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式富豪政治：一个时代的悖论与悲喜

陈晨晨

从富豪政治的角度写特朗普，是一次先锋、有趣、令人焦虑又酣畅淋漓的写作旅程。

不知多少人和我一样，初识特朗普是在真人秀《学徒》（The Apprentice）里。2004年第一季，十六位商界精英齐聚纽约曼哈顿，为成为特朗普商业帝国的一员拼力厮杀。八男八女，一集一场商战，一集淘汰一人。每集末尾，余者尽数返回特朗普大厦的幽闭会议室，等他以戏剧架式现身，宣判一人死刑。十五集，“Youre fired”说了十五次。直至最末一次，特朗普同时转向最后一人，眉间一展：“Youre hired！”這一幕印象极深，乃至2017年初，我走在华盛顿新开业的特朗普国际酒店，自旋转梯上二楼，见金色吊灯、金色横梁一路铺陈，巨幅星条旗自玻璃天幕垂下，仍难相信他已是白宫新主。特朗普总统宣誓礼前后，华盛顿的气氛唯有“懵”字可形容。

自坐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那一日起，特朗普一路继续着他对传统游戏规则的戏剧性颠覆，也正因他的上台，美国政治乃至全球政治以极为有趣的方式持续演进着。时至今日，对全世界的观察家们而言，特朗普都是一个极富冲击力的研究课题，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的解释铺天盖地。人们细察“特朗普主义”，试图将其拆解为许多标签，只为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特朗普是特朗普？”

在我看来，回答这一问题，须得回归他最原初、本质的身份属性。在特朗普身上，始终绕不过的、令他毁誉参半、亦令人最初讶异好奇的是他的第一身份：一位言行张扬的亿万富豪、彻头彻尾的政治局外人。从任何一层意义上说，特朗普都实在是历史发展至今日、财富与权力有趣互动的巅峰样本。

写作期间，我数度飞往美国东岸。从纽约到华府，恰巧是特朗普从商业帝国到执政之路的双城记。在纽约曼哈顿岛上，我穿行于他纽约财富帝国中的每一处地产，从他初闯荡曼哈顿时的第一桩基业、东42街的君悦酒店，到拥有第五大道725号的特朗普大厦，一路绕过联合国广场的特朗普世界大楼，穿过洛克菲勒中心和特朗普旧日金主们的地盘，直走到中央公园最南端特朗普公寓大楼和国际酒店……还有下城的华尔街，特朗普大楼向东数步，是特朗普在华尔街最亲密的伴侣——旗帜飘扬的德意志银行。

对特朗普的财富帝国了解得最多，你越发觉得像是顺着历史的小径往回走，清晰看见当时似乎毫无关联的大事件，看见对未来命运的启示。自曼哈顿始、又渐渐遍布全美乃至延伸向全世界的一整座特朗普财富帝国，是他的来路、他政治崛起的伏笔、身份认同的象征。而如今他身上的种种戏剧颠覆、行事乖张乃至对他在美国总统史中的命运结局猜想，又皆可从他在漫长财富史中形成的财富特征、财富观念、谈判手腕、政策主张中找到逻辑。与“不按套路出牌” 恰恰相反，他的逻辑与三观一以贯之，根深蒂固，数十年不曾改变。

这本书在架构的时候费了些心思。它富于野心地聚焦于富豪政治视野下的特朗普，从历史写到现在，再从现在写到未来。这本书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哪一种富豪”、“第二部分：特朗普的敌与友”、“第三部分：特朗普的启示”，从他的财富起点、第五大道特朗普大厦的来客们写起，写他在里根末期一面为自己的摩天大楼造势，一面在各大脱口秀上痛砭时局，而那时起他身上的1980年代烙印如何与历史潮水神奇交叠；尔后聚焦他的敌与友，有一章专写“特朗普与华尔街”，写他的大富豪内阁、小圈子政治，他背后的财富网络、金钱隐流如何盘根错节细密织就，成为华盛顿一场实时演进的政治实验，庞杂错综地影响着他的决策日常；在未来命运猜想中，写他商人与总统双重身份如今带给他的命运伏笔，而世界其他地方的亿万富豪们又如何试图“复制”他，几乎要弄出一本“特朗普式商人元首养成手册”来。

犹记得去年夏末秋初的一个清晨，在帝国大厦顶层看日出，那时我手上写着一个极为关键的章节，许多线索待梳理，许多问题待解决。眼前的曼哈顿浸在梦中，无数塔楼、高楼和教堂的尖顶在灯火中沉睡。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潮汐、大桥、尖顶，和窗里梦里的人们一点一点醒过来。浅粉色天光也将特朗普财富帝国的大楼们渐次点亮，楼宇静默耸立，外墙玻璃映出纽约高厦和云巅的光影，旋转门厅里的人宝马轻裘，出入千金。那时我就心想，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