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苍凉,初心未泯
2018-06-26张晓意
张晓意
还是得不能免俗地从诺奖说起。北京时间2017年10月5日19点,诺贝尔文学奖正式公布,获奖者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原本是只有少数文学爱好者、研究者熟悉的名字迅速受到全面的热捧。本人多年之前的旧译作也跟着沾了光,避免了绝版、淹没于浩瀚的书海之中的命运。
亲朋好友听闻我翻译过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作品,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哎呀,想不到你还会翻译日语!这时,我便耐心地跟他们解释,石黑一雄原来确实是日本人,不过五岁便随父母举家迁居英国,从此便居住在英国,接受英国教育,加入英国国籍,因此他是地道的英国作家,用英语写作。
另外一种反应是:诺贝尔文学奖啊?好厉害!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写的书很难读吧,我一般都看不下去。遇到这种情况,我便会向他们推荐《小夜曲》。一来短篇小说适合那些没有时间或者不喜欢读大部头书的人;二来《小夜曲》讲的是当代普通人的故事,贴近我们的生活。普通读者可以从这本书开始了解石黑一雄和他用文字构建的世界,我就利用这部短篇小说集简单介绍一下石黑一雄的风格。
瑞典文学院将石黑一雄的创作归纳为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从处女作《远山淡影》至最新作品《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始终致力于深耕回忆这个主题,这已然成为他的标签。岁月嬗递,光阴荏苒,时间在人的脑海中留下深深浅浅的回忆。回忆是不可靠的、非常主观的东西,不仅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且加入了人的情感和选择。石黑一雄说:“我喜欢回忆是因为回忆是我们审视自己的生活的过滤器。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作为一个作家,我更关心的是人们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而不是实际发生了什么。”
相比主题重大、结构缜密、叙述技巧精雕细琢的长篇作品,《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讲述的只是生活在当代的普通欧美人平凡人生中的一次难忘经历。格局小了,立意低了,篇幅短了,作品分量自然比不上长篇小说。
《小夜曲》仍是作者一贯钟爱的题材:尘封多年的往事被唤醒、重新挖掘出来,叙述方式仍是作者一贯擅长的第一人称不可靠叙述。《小夜曲》的五个故事都有两条故事线:一条是叙述者“我”,一条是与“我”偶遇或久别重逢的人物,“我”的往事与他人的往事在互动中巧妙、自然地同时展开:第一篇中的“我”因偶遇母亲的偶像歌手而被唤起儿时的记忆,歌手又为了要为妻子演唱小夜曲而给“我”讲述有关妻子的一些事情;第二篇中“我”受邀到久别的大学死党家里做客,勾起大学生活的回忆,主人之一的查理通过电话向“我”坦白自己的婚姻危机;第三篇的“我”大学辍学寻求音乐梦想暂时受挫,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偶遇一对瑞士来的老夫妇,闲聊中“我”了解了这对夫妇的人生……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不同形式的回忆。
其中最能体现记忆和自我欺骗这一主题的当属第二篇《不论下雨或晴天》和第四篇同名短篇《小夜曲》。石黑一雄的叙述者都是不可靠的,他们的话不可照单全收。这种言不由衷可能是故意的,既自欺也欺人,也可能是无心的,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云云,说话人无意间暴露了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实自我。第二篇的查理属于前者,第四篇的史蒂夫属于后者。
查理虽然不是第二篇《不论下雨或晴天》的叙述者,但在故事中戏份颇多:与叙述者“我”雷蒙德吃了一顿饭、通了四次电话、出差前与妻子互怼,着实说了不少话。他请雷蒙德帮忙挽救婚姻,却没有把自己的婚姻状况如实相告,还骗他说埃米莉曾因“日记本”而大发雷霆,好让他在埃米莉面前出丑,这部分很容易看出来,我更感兴趣的方面是:其实雷蒙德也没有问他这些事情、没有打听夫妻俩的事,是查理自己一个劲儿地说啊说。这一整天,查理的情绪从焦躁不安到愈发激动到近乎歇斯底里,犹如在向神父告解自己的婚姻危机。记事本里埃米莉的语气也很冲,可见夫妻双方的情绪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累积,急需找一个地方发泄,雷蒙德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故事没有明说到底是什么问题导致两人的婚姻告急(这种留白与《远山淡影》相似),重要的是情感需要宣泄、烦恼需要倾诉、受伤的心灵需要慰藉。
第四则《小夜曲》在五篇中最像长篇戏剧独白,好像在病房里无事可做的主人公与你闲聊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如何偶遇琳迪·加德纳、两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经历。叙述者语气轻松,读者却不能抱着听八卦、看故事的心态阅读,而是要从叙述者的独白中推理和想象,挖掘人物表面言语之下的真实内心世界,探知隐蔽的作者的观点和用意。
叙述者“我”史蒂夫虽然心里不屑与琳迪这类人为伍,但在她的邀请下还是客客气气地到她的病房做客。两人争执时史蒂夫无意之中脱口而出的一句“我差点忘了你是什么人了”;琳迪质问他:“你怎么知道有些得奖人不行?你怎么知道有些人不配得到他们的奖?”可以看出史蒂夫至少在某些时候是情绪化、对世界抱有偏见的,不总是个理性、客观的叙述者。人在情绪失控时不小心卸下平常精心伪装的假面具,露出真面目,如于无声处听惊雷,是阅读时须留意的紧要处。
史蒂夫自我欺骗的部分自然是妻子离开他的事情:他在琳迪面前对此事遮遮掩掩、三缄其口;前面说他不相信经纪人编的鬼话,最后俨然相信这是妻子为了帮助他精心安排的计划。然而读罢,读者并不会讨厌史蒂夫,觉得他可恶或者可笑,不愿把他归为查理那类故意说谎的人,反而很是同情他。他对于妻子的离开明明很心痛,表面上却跟没事一样;心里很爱她,希望她不要离开自己,又说不出挽留的话。他不愿意向琳迪承认妻子跟别人跑了,也是不愿意向自己承认,心里仍旧保留一丝希望,整容成功后妻子还是有可能回来,哪怕那根救命稻草是经纪人编的鬼话。
由于篇幅限制,短篇小说无法像长篇那样洋洋洒洒地铺开来回忆,恨不得用好几页,甚至十几页书来讲述记忆中的某个片段。作者在有限的篇幅當中既要交代眼前发生的事情,又要回忆往事,因此刻画人物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能取其典型特征,漫画式地几笔就勾勒出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
小说集中的第三篇《莫尔文山》原文只用了六页的篇幅,通过问答的方式,便将瑞士老夫妇主要的人生经历勾勒了出来:他们原来的志向是演奏什么样的音乐,迫于现实生活只能演奏观众想听的热门流行歌曲;穿着全套民族服装在风景如画的阿尔卑斯山脚下演奏,其实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由于东奔西跑地演出,夫妇俩与独生子的感情淡薄等。对“我”的问题,丈夫蒂洛的回答总是积极乐观,他的口头禅就是“我们是幸运的”。每每他说完,妻子索尼娅就会补刀,道出不愉快的一面,打破原本轻松愉快的聊天氛围和“我”对他们职业的美好憧憬。通过这几个精心安排的对话桥段,舍去旁枝末节,画龙点睛地勾勒出两个人不同的性格特征,隐隐流露出对生活的愤慨和无奈。这种写作手法就是白描:用最简练的笔墨,不加烘托,描画出鲜明生动的形象。文字简练朴素,不加渲染。这种手法不仅运用在主要人物身上,也运用在次要人物身上。“我”生姐姐的气时愤愤想道:“我在她家待了这么久,她从来没有像蒂洛和索尼娅那样要我唱首歌给她听。这个要求对自己的姐姐来说不过分,而且我突然想到,她十几岁的时候也热衷于音乐。可现在,她在我想专心写歌的时候打断我,说些愚不可及的话。”一句话就把配角姐姐的形象丰满了:生活使她失去了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