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方知“草木有情”
2018-06-27彭立昭
彭立昭
几十年前,老家疏疏落落的那几间临河吊脚楼,一到春天如坠烟雾里。门面上摆着三两张小饭桌,桌上筷子筒、辣椒罐,还有辣椒炒酸菜干、白辣椒炒鸡胗、辣椒炒酸萝卜丝、青辣椒炒牛肉丝。腌萝卜、腌辣子,这些大盘子盛着的东西都盖着纱布,跟两口青龙瓷酒坛,让路人好想痛饮几杯。“天意怜幽草,君当恕醉人”!饭铺后面隔扇和栏杆外头就能见嫩绿的河水,安详地流动着。对岸开着的杏花、山桃花,格外娇艳。
太婆手头的活永远也干不完。鸡公、鸡娘、鸡崽,泡菜坛、酸菜坛、霉豆腐坛,就是她的伴。但是她的性情脾气永远通达,我离不开她。“今年花开得实在放肆,连墙都贴上了。”太婆说着找了个竹篮,让我摘花去。干吗?做成花包。领了圣旨的我,便蝴蝶一般向花朵最密最艳的地方扑去。丝瓜花总是以谎花居多,但天生我材必有用,太婆早已为它们设计了另一种用途,使它们不必花自飘零水自流。当我还在花树下穿花度叶时,太婆早已在厨房忙忙碌碌,白芝麻已炒香,青椒和紫苏叶已细细切末,和盐拌在一起。香辣馅料儿轻轻地抹在花朵上,翻过来,再贴上几朵花,按成一个花苞模样,压一压,多余的水分溢出来。接下来,以阳光为炉,晒干,封坛,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油煎至两面金黄,成香浓郁。“好花!好花!”“吓!开成这样子!”大人们吃成花包下酒,老爱说这话打趣。
春天还有一种美食叫水牛花粑。水牛花,其貌不扬甚至丑丑的,春天里漫山遍野都是。做水牛花粑是择叶为用,簇簇的嫩叶和细茎,若开了花就不是上佳原材了。水牛花粑能做出范本的依然是太婆。切成细段的水牛花和泡好的糯米入磨,慢推细磨,白的绿的混合液体从磨中汩汩出来时真是曼妙,稠稠的,黏黏的,泛着翠色,十分诱人。拾掇好的粑粑再外裹一片芭蕉叶片,更显水灵。芭蕉叶包着水牛花的“通灵肉身”,在蒸锅里通过滚烫的温度加持,更有一番绿意了。
春天的旷野里,更少不了那些破土而出的春笋。春笋总是能激发灵感,以另一种方式占领人们的味觉记忆。我最爱太婆做的笋粑。笋要刚刚破土而出的,剥去笋衣,露出白胖胖的笋娃,真不忍心看它们放入开水里翻滚,沉浮几番,春笋体内的涩味便随水与雾逃遁而去。将熟糯米饭趁热与春笋同入石臼,以粑杵反复冲撞,捣捶,使笋与糯米饭互为渗透、交融,加入盐与辣椒粉,舂成粑状,曝晒于阳光下,笋的味道,糯米的味道,春的味道,在阳光的烘焙中凝固于其中。
太婆宠溺我,让我拿笋粑去喂吊脚楼底下的鸬鹚。“吃了,都吃了。太婆。”我只愛看太婆的笑容,因为鸬鹚不喜欢和人搭腔,静静蹲于船头,吃饱了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面上喘一口气,忽地又钻出水面。
南方春季多雷雨,春雷过后山上可捡“雷公屎”,即雷公菌,也叫“天仙菜”、“葛仙米”,形状像木耳。开在石头上的最好,经过雨水滋润后的雷公菌,放出一种耀眼的光芒。传说东晋道家、医学家葛洪入朝将“雷公屎”进献给当朝皇帝,说此物可解热清火、明目益气。当时太子体弱多病,食用“雷公屎”后,竟然神清气爽,身体康复。皇上大悦,御赐“葛仙米”之名。《本草纲目》拾遗卷八有“葛仙米”记载。可惜离家几十年了,雷公屎的美味难以寻觅了。
“草木有情”,原来只有入口才知它的深意啊!《诗经》的雏形和灵感,不就是来自这些充满了草木嫩芽香的大自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