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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国区域国别研究的几点思考

2018-06-27安刚

世界知识 2018年12期
关键词:国别学术学科

安刚

在教育部支持和指导下,全国重点高校的区域国别研究已全面启动。教育部2017年初下发有关通知指出,“国别与区域研究”对于服务国家战略和外交大局,全面推进“一带一路”建设,具有重要意义。经遴选,首批获教育部批准立项建设的区域和国别研究培育基地共37个,针对美国、法国、德国、日本、加拿大、英国、俄罗斯等不同国别和非洲、南亚、中亚、拉美、东盟、中东、中东欧、欧盟、大洋洲等不同区域,最终目标是全面覆盖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基本方法和路径是加强统筹、建立中心,开展备案、课题支持。去年夏天以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云南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等高校陆续设立了区域国别研究院或相关二级学科博士点。

為帮助读者了解相关工作性质和具体进展,本刊分别采访了参加过这方面规划、研议工作的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牛可、云南大学周边外交研究中心教授卢光盛。

《世界知识》:作为研究历史学、外交学的高校教师和学者,两位老师近年投入很大精力协助校方建立区域国别研究体系,对这项工作的意义有什么样的认识?迄今取得了什么样的进展?

牛可:中国自晚清以来的变革是以“求知识于世界”为一项前提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的获取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组成部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了解世界、走向世界的程度和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和提升,中国的世界角色也在发生深刻变化。我们的国家需要比以往更加全面、系统、深入、恰切地理解世界,同外部世界的关系也有待在知识、思想上加以重构。但我国的高等教育和人文社会科学体系应该怎样承载、履行这项使命,专业化的学术知识体系应如何构造、生产和传播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有待深入探讨。应该说,一个现代国家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并不由其学术体系独揽,也以公共和非专业化的形式呈现,但学术知识是其重心和基础。

经过多年发展,中国大学学术体系各学科中的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以及其他学术机构中偏向实际和政策的国际问题研究不断积累,同很多国家相比规模已然不小。我们的外国语言研究和教学,就已有庞大布局和雄厚基础。但我们的对外研究体系也存在明显缺口和结构性问题。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重建的社会科学学科中,以外部国家和地区为对象的研究仍比较薄弱,对非西方世界的研究尤其有限,学科和研究领域之间的交往和合作相对薄弱。

我们构造中的区域国别研究当然有必要适应和满足国家和社会当前的实际需要,包括为新时代外交政策提供智力支撑。但大学里的区域国别研究不能仅局限于智库功能,不能仅以实际效用加以界定。不能说政府需要什么样的知识,你就提供什么样的知识。区域国别研究除了政策功能外,还要有自身的学术导向和智识机理。

目前的中国学术,特别是在一些社会科学学科当中,以西方模式和概念研究中国经验,然后用英文写出的学术成果通常被认为是“高端”的、“与国际接轨”的。中国已是世界大国,不能不在认识自身和认识他者之间建立充分的、建设性的联系,必须建立高质量的、全面的、结构合理的学术性国际知识体系。

去年一年我参加了北大区域国别研究的全校性规划。校长指示我们有关研究要突出“学科调整和学科交叉”。我们在调研访谈中也看到,校内学者对于北大的区域国别研究应确立学术导向、偏重基础研究存在较高共识。今年初,规划方案征求意见稿已经做出,希望为北大的区域国别研究发展提供较合理的方向。

卢光盛:区域国别研究是国际上比较通行的一个概念,美欧各国设立这个学科至少已有数十年的历史。在最近几年里,国内产生了多个与这个相关、相近的名称,包括教育部文件使用的“国别与区域研究”,清华大学使用的“国际与区域研究”,以及张蕴岭教授倡导的“国际区域学”等。这些概念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差异,但这也说明这个问题尚无定论,还有待商榷。

区域国别研究在中国的确是方兴未艾,它的动力何在?普遍看法是,国家战略、大国外交的需要是最重要动力。但也要认识到学术的、学科内在的驱动力,才是持续的推动力。目前在这方面,还没有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不过,学科地位以及相应的资源配置之争,是现实的驱动力之一。与此同时,阻碍设立区域国别研究或其他新的二级、甚至一级学科的力量,也受到这种力量的作用。

《世界知识》:区域国别研究是否属于一种新型的学科设置?

卢光盛:4月中旬,云南大学在昆明举办了“区域国别研究理论与方法”研讨会,全国各地近50位专家学者与会。会议的一个主题就是研讨区域国别研究的学科发展问题。讨论焦点之一是,学科边界在哪里?另一个焦点是区域国别研究是否需要、以及是否可能有着“专享”或至少是独特的理论体系、研究方法,以及较为特定、集中的研究对象。部分观点认为,区域国别研究是天然的交叉学科,多学科是必然、可行的路径,也可能是一种研究范式的创新,其学科要点相对集中于国际关系、国际政治、外交学、区域经济学和地区主义等学科和理论建设方面。但也有观点认为,在构建区域国别和研究时,应忌谈“多学科方法”,因为一提“多学科”,就失去了其独立存在的意义,会导致区域国别研究成为一个大筐,什么都往里面装。两种观点各有各的道理,目前还难以相互说服。

2018年3月24日,北京大学2018届毕业生就业洽谈会在邱德拔体育馆举办。

牛可:我们所说的区域国别研究,目前国际上的通行说法是“Area/Regional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在我看来,区域国别研究是一种“智识路径”(intellectual approach),是在常规社会科学学科通则(nomothetic)趋向之外的以地理、政治和文化单位为实体对象,强调“情境具体性”(context-specificity)的学理方案;也是一种超越于常规学科体系的宏观知识架构和学术组织方式。是由多个既包容各学科内部的对外研究,又试图超越单一学科,在各学科间--包括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之间建立多样化的、复杂灵活的智识联系和组织网络。

发展区域国别研究,既要扩大外部世界在某些社会科学系科当中的存在,也要建立起各学科、领域间的交往机制和平台。我们国家当前对学术体制的认知和组织方式过于偏重学科的单一模式和向度,缺乏学科间组织、复合型组织的理念和框架。所以目前常见的思路和做法是,要发展区域国别研究,就把它置于一个学科或次级学科的概念框架下来加以构造。我对这种做法也是理解的,因为这在我们当前的学科管理体制中,对一些有志于发展对外研究的单位和团队来说,不失为一种能够取得合法身份和资源支持的有效途径。但从学术合理性上讲,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

区域国别研究作为学科间的组织模式,实际上反映的是专业化纵深发展的要求。在知识史上,对外知识曾经以单一学科形式存在过很久,那就是二战以前在欧洲和美国大学中长期存在的“东方学”系科组织模式。但是,当美国的跨学科地区研究出现后,其优势逐渐呈现出来,战后欧洲学术大国也都逐渐不同程度地借鉴吸收了美国的地区研究的组织形式。国别区域研究原则上不应再按照单一、同质的研究领域或者学科加以构造,而是要建立综合性、多样化、拓展型的学术活动群组和交流机制,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共同参与的知识生产架构,对常规学科体系设置构成重要的补充。战后美国,“地区研究”曾经是一场打破和削弱“学科孤立主义”,最广泛、深入地动员和重塑各学科和研究领域的跨学科学术运动,具有超越对外研究本身的效应,对社会人文知识的构造和组织产生了全局性的深刻影响。我们需要深思,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应如何在原则和目标上“取法乎上”,如何充分动员现有基础和力量,使之有效嵌入和提升我们的知识体系和学科体制。

《世界知识》:在教育和培养方面,区域国别研究有那些特性,特别是应该如何兼顾专和通、学科训练和跨学科品质?

牛可:区域国别研究作為跨学科的宏观组织架构,有多个学科的参与,是由多样化的领域和研究类型组成的学术群落,其中不同分支和领域的学科属性和具体的跨学科样式也应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和偏重。但原则上讲,中国的区域国别研究还是应该具备两方面的属性:其一是地区国别的专门化,即对一个国家或地区的语言、历史、社会和文化的一般知识的学习和研究;其二是学科专门化,即在一个或一个以上学科的知识和方法论上加以装备。拿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培养来说,学科院系仍应是区域国别研究有关教学和人才培养的主体,但也应该以跨学科指导委员会来体现学科和地区两个专业化向度,以及必要情况下的多学科构成,调动不同学科和领域的教师参加联合指导,促使学生具备地区和学科两方面的素质,突破单一学科或研究领域的局限性。

云南大学一角。

这就要求对区域国别研究领域研究生培养做出有针对性的特殊安排。由于对外国特别是非英语国家或区域的研究一般要求更多时间和资金投入,因此延长博士生培养学程就成为必须。现在我们国家教育资金相对充裕了,更应该大幅提升对学生和研究者的资助,使其能够赴对象国进行“浸入式”的访学和田野调查工作。

《世界知识》:具体来讲,美国在开展区域国别研究方面有哪些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经验?

牛可:美国的区域国别研究兴起于1940年代,与其最终确立“国际主义”对外政策方向的历史性转变直接相关。二战期间,美国因大规模的军事情报、海外宣传和海外军事占领而对域外知识形成巨大需求,军情机构急速组建了一些初始形态的具有跨学科色彩的研究平台(如战略情报局下属机构)和培训项目。与此同时,美国知识精英发起了一场区域研究的“创生运动”:以美国社会科学的旗舰组织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SSRC)为中枢,大学学者、基金会、专业学术组织和部分政府官员共同参与,为战后区域研究制订了基本议程和行动框架:第一,地区研究被置于大学体系而非政府体制或政府附属机构之下,确立了其学术底色和专业化导向;第二,跨学科被认定为地区研究的核心属性,同时在各学科中扩张对外研究,使地区研究对既有学科体系构成重大补充;第三,确立“覆盖全世界”的目标和格局,不能有遗漏偏废。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洛克菲勒、福特、卡内基等大型公益基金会为地区研究项目提供资金支持。1958年后联邦政府资金也加入进来。在“国防教育法”(NDEA)以及后来的“高等教育法”(HEA)规定下,联邦政府提供专项资金,按年度向各高校被认定为“国家资源中心”的语言和地区研究中心提供资助,至今从未间断。

经过多年演进,美国地区研究不仅在其高教体系中扎根,实现了专业化和制度化,而且成为社会人文知识领域中最重要的跨学科机制。这是世界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规模巨大、组织复杂、机制灵活的国际知识生产体系。在美国高校中,特别是公私立精英大学中建立起数量众多的跨学科地区研究中心,承担着系科组织不能取代的学术组织和公共服务作用。一些全国性的地区研究专业组织也纷纷建立,例如亚洲学会、非洲学会、斯拉夫研究促进会、拉丁美洲学会、中东学会等。地区研究还被有效纳入本科生通识教育,使国际知识成为大学生知识素养的重要组成部分。

美国的地区研究也有重要的文化功能和意义,简言之,是有明显的抗拒美国的文化偏狭性和美国中心主义成分的,也可以说区域研究是美国的世界主义和文化多元主义的重要载体。地区研究学者往往是美国知识精英当中最重视也最懂得理解、欣赏其他民族和文化的那部分人,同时也能对本国对外政策的失误与失道发起批评。

《世界知识》:一些中国学者和院校、学术机构,比如复旦大学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研究中心的石源华教授,正在推动开展“中国周边学”研究,这与区域国别研究是何关系?

卢光盛:我能理解推动“中国周边学”研究的专家学者们的拳拳之心,那就是推动周边研究作为学科的发展,为中国崛起尽绵薄之力。我所在的云南大学周边外交研究中心,是致力于中国周边外交研究的智库机构,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本人及所在机构在这个议题上自然不能、也不应该缺席。遗憾的是,面对石源华教授的盛情邀请,我们迟迟没有交出“答卷”。其中一个原因是,本人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始终没有得出清晰的结论:到底是“中国周边学”还是“区域与国别研究”,才是可能的、合适的方向?愿借此机会将我的一些担忧罗列出来供商榷。

我的疑问首先在于,“中国周边学”的概念是否科学和合理?我担心“中国周边学”可能会带来某种“中心主义”的色彩,不利于该学科的推介发展和与国际接轨。“周边学”不能完全是自我中心、自说自话的学科。把“中国周边”或“周边外交”作为一个范畴去研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否可以将其作为一个学科,也就是相对独立的知识体系去建设,可能会引发不同见解。云南大学周边外交研究中心的英文翻译既没有采用“periphery”(有“边缘”“外围”之意),也没有采用“neighborhood”(有“邻里感情”“守望相助”之意),而是使用了“neighbor”(体现“邻居”“毗邻”的中立色彩),也是出于类似考虑。

第二,“中国周边学”设立的目的是什么?是学科导向还是专业导向?不可忽视的是,美国学、欧洲学等所研究的对象,是地理学和国际关系学里约定俗成、有着明確定义和大致明确边界的区域,但这个“中国周边”的涵义和范围,则要模糊、笼统和可变得多,且其整体性与统一性,并不见得大于其多样性与差异性。在这个意义上,以“中国周边学”为一个学科的研究对象,其前景至少是有不确定性的。

第三,“中国周边学”如何区别于现有的相关学科?任何一门学科,如果没有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研究对象、基本理论和研究方法,换言之,如果没有清晰的边界,其单独存在的必要性就要打折扣。“中国周边学”如何区别于国际政治、国际关系、外交学和中国外交等这些相关学科呢?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清晰的、令人满意的答案。

我目前仍看不出,无论是“中国周边学”还是“国别和区域研究”,抑或是其他什么名称,面对上述不确定性时,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看来只能“风物长宜放眼量”,超越争论,以周边为首要推动中国的区域研究,服务于国家大计。大家不妨以开放的心态,共商共建共享这一公共产品。

首先,以具体问题为导向,化“横向”整合为“纵向”建构。一旦体系化的知识经过实践检验,能解决某个实际问题,其路径经过调整之后,便可作为其他问题解决的参考方式。随着解决国别和区域问题(尤其是中国周边问题)的某一或几种路径被学者们自觉应用于理论与实践之中,学科便自然建设起来了。

其次,先解决“体与用”的问题,再讨论“文与质”的问题。优先思考如何在一定范畴内,做实、做细、做到位相关研究,讲好相关故事、贡献出一整套逻辑自洽的理论方法。或许在研究初期,“国别和区域研究”与国际政治、国际关系或外交学研究存在这样那样的交叉,但相信随着研究的深入,学科间应有的界限会渐渐明晰,学科间的融合不仅将助力新学科理论方法的诞生,也将惠及旧有学科的更新发展。

再次,有效化解学科资源配置,这更需要所有参与者的集体智慧。有观点提出,区域研究应建设一个“圈子”,并由这个圈子来共享学科建设资源。我认为,这样一个“圈子”建设确有必要,而且经过数次“国别和区域研究研讨会”,这样的“圈子”实际上已有雏形。甚至可以将这些资源反馈给姊妹学科。当这个“圈子”越做越大,并且和其他“圈子”有机、平等地套合在一起时,我想我们原先执着追求的“学科边界”,也将没有那么重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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