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圈的专制与自爆
2018-06-26李少威
李少威
《娱乐至死》的作者尼尔·波兹曼指出,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
奥威尔在《1984》中描述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的预言没有实现,但赫胥黎式在《美丽新世界》中提出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的担忧,则已经浸透在日常之中。波兹曼悲观地警告:“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望向今天的中国,陈丹青认为,“我们已经处在尼尔描述的世界里”。
不过,中国社会不会“毁于娱乐”。
我们的文化里有一股隐藏于光阴线索中的“保守主义”力量,会在合适的时机里对极端状态施以制衡。正如老子所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在炸毁社会以前,它往往会先自爆。
2018年夏天,崔永元不经意召唤的,就是这股力量。
专制和傲慢
有人把崔永元比作那个指出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孩子。这是一个精彩的比喻,但它要在逻辑上成立,首先要存在一个皇帝,而且他不穿衣服。
这个“皇帝”是存在的。娱乐圈,某种程度上就是今天社会文化的“统治者”。
专制统治确立自身合法性,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一个办法,是“造神”。
西方中世纪的查士丁尼皇帝,第一个提出“君权神授”,把世俗权力和信仰紧紧地捏在一起,让专制不可怀疑。我们知道,信仰是不用讲道理的。
中国人不信神,所以帝王的权力不是来源于神,而是来源于自然法—“天”,法自然必尊天为上。据信,天帝居住在紫微垣星,而帝王是“天子”,后来所居也就称为“紫禁城”。
明清的紫禁城、过去任何朝代的皇宫都一样,深沟高墙,里面的权力运作和生活状态是无人得见的。事实上,中西方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意见,认为君主就应该把自己隐藏起来,营造在民众心目中的神秘性,以维护其不思议的权威。
今天的娱乐圈,和专制权力的操控方式是逻辑一致的。
一个明星的成功史,就是一个“王国”的诞生史。通过造神运动,获得“臣民”的自愿服膺,这些“臣民”就是粉丝,尤其是其中的“脑残粉”“死忠粉”。大部分粉丝对明星的这种服膺是剥离个体智力的,是信仰式的、不讲道理的。
“王国”作为一种建构,正是粉丝们想象的结果。各种活动、作品、新闻、绯闻乃至丑陋的生活,都在某个合适的、需要的时机里释出,给人们提供共同的想象资源。资源的高度共享性和解读上的高度一致性,让粉丝们确信自己处于某种真实精神的团结之下,是一个现实存在的共同体。
京剧演员和票友的关系,与明星和粉丝的关系天殊地别。前者是以人视人,而后者是以神视物。
完成了“合法性”的塑造,娱乐明星们和他们的团队就会着手加高宫墙,挖深护城河,隔离出两个不同的世界。高墙深沟的外部是前台,只有表演的意义,用来演示人性、温情、励志和审美;内部是一个后院,在那里,是清清楚楚的现实利益算计,权力的斗争,各种不以示人的交易,以及和人情、法律捉迷藏的游戏。崔永元展示了大导演在美国洛杉矶的两套房子,评论说“前面一套,后面一套”,这是非常尖锐的概括。
事实上,稍微清醒的人们从日常的迹象中也可以推知娱乐圈这种分裂、对立的存在状态,但如果没有崔永元那“一抽屉的合同”,推理是没有力量的。只有这个抽屉, 才有能力召唤所谓的“保守主义”力量。
这股力量一直存在于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之中,深藏在心理结构的底部,它是先秦时代就已埋下的理性主义伏线,孟子把它称为“民贵君轻”。
在“娱乐至死”的时代,作为“民”的粉丝轻贱到什么程度呢?他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命名为“流量”;他们是娱乐“君主”们直接或间接的“税收”来源,却也只是某种待收割的作物。
当娱乐“君主”们的傲慢积累到无法控制的程度时,粉丝们的真实地位就会被形容出来,比如—“垃圾观众”。
傲慢无度之时, “保守主义”力量就会开始苏醒,一场要求追溯到文化源头的价值博弈就会到来,一场小范围的“文艺复兴”必将发生。
那些原本因背靠金钱而傲慢成性,“神来杀神佛挡杀佛”的人,知道这股力量的澎湃,就会突然变得“唾面自干”起来。
京剧文化的镜鉴
娱乐的专制,包裹在温情脉脉乃至飘荡着奶与蜜的甜香味的外衣之中,这是历史上的政治专制所做不到的。
如果说历史上的政治专制,必须要源源不断地自我制造道理和说辞,而且少不了暴力的背书,那么今天的娱乐专制则似乎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顺应规律的自然结果。市场规律—娱乐专制在这样霞光万道的舞台背景下运作,绯红的光芒照在头顶,泛起一层纯洁如唱诗班的光晕。
“这不做那不做”,但行止恰似帝王巡幸,收入近于无端暴富, 这一切都是“规律使然”,理所应当。
“……至于规律怎样实现,千百万人是否因此而破产,这对规律和政治经济学家是无关紧要的。”马克思曾经用犀利的辩证法,一招拆碎了庸俗经济学发黑的骨架:“不为私利的研究没有了,作为代替的是领取津贴的論难攻击;公正无私的科学研究没有了,作为代替的是辩护论者的歪心恶意。”
娱乐专制,也正是在经济规律的掩护下,用他人的巨大代价来换取规律的实现。
它一方面把人们的人生从意义追求中赶出来,赶入琐碎无聊的幽闭之室,让人们在娱乐垃圾中消磨光阴。
对于这一处境人们几乎没有表示过反对。即便是波兹曼这样的学者,也表示“我对这些垃圾的喜爱绝不亚于任何人”。“我对电视上的垃圾绝无异议,电视上最好的东西正是这些垃圾”。
不过,如果人们集体自发的“交税”数额未能达到“娱乐君主”的预期,就会被大发雷霆地指斥为“垃圾观众造就垃圾电影”。这当然是一种“头足倒置”的呢喃梦呓,波兹曼说“垃圾是好东西”,前提是“电视本是无足轻重的”。“如果它强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表现成重要文化的载体,那么危险就出现了。”
娱乐圈作为主流大众文化的提供者,丧失“道统”制衡,彻底被金钱力量所支配,最终将遭到大众的唾弃。
另一方面,被外部的光鲜所遮蔽起来的内部龌龊,被规律的幌子掩护起来的反规律,如阴阳合同、坑投资者、洗钱、“潜规则”、空手套白狼的资本运作等,事实上是在用不法手段持续制造不平等,加剧社会的两极分化,让劳动变得愈益贬值,而不为大众所觉。
阴阳合同,“4天6000万”,在这个幽暗的数字面前,劳动还有意义吗?
“垃圾观众”即便真实存在,也是被刻意制造出来,并用于支持这个制造系统循环运转的。唯有在一条“满载傻瓜的船”上,才没有人怀疑水手的专业程度。
京剧艺术家王佩瑜谈及唱戏,说演员最怕在天津唱,因为那里的观众太内行,任何一点功夫不到位,都会被喝倒彩,即便他们是你的戏迷。京剧演员和票友的关系,与明星和粉丝的关系天殊地别。前者是以人视人,而后者是以神视物。
天津的京剧观众,其实代表着过去京剧观众的主流样貌。京剧曾经长时间代表着传统的主流娱乐方式,所以它对今天的娱乐文化是有镜鉴意义的,它告诉我们,娱乐生态并不必然是今天这种状况。
京剧的时代,演员不敢也无法在精神上统治戏迷。
合流与自爆
崔永元发起的战斗,谈不上出于公心,而是一种私人“复仇”,这是大众清楚,他本人也不隐讳的。
不过从本质上说,这是娱乐圈的自爆。如果这个“专制君主”没有展现出前面所说的那种近于疯狂的傲慢,那么崔永元就不会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决定其自爆的本质是什么呢?
那就是,娱乐圈专制已经从不尊重抽象意义上的“人”,进化为不尊重具体的个人—前者还是意识和思想层面的活动,后者则是对象化到了社会生活之中。
恰恰是这种对具体个人的不尊重提醒了人们:所有人都一直被从人格和智商上藐视。这就实现了激发自爆的要素集成。
这个集成过程,事实上崔永元已经说清楚了,那就是知识分子和娱乐圈的合流。用他的话说,知识分子(作家),就该有“怀绝望之心,行希望之事”的深沉天真,应该在人性的完善上有自发主动进取的行为。“但他的心已经不自觉地、舒服地躺下了。”
在这种局面下,个人的复仇行动并不影响人们对是非曲直的判断,反而因其人性化而更容易让人理解。正如有许多参与抗击外侮的英雄,原初的动机也正是个人的复仇一样。
知识分子和娱乐专制的合流,是一种利益的共谋,其代价就是社会制衡力量的丧失,他们合体为一,既不惮于愚弄大众,也不惮于伤害他人。
中国传统的政治运行,向来就有道统与政统之间的相互制衡,而一个专制王朝的自爆,往往是以道统被政统所压制或吸收为先导。娱乐专制的自爆,也是同样的逻辑。
知识分子(作家),就该有“怀绝望之心,行希望之事”的深沉天真,应该在人性的完善上有自发主动进取的行为。“但他的心已经不自觉地、舒服地躺下了。”
娱乐圈作为主流大众文化的提供者,丧失“道统”制衡,彻底被金钱力量所支配,最终将遭到大众的唾弃,但其成本是由全社会所有成员从物质和精神上去分摊的。所以,如果它不自爆,它的“狐白裘”下成群的虫虱永不对阳光暴露,那么就可能一步步走向波兹曼的预言:“我们将毁于我们所热爱的东西。”
所谓毁灭,当然不是物质存在意义上的,而是我们的精神活动今后将越来越不具有“人”的属性,因为“大脑长在了胃里”。
李泽厚在《美的历程》里论述原始审美和艺术创作时说了一段非常动情的话。
“你不能藐视那已成陈迹的、僵硬了的图像轮廓,你不要以为那只是荒诞不经的神话故事,你不要小看那似乎非常冷静的阴阳八卦……想当年,他们都是火一般炽热虔信的巫术礼仪的组成部分或符号标记。它们是具有神力魔法的舞蹈、歌唱、咒语的凝冻化了的代表。它们浓缩着、积淀着原始人們强烈的情感、思想、信仰和期待。”
王国维认为戏剧起源于原始巫术仪式。也就是说,戏剧一样如李泽厚所述,在最初是有着“火一般的炽热虔信”的。
今天,人们不会再提出这么高级的期待,但求不被当作傻瓜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