担任过慈禧太后最大总督之一的幕僚很多年,但现在他过着退隐的生活。然而,每周都有几天里,他的大门全年向那些渴求知识的人们敞开,向他们讲授孔子的教义。他有一批弟子,但人数很少,相比于他那简朴的住宅和严肃的训词,他的学生们多半更喜欢国外大学华丽的建筑以及外国人的实用科学,和他谈论这些内容的后果只会被他轻蔑地驳回。从我听说的他的这些事情来看,我推断他是一位富有个性的人。

我是坐着轿子去的。路途似乎漫长得无休无尽。我穿过了拥挤的街道,也穿过了冷清的街道,直到最后,我来到了一条寂静而空旷的街上,在一面长长的白色墙壁旁的一扇小门前,轿夫把轿子落下。其中一个轿夫去敲门,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门上的监视孔打开了,一双黑色的眼睛向外张望。经过简短的对话后,我们被准许进入。一位面色苍白、形销骨立、衣衫破旧的年轻人示意我跟他进去。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这位伟大人物的仆人还是门生。穿过一座破旧的院落,我被带入了一个狭长低矮的房间,家具寥寥无几,有一张美国的翻盖写字桌,两把红木椅子和两张中国的小桌。靠墙摆放的书架上摞满了书籍,当然,其中大部分是中国书籍,但也有不少英语、法语和德语的哲学和科学书籍,此外还有数以百计尚未装订的稿件。墙上还没被书籍占据的空白处,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法卷轴,很可能是孔子的语录。地上没有地毯,显得冷清、空旷、极不舒适,只有摆在桌上的一只细长花瓶里的黄色菊花,缓和了这间房里的阴郁。我坐在那儿等了一会儿,那个给我引路的年轻人才端来一壶茶、两只茶杯和一盒弗吉尼亚香烟。他刚出去,那位哲学家随后就进来了。我立即向他表示受此接见,不胜荣幸的感受。他挥挥手示意我坐下,倒了一杯茶给我。

他已经上了年纪,但个子很高,留着一条细长的灰色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下有着厚重的眼袋。他的牙齿已经破损,还有些发黄,身体瘦得出奇,双手纤细而干瘪,像爪子一样。有人告诉我他抽鸦片。他身着一件黑色长袍,头戴黑色瓜皮小帽,都很破旧,深灰色的长裤在脚踝处扎系着袜带。他注视着我,还拿不准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仿佛在提防着我。当然,在那些关心精神世界的人们心中,他拥有高贵的地位。我竭力地恭维他,不一会儿,我注意到,他的行为放松了下来,恢复到了他自然的状态。

他指给我看他的书。

“我在柏林拿到博士学位,你知道,”他说,“在那以后,我又在牛津大学读了一段时间。但是,恕我直言,英国人在哲学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天赋。”

虽然他发表这些评论时略带歉意,但是,很明显,说件令人略感不快的事对他而言并无不快。

“我们也有些哲学家在思想界不无影响。”我提示道。

“你是说休谟和贝克莱?我在牛津大学的时候,那些在此教书的哲学家更为关心的是如何才能不冒犯他们的神学同事。如若危及他们自己在大学中的社会地位的话,他们便不愿遵循自己的思想来得出合乎逻辑的结论。”

“你研究过当代哲学在美国的发展吗?”我问道。

“你是说实用主义?那是想要相信不可信之物的人们最后的避难所。相比于美国的哲学,我还是觉得他们的石油更有用。”

他的见解尖酸刻薄。我们再一次坐下来,又喝了一杯茶。他开始娓娓而谈,说着一口稍显正式但地道无比的英语,时不时借用一句德文短语。就目前来看,如说他顽固的性格确实受到了影响,便定是德国的影响,他们治学的严谨与勤勉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某位学术精湛的德国教授在一份著名的杂志发了某篇关于他著作的论文时,他更觉得德国人对哲学有天生的敏锐度。

“我写过二十本书,”他说,“那是我在欧洲出版界得到的唯一一次关注。”

他对西方哲学的研究到头来更使他相信,智慧只能隐藏在儒家教义的范围内。他坚定地接受了儒家哲学作为信仰,而儒家哲学完全地回应了他的精神需求,这使所有的西方哲学变得徒然无用。我对此很感兴趣,它证实了我的一个见解,即哲学是性格问题,而非逻辑问题,哲学家所相信的并非由证据导出,而是由自己的性情而来,他们的思考仅仅用于证实他们的直觉,从而让这个看法更有道理罢了。如果说孔子的学说受到中国人如此坚定的追崇,那是因为它解释并表达了中国人的性情,而其他的学说是做不到的。

我拜访的主人点了一根烟。起初,他的声音微弱、疲倦而无力,但慢慢地,当谈论到他感兴趣的事情时,他的声音洪亮起来,说话激情四射。在他身上毫无哲人的沉静,更像是一个雄辩家、一个斗士。他厌恶现在对自由主义的呼声。对他来说,社会是一个团体,而家庭便是这个团体的基础。他崇尚旧中国、旧学派、君主制与孔子严格的教义。当他谈及那些刚刚从国外大学毕业归来的学生们用他们亵渎神灵的手无情地撕毁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时,他变得暴烈、尖刻起来。

“但是你们,你们知道在做什么吗?”他大声地说道,“你们有何理由认为自己的东西就比我们的好?你们在艺术或文学上超过我们了吗?难道我们的思想家不及你们的深刻吗?难道我们的文明不比你们的详尽、不比你们的复杂、不比你们的微妙吗?我这么说,是因为当汝等居山洞、穿兽皮的时候,吾邦已是开化的民族了。你是否知道,我们尝试过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实验?我们寻求用智慧,而不是用强力来治理这个伟大的国家,而且连续好几个世纪,我们都是成功的。那么,为何你们白种人依然瞧不起我们黄种人?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因为你们发明了机关枪。那是你们的优势。我们是自我防御薄弱的民族,置我们于死地对你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吾邦哲学家梦想着用法律和秩序来治理国家,而你们却将这个梦想击得粉碎。现在你们又在向我们的青年人教授你们的秘密,将你们邪恶的发明强加给我们。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是一个对机械很有天赋的民族吗?难道你们不知道,在我们的国家,有四万万世界上最讲求实际、最为勤奋的人们吗?难道你们以为我们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学会这些吗?当黄种人也可以制造出同样精良的枪炮并迎面向你们开火时,你们还剩下什么优势呢?你们曾经诉诸机关枪,也必将受到机关枪的审判。”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一个小女孩悄悄地走进来,紧紧地偎依在这位老者身边。她用好奇的目光望着我。他告诉我,这是他最小的孩子。老人把她揽在怀里,边与她喃喃轻语,边亲吻她。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上衣和一条刚到脚踝的黑色裤子,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背后。她出生那天,正是革命以皇帝的退位而宣告成功的日子。

“我想,她预示了一个新时代的春天,她也是这个伟大帝国凋敝前最后的花朵。”他说。

他从翻盖写字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些铜钱,给了小女孩,打发她出去了。

“你看,我留了一条辫子,”他说道,同时用手捋着辫子,“它是一个象征,我是旧中国的最后一个代表。”

现在,他用更加缓和的语气跟我谈起先哲们在久远的日子里是怎样带领弟子周游列国,教化所有贤能之人,国王们邀请他们来到自己的国家,封他们为各地的王侯将相。

他学识渊博,用他那雄辩的话语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了他们国家的历史。我情不自禁地想,他或多或少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治理这个国家,但却没有皇帝封他官职;他觉得自己学富五车,渴望施教于众多弟子,这是他精神上热切的希望,可是前来受教的人却寥寥无几,尽是些悲惨可怜、食不果腹、资质愚钝的乡下人。

有那么一两次,我审慎地暗示该告辞了,但他却不愿让我走。现在,我终于是不得不走了。我站了起来,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该送你点什么作为你来拜访中国最后一个哲学家的纪念,我是一介穷人,不知道送点什么东西能值得你接受。”

我推辞说把这次拜访本身作为纪念就是最好的礼物了。他笑了。

“在这个堕落的时代里,人们的记忆都很短暂,我想应该送给你一件有形的东西。或许我的书可以,但你又不会读中文。”

他带着友善的神情困惑地望着我。我有了一个主意。

“那送我一份您的墨宝吧。”我说道。

“你喜欢这个?”他笑了,“我年轻时狠下了功夫练字,现在看还不是完全拿不出手。”

他在书桌旁坐了下来,取出一张宣纸,铺放在桌面上,又在砚台上滴了几滴水,磨了会墨,便拿起笔来,手臂自如地一挥,开始书写。我一边看着他写字,一边兴趣盎然地想起别人告诉我的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说起这位老先生一有些小钱,便跑到那些常被委婉地称作烟花柳巷的地方把钱肆意地花掉。他的大儿子是这座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常为父亲那丑陋的行为感到恼火和屈辱,只是因为强烈的孝道观念,才没有严厉地责备这种浪荡行为。我敢说,这种浪荡的行为对于他的儿子来说是件惊惶不安的事情,但是,对于研究人类本性的学者来说,却能泰然处之。哲学家常常会在书房里详细阐述他们自己的理论,根据他们仅仅是间接了解的生活而形成结论。我常常想,如果哲学家也能面临普通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他们的书会具有更为确定的意义。

他写完了。为了使墨迹能尽快变干,他在纸上撒了一点灰,随后拿起来递给了我。

“你写的是什么?”我问道。

我觉得他的眼里有一点恶作剧般的神情,“恕我冒昧,送给你我作的两首小诗。”

“我不知道您还是一位诗人。”

“当中国还是一个未开化的国家的时候,”他讥讽地反驳道,“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至少能写几句高雅的诗词。”

我接过纸,看着上面的中国字。这些字构成了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图案。

“可不可以请你也给我翻译一下呢?”

“译者即是叛徒,”他回答道,“你不能指望我背叛自己。还是请一个你的英国朋友帮忙吧。那些所谓的特别了解中国的人实际上什么也不知道,但你至少可以了解个大概的意思。”

我向他告辞,他极为礼貌地送我到轿子前。后来我有机会把诗拿给我认识的一位汉学家翻译,下面就是他的译文。坦白地讲,诗是完美的。

第一首诗:

当你不爱我的时候,你的声音甜美动人,

你的双眸笑意盈盈,你的双手柔软温柔。

后来你爱上了我,你的声音变得苦涩不堪,

你的双眸泪水涟涟,你的双手尖刻刺骨。

悲哉,悲哉!是爱使你变得不复可爱。

第二首诗:

我曾渴求岁月匆匆带走你明亮的双眸,

你肌肤桃花般的颜色,

还有你所有迷人的青春光彩。

那样便只有我会爱你,你终将会在乎我的爱。

令人艳羡的时光匆匆流逝,

带走了你明亮的双眸,

你肌肤桃花般的颜色,

还有你所有迷人的青春光彩。

唉!可我却不再爱你也不复在乎你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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