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忠超:我和霍金相识30年(下)
2018-06-27王珊
王珊
(接上期)霍金经常凭着科学直觉去做事情。吴忠超记得,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我对这个问题有直觉”,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我对此无直觉”。
“科学的直觉正确与否会决定你在一个问题上的执着或者你的学术方向是否有意义,如果选择的方向没有意义,你花再长的时间也没有用。”吴忠超说,他非常感激霍金给予的帮助,他曾在文章中写道:“我一生走上科学的道路得到过许多前辈的指导和帮助,但霍金的指导最为关键。我深感荣幸。他教给我最重要的是科学的眼界和科学的思维方法。因为具体的专著、论文都可以自己去读,但科学直觉是需要指导和培养的,科学家必须要会判断哪些问题是最重要的、有前途可研究的。”
吴教授说,这些关于学术方向和学术进展的讨论,很少是在过于严肃的环境下进行的,更多的时候是在下午茶的时候,大家人手一杯茶,或者咖啡,坐在一起,“讨论就是彼此聊聊天,说说话”。吴忠超已经习惯了霍金变形的语音。他知道霍金打算写一本宇宙学的通俗读物,不过书名还没想好。这就是后来人们熟知的《时间简史》。在这本书里,霍金回答了人们最感兴趣的问题:时间有初始吗?它又将在何地终结?宇宙是无限的还是有限的?吴教授还说,霍金一直都在坚持搞科研,即使到了病情很严重的时候,“我觉得,科研已经成为了霍金的精神支柱,如果没有科学上的寄托,他的生命可能不会维持这么长久。”
虽然霍金用电脑写作和与人交流的速度只能达到一分钟一个词,但他还是坚持着完成了《大设计》的写作,回答了有关生命、宇宙和万物的终极问题。2010年,吴忠超拿到《大设计》的英文电子版后,将它与2008年霍金发给他的写作大纲进行了一番比对,结果发现,该书的完成稿和当初的大纲变动非常大,吴忠超说:“你从这里可以看出霍金在写作中,他的思想的发展、整理和逐渐清晰的过程。”“生活里的霍金也是一个很幽默的人。”吴忠超还记得,有一个印度学生要结婚,当时霍金还跟他开玩笑说:“你可以教你的亲戚们相对论了。”2006年,霍金在北京游天坛时,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把他拾上了圜丘。在欣赏风景的时候,霍金突然问了吴忠超一句:“Where is my photo of ascent of K2?(我攀登K2的照片在哪里?)”吴忠超愣了一下,但随即他就明白了这是霍金的幽默。K2是指世界第二高峰喀喇昆仑山脉的乔格里峰,霍金的意思是对于他来说,登上圜丘的27级台阶,就像是登上了世界第二高峰一样。
在对待同事和学生上,霍金也是非常体贴的。吴忠超的妻子后来也去了英国,当时,霍金还专门给英国外交部去了信,希望能加速她的签证办理。1984年,吴忠超离开了剑桥。当时,他还要去欧洲其他国家留学。临行前,霍金让他留下了全部的行程,以免失去联系,并给他写了多封推荐信,还给吴忠超所在的单位——中国科学院发了电传,希望对方能够支持他在欧美留学。
大众科学家
霍金在中国真正的走红,是在1988年《时间简史》出版以后。这本书的出版使霍金成为了明星人物。据吴忠超说:“当时在西方,受过教育的人若称没有读过这本书,会被人瞧不起,那个时候,人们对宇宙的源起、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充满了好奇。”
但是在中国,这本书—开始并不被看好。吴忠超在1 988年就完成了《时间简史》的中文翻译工作。他开始联系国内的出版社,“但当时国内出版界对霍金这个人并不熟悉,出版社的人都觉得这本书不会有人看,销售不会好。”最终,湖南一家出版社向吴忠超表示,他们对这本书有兴趣。1993年,《时间简史》的中文版本在国内出版。在媒体、出版社和知识界的推动下,书籍迅速走红,到现在为止,销售量很陕就超过了100万册,远高于国内其他科普书目。吴忠超还记得,当时在北京地铁站的报摊上,随处可见盗版的《时间简史》。
在霍金去世前,吴忠超正在进行着《时间简史》的修订工作。他主要是修改了其中的一些表述方法,因为他听到一些年轻人对他说“你原来的翻译,有很多用语现在人都不那样说了”。这项工作他做了四个多月的时间,比当初翻译时,用的时间还长。他是这样分析《时间简史》在中国走红的原因的:“当时,中国刚改革开放,国内对新的思想和科学知识有一种渴求,希望能够通过书本来认知外面的世界。”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时间简史》里充满了科学创造的精神,霍金对宇宙起源的探究和追寻,你即使看不瞳,都有可能从里面获取灵感。”这些,再加上霍金特殊的身体情况,就使得他在中国迅速地成为了明星。”
2002年,霍金第二次访华。在北京,他被当时的中国最高领导人接见。而他20多年前第一次访华时,为了不怠慢霍金,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费劲周折只找到了一位具有全国人大代表身份的教授作陪。在拍合影的时候,这名教授还特意被安排坐在了正中央。然而,霍金和吴忠超都没想到的是,当时坐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术报告厅聆听霍金演讲的年轻学子们,很多就是在霍金的激励下,走上了科研的道路。“我那时都听不匿黑洞是什么意思,但我对科学的兴趣就这么起来了。”一名学者告诉记者。吴忠超还记得,霍金第一次来中国是在2002年8月9日抵达上海机场的,他的目的地是杭州。为了取得霍金踏上中国土地第一时刻的历史镜头,一名记者找到吴忠超,还托人办理了进入停机坪的特许证。当时,霍金被两名护士抱着放到轮椅上,吴忠超走过去对他说:“霍金,欢迎你到中國来。”而此时的霍金,在漫长的旅途后显得非常疲惫,仅能动一动嘴角表示高兴和礼貌。当时,他还不知道的是在距离上海160多公里外的杭州,已经有100多位记者将他即将入住的酒店团团围起。六天后,在浙大体育馆,霍金做了一场名为《膜的新奇世界》的演讲。3000人的场馆座无虚席,尽管演讲不收费用,但演讲票还是被炒到了四五百元的价格。许多从上海赶来的学生,可以凭火车票入场。
四年后的北京之行亦是如此,原本预定的是1000人左右的场地,临时被调换成了6000人的大会议厅,但入场券不到两天就被申请完了。从霍金到达北京第一刻起,任何一次出行都是三辆车。第一辆载着霍金及五位护理、一名机师和吴忠超夫妇;第二辆载着中方接待人员;第三辆是载有两名医生和多台抢救设备的中日友好医院的急救车。霍金居住的房间准备了六张房卡,供护理人员和秘书随时进出。在杭州的一家饭店,为了方便霍金用餐,饭店老板用屏风将人群和霍金隔了开来,摆了两张长长的几案,霍金不能吃素油,只吃黄油,并且不能吃面粉,店家为他准备了特殊的炒粉。即使这样,好奇的人们依然隔着屏风久久不愿散去。霍金试图对他的受欢迎程度进行解释,他努力地在机器上拼出了这样一些字样:“1985年,我首次访华,那时候我并不出名,和这次一样,人们总是围观我,那是因为我坐在轮椅上。”
吴忠超试图修正他的理解,他告诉霍金:“1985年,你已经在学术界非常著名了,《时间简史》的出版更使你成为了大众人物。”说完之后,他看着霍金,热热闹闹的灯光下,他觉得坐在轮椅上的霍金备显孤独。相对于宇宙起源的深奥问题,见到他的人更喜欢问他轮椅有多智能、中国什么时候能够得诺贝尔奖、第二次访华,中国有什么新变化。对于后一个问题,霍金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1985年时,满街都是自行车,而现在是交通堵塞。”他只能这样作答,因为那时他刚从上海浦东到杭州,只见到了这些,还没有看见别的。
在杭州时,霍金在电脑屏幕上曾打出一段有关“死亡”的话,但并没有多说。吴忠超说,他并没有理解其中的含义。“一般长期从事科学研究的人,行文和口头表达都力求简洁,霍金的情况使他的交流更为简洁。因为他的表达相当费时,他或许宁愿不说了。当一个人不能即时地与亲友分享喜怒哀乐时,那冲寂寞的确是无边的,也的确令人懊丧无比,这是任何荣誉和恭维都不能补偿的。”
据《三联生活周刊》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