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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凤雅事件中的志愿者

2018-06-26向治霖

南风窗 2018年13期
关键词:婵娟爱心志愿者

向治霖

麦地收割后,凤雅的长眠之处不很明显。它是在垄埂边农田里,一方小小的平地。

下着雨,土地松软。老人踩在麦秆上,蹲身对着几寸黄土说,凤雅呀有人来看你,我们的冤屈呀,已经清白了,你安息吧。

他是凤雅的爷爷,王太友。他很小声,小声地喊,似乎凤雅所在之处,是更远的地方。

温良口村一带的庄稼地,大多都有突起的或新或旧的坟包。成年人的坟用土堆起,高高的。小孩子的不堆土,是平的,都不立碑。坟上贡了花圈的,就是有钱人家了。

王太友说,等过一阵,那些“志愿者”“爱心人士”“公益机构”正式道了歉,他想为凤雅立一块碑。

卒年不到三岁,凤雅在世的日子不够好运,现在的她不再需要好运,也不需要爱—如果有的话。

马 甲

温良口村,在河南太康县张集乡(镇)下。2018年4月5日清明,村支书张安会的家里走进一男一女:马婵娟和卢波。两人穿着黄色的马甲,上有“9958儿童救护”字样。

他们说,自己是上海9958救助中心的“志愿者”,来帮助凤雅治病。张安会听了,欣然领往。

因为两人远道而来,又是做好事,他没起一丝疑心,没有核驗工作证和身份证。张安会说,凤雅一家确实需要救助,像他们家四个女孩,一个小儿子的情况,在村里已经很少见,加上小孩生了病。村里也给凤雅一家申请了贫困户,“(2017年)5月申报的,10月审批下来”。

张安会电话通知了凤雅的奶奶,她在巷口迎接。进了院门,凤雅妈妈杨美芹正在里屋照顾孩子。三人走进去,不一会儿,传出哭泣声。凤雅奶奶、杨美芹和马婵娟,哭作一团。

张安会一直在院里候着,不到3小时,王太友、杨美芹一行就上了志愿者的车,赴北京治病。

卢波说,当时家属是比较积极的、配合的。到访之前,他和马婵娟还有点担心,王家不会让凤雅去北京治病。彼时,杨美芹已经和爱心人士有了嫌隙,争议在网上发酵了一段时间。

2017年10月29日,凤雅被确诊为视网膜母细胞瘤,医生建议去郑州。此前一个多月,她的眼睛发红,身体高烧,一直在村镇的郎中处、卫生院治疗。11月3日,王家人带凤雅到郑州看诊,11月9日专家会诊后,处理意见是“住院进一步检查,必要时化疗”。

没钱,杨美芹在水滴筹发起了募捐,第一次是在2017年11月3日,善款12373元,不够“2万押金,一月一次的化疗”。到2018年2月,王家人已经认为治不好病了,只想让凤雅的最后一路走好些。

善款花完,杨美芹开始瞒着王太友,发视频开直播筹钱。到2018年3月,杨美芹再次发起的水滴筹,说明中的保守治疗也从化疗,改变为“在家给孩子滴水”。这一次筹得23316元。此外,在直播、微信等筹得2949元。

期间,越来越多的爱心人士开始质疑她,拿孩子病情筹款,却不到大医院去治疗。

卢波和马婵娟,是在网上的质疑愈演愈烈时到访。马婵娟说,她本是想到当地确认情况,劝一下家属给孩子治病,“谁知道他们一口就答应了啊”。

王太友回忆,对清明节到访的两人,他最初感觉是天人下凡,有一丝的质疑那就是对“上帝”的侮辱。那时是信任的最高峰。不到一天,他和杨美芹,带着凤雅,逃一般地从北京回到温良口。凤雅也在天寒地冻里,病情迅速恶化。

张安会也抱有同感,他说,走的时候凤雅神志清楚,能说话。再回来时,没听见她说过话了。

事后,王太友认为,从一开始穿着公益机构的马甲现身,志愿者带来的就是谎言。

落 空

王太友说,上北京前,他们全盘相信了马婵娟许以的美好承诺。

“他们说,医院已经找好了。去了第二天,就可以做手术,护理、护工都不花我们的一分钱,身上也不用带钱。说是到了北京,就有公益机构资助打钱,联系上知名企业,爱心明星也会有捐款。”王太友说。

事后,王太友认为,从一开始穿着公益机构的马甲现身,志愿者带来的就是谎言。

为了这些,凤雅一家人配合马婵娟和卢波,做了一些他们“不理解”的事。在家里,他们换上平日都不穿了的旧衣服,让志愿者拍照。杨美芹还被要求录一段视频,说着我是自愿一块去北京治疗的,一类的话。

大V陈岚4月9日曾发微博称,他们曾在一周前介入,“有人节外生枝,涌上去给这个家庭各种许诺”。当时,陈岚以为凤雅刚刚过世。

但马婵娟否认有过上述承诺。她说,事先不知道劝说这么顺利,是临时联系的志愿者。她的个人微博也显示, 2018年4月5日下午4点45分,她发博寻找“在北京的爱心妈妈”。

到达北京儿童医院,是在4月6日上午10点左右,就医过程果然不如王太友的期望。他一行人没有挂号,直接到了眼科大夫处看诊,过程“不到2分钟”。而后到肿瘤科,没看上,因为“医生不在”。而且医院床位不足,他们暂不能被接收。王太友说,他感到自己被骗了。

到上午11时许,王太友向马婵娟和其他7名在场的北京志愿者提出,孩子在家每天要输营养液,能否先把这个输上。志愿者提供的单据显示,急症药单已出。不过,拿药环节没有完成。

王太友说,药单开了,但是几名志愿者坐在一起玩手机,没人去拿。他下定决心,走。

北京志愿者给出的情况说明是,她们问王太友等人,在急症室输液行不行?并让王太友他们把单子的费给交了,检查费营养液等共2000元左右。至此,王太友说,医院不接收了,坚持要走。

情况说明还补充,让王家人缴费,是因杨美芹在水滴筹筹款了。志愿者们商议,“如果家属不缴费,在场的4个人凑钱给付了”。

在王太友这边,继“有医院收治”后,“不用花一分钱”也落空了。

随着王太友一行坚持要走,冲突升级。杨美芹说,有人开始质问她,水滴筹的钱怎么用的。这和志愿者拍摄的视频相印证,在医院门口,杨美芹蹲在地上,对手持镜头的志愿者们喊:“你不是问我水滴筹的钱花哪儿了吗,都花在我身上了”,她表现得很激动。

另一段志愿者拍摄的视频显示,杨美芹坐在医院椅子上,低落地说道:“你们不是9958的么,9958的(医院)都不接收了”。

你们是9958的么?—对这一问题,相关志愿者始终语焉不详。

大 V

6月初,几名在场的爱心妈妈在舆论反弹中发微博称,我们只是一群有工作有家庭的普通人。

“我是在广州工作,有空就去做志愿者,目前没有在那家公益机构(9958)工作”,卢波说。他在4月5日当天送他们到车站,便返回了广州。到4月7日白天,他接到了王太友的电话,责问马婵娟的过错。得知北京一行失败了,他感到意外。

对于他与9958的关系,卢波说,这个问題问马婵娟,她会回答。

马婵娟则回复:“关于9958,我们不想再多说一句。”拒绝了询问。

《南风窗》记者了解到,马婵娟曾表示,是以个人身份探访凤雅一家。她在很多公益组织中,“都是志愿者”。她在全国各地奔走,找到受助人,并对接相关的公益机构,给其立项。如果立项成功,能够报销费用,也能获得一定工资。

不过,如果未能立项,花销会由“志愿者”自己垫付。如凤雅一家的北京之行。

早前报道中,马婵娟被称为公益组织“爱兮弘善”志愿者。其实,“爱兮弘善”是为救助女童胡兮,而建立的微信群。胡兮患胚胎性横纹肌肉瘤,从2017年3月起,胡兮爸爸求助网络。胡兮病情渐渐恶化,她在2017年10月引起大量关注,但在2017年12月去世。

马婵娟、爱心妈妈“苗妈”都在此群,现已解散。胡兮爸爸说,他们做的是好事,但是有些人总是会说,所以群就散了。

王太友等回家的路上,“孩子又活过来了”。王太友很感慨,在他看来从4月5日后,孩子身体每况愈下,早就奄奄一息。其后多活了二十几天,就是为了澄清“虐待”的污蔑。

马婵娟告诉记者,凤雅一家“失联”到4月8日,她联系了大树公益,只说孩子失踪了。她说,自己不想把事闹大。

不过,另一名在场爱心妈妈龚静(化名)确认,4月6日中午,几名在场的爱心妈妈致信给大树公益。两天后,大树公益的官方微博“小希望之树”发布“失联”的凤雅一家的寻人启事。次日,大V陈岚介入。

值得注意的是,5月末,在舆论反转后,微博“小希望之树”改名成了“上海大树公益服务中心”。

此后的事件进展,迅速脱离马婵娟、卢波和爱心妈妈们的把握。

求助信中,爱心妈妈质疑凤雅家属诈捐、疑团伙诈骗,“凤雅姑姑”为幕后操作人等,这些后来被放大,继而招来舆论风暴的描述,已经出现。这是引起后来的大V、自媒体等滥觞的底本。

尾 声

从4月5日到4月12日,一周时间,接近昏迷状态的凤雅,辗转北京、太康、郑州三地,两度“死而复生”。

4月9日,大树公益派出的志愿者胡小辉,和工作人员宇琪,先后到达凤雅家。胡小辉在前一天已经接触了凤雅家属,9日下午1时许,他和王太友的小儿子王朝辉一起到郑州,寻找可以接收的医院。

“如果说能治,就打120,直接送郑州了。”王朝辉回忆,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眼科,等了一个小时挂上号了,医生说可以治疗,但是没有太大希望,“要等一个专家,但是周五才能出诊。”

下午3点多,王朝辉接到父亲电话,说风雅不行了。就诊的事悬而未决,两人便匆匆而返。

在这前后,陈岚也收到风雅“去世”的消息。下午3时49分,她发博称,“我们在一周前介入”,即将签订救助协议,后因“别的团队”被拒绝,等再次相信“我们上门的义工”,“正在安排入院,孩子,已经等不了了”。

不过,大树公益公告显示,大树公益最早介入是在4月8日。王太友也表示,4月5日那天是第一次接触志愿者。后来,陈岚的微博也没见到类似提法了。

胡小辉一行赶到时发现,凤雅并未去世。之后,胡小辉,宇琪和王家一行人到了大康县人民医院,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杨美芹打电话,王太友开着免提。胡小辉听到,好像是说“孩子不行了”“已经死了”。

胡小辉、宇琪而后离开。当天晚23时,陈岚在微博公开报警,称风雅疑被亲生父母虐待致死。质疑凤雅父母可能“恶意断绝孩子饮食”,导致孩子衰竭。

王太友等回家的路上,“孩子又活过来了”。王太友很感慨,在他看来从4月5日后,孩子身体每况愈下,早就奄奄一息。其后多活了二十几天,就是为了澄清“虐待”的污蔑。

陈岚的报警引起了当地政府部门的重视。4月11日,在乡镇干部陪同下,凤雅和家人一行赶去郑州,终因要进ICU,再度折返。

4月13日,大树公益工作人员白梦雪带着救助协议,与王家人在乡卫生院协调。当天上午,双方同意协议内容,即将签字。但白梦雪在一通电话后,治疗地点从郑州改到北京上海。协商作罢,凤雅奶奶质疑白梦雪在“乱发信息”,要抢夺手机,双方发生肢体冲突。

白梦雪在随后的情况说明中称,她“遭到殴打”。而在场的王家人、当地政府干部等皆否认。当晚,再次协议失败后,白梦雪和两个一起来的朋友离开太康。

这场冲突也很快为外界所知。陈岚发博称,白梦雪商议时,被凤雅父母殴打,暴打,抢夺手机,“失联!她就一个女孩子在现场!”

三批“公益人士”走后,温良口村暂时平静了下来。凤雅在5月4日离世,这天恰好是他爷爷王太友的生日。

线索一一埋下,直等20天后的一篇自媒体文章,终于掀起了一场让凤雅家属不堪忍受的舆论攻击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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