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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王府的井

2018-06-26韩伟林

民族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诺尔王府

韩伟林,又名布鲁,蒙古族,生于内蒙古库伦旗。在边防军营服役23年,现任内蒙古自治区社科联社科普及部副部长。1995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神剑》《中国边防警察》及《人民日报》《人民公安报》副刊等,著有《黑棋子 白棋子》《画中故乡》《心想的边界》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

进得王府,抬头看到的是府门上的门匾,由左至右以蒙古、满、汉文分别上书“喀喇沁亲王府”,两扇紫红色大门钉有纵九横七计六十三颗门钉,这是清代亲王等级的象征。新的时代,不再有过去的威仪和繁文缛节,购了票,正如大门外引导牌上写的那样,每一位衣冠整洁者都可以进去。规定暖人,谁又不是含着敬意而来的呢?殿堂屋宇间穿梭,观看旧物,观赏勃勃萌发的新草旧树,历史的现场,于我过于盛大,其实我只是奔着一眼古井而来。朋友说,别看不起眼,有看头。

喀喇沁亲王府始建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先后有十二代喀喇沁右翼旗王爷在此袭政,而以最后一任王爷贡桑诺尔布闻名。想来再伟大的建筑,如果没有与之相伴的著名人物终究会是落寞的。蒙古喀喇沁部历史上一直游牧而生,居无定所,三次迁移,最先是在大宁一带驻牧,后来才有了现在这一固定的府第。很多人初次来此观瞻为的是看看贡桑诺尔布的时代和他的生活,感受慢时代的一切丰富,但贡桑诺尔布之于后世的意义,还真不限于这一北靠柏山,南临锡伯河,内蒙古地区现存年代悠久、等级最高的宏大建筑群,整个近代漠南蒙古的发展都与这个名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清朝为了完全征服蒙古,一则要很好地依靠守卫广阔之地的威武力量,再则“分建以分其力,崇释以制其生”的政策如凋叶之下的细流,也要放任漫溢,四分五裂的漠南、漠北及漠西蒙古诸部,被划分成百十来个旗及若干个盟,统统加以王封,互不统属,互相不能走动,且蒙古族人不能参加应试科举,不能学习汉文和汉族交往,这样的禁令多到不能枚举,是为“分其力”。“崇释”就是建更多的庙,推广喇嘛教,强令蒙古家庭充当喇嘛,三丁抽一或户出一丁。清末内蒙古有寺庙一千六百多座,喇嘛大约有十万之众,十个男人中差不多四个是红袍飘飘的喇嘛,人口谈何增长,“制其生”非常成功。当然,历任喀喇沁王爷不会感觉多少不快,作为成吉思汗开国功臣“四狗”之一者勒蔑的后裔,自第十四世苏布地在天聪二年(1628年)归附后金,成为喀喇沁部第一任首领始,清廷“北不断亲”多次把公主下嫁过来,喀喇沁部三百余年保有了一贯的权势和荣华富贵。《清史稿·藩部传一》记载:“喀喇沁部,在喜峰口外,至京师七百六十里。东西距五百里,南北距四百五十里。东土默特及敖汉,西察哈尔正蓝旗牧厂,南盛京边墙,北翁牛特。”其中喀喇沁右翼旗最为辽阔。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这一年二十七岁的贡桑诺尔布被清廷册封为喀喇沁右翼旗札萨克多罗杜棱郡王,人们开始习惯称他为贡王。贡桑诺尔布承袭王位后,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革除父亲时代的旧制,停用其父耗费巨资修建的戏楼,停止歌舞娱乐,将戏班弟子和府内二十岁以上的婢女遣送回家,使他们得到自由。改税收为定额制,减轻属民负担,废除跪拜礼,提倡鞠躬礼。鼓励新式结婚,凡按新礼者,他特地在红纸上题“文明结婚”几个大字,差人送去以示庆贺和提倡。据说管旗副章京海山是劝说贡桑诺尔布实行新政的倡导者之一,想必正合王意,风未到,贡桑诺尔布已经感知到了远处的徐徐悸动。

喀喇沁亲王府,人们习惯称之为贡王府,南北中轴线上由南向北为大堂、二堂、回事厅、议事厅和承庆楼,每座正堂两侧各有配房,五进院落均有东西厢房。百闻不如一见,苍松古柏,幽雅恬静,对于初到的人,真可以用眼花缭乱来形容了。转身又一想,当今的人们什么没有听过见过,这些还真不算什么新鲜,贡王府有银安殿,北京故宫还有皇帝的金銮殿,更高大威严,建筑的魅力从来依附于人,知名建筑背后必然有故事有文化,否则看它何用,无非一堆码放整齐的漂亮砖石而已。大家络绎不绝地来到贡王府,来到中国清代蒙古王爷博物馆,也就是喀喇沁亲王府博物馆,更多的是奔着蒙古族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改革家贡桑诺尔布而来。他,何以在茫茫暮色中的看到民族的危亡,何以就能够站在高处振臂一呼?这一话题好大,本是作为游客的我无法承受之重,但是走进去,又由不得不去想。

很多人说,贡桑诺尔布最重要的贡献是兴办學校和办实业,有贡桑诺尔布给清廷的奏折,有学堂的课程表、成绩单,还有保留下来的学生毕业证书为证。初始,我在院中本聆听到了旧日的声音,日子斑驳,百灵低鸣孩童欢笑,匆匆的是下人的脚步,王爷和福晋在悠悠踱步。一闪,进了他的居室竹友斋,却是另一番景象。贡桑诺尔布身着庄重华丽朝服或总裁威武行头,面目和善、若有所思的照片悬挂当中,有贡桑诺尔布夫妇与一身和服的日本教师河原操子、鸟居龙藏的照片,有他创办的三个学堂师生们的合影。梳着长辫子的学生在国外的海滩嬉戏玩耍,想想真是一幅有意思的留影,塞外牧村的穷孩子,在外面的广阔天地快乐地吸纳阳光雨露,高声欢歌,与世界相拥,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是呐喊,劲风,也是灵光。

王府曾经执行公务作为居室的房屋大多成了陈列室,展示着一个个贡桑诺尔布时期的文物,印信,公案,床榻,橱柜,刀剑,铠甲,马镫,头盔,箭弩,火枪,桌椅,车轿,壶杯茶具,古玩书画,佛教法器,这些原物说来原本都已散失,王府作为旧时代的腐朽之物荒废日久,待到重新修缮,人们才从公家单位和平常人家征集了一些旧物,有贡桑诺尔布整理出版的他父亲的诗集,有他为王府图书馆购置的《古今图书集成》《佩文韵府》等大部头藏书,有他的手书诗稿影印件,最珍贵的当属两方硕大的寿山石篆字印章“世守漠南”“喀喇沁王之宝”,是乾隆皇帝的御赐之物。也有天南海北仰慕贡桑诺尔布的人主动捐献过来的,当然展示的大多不是什么稀奇之物,贵重的当年都被贡王变卖用于办学之需。这些有过温度的物品,贡桑诺尔布把玩过走过神,但最终被遗忘舍弃于一边,他憋着一股劲,蒙古民族想要生存,非要兴办学校,培养有作为的青年,赶上时代脚步不可。

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月,贡桑诺尔布上书清廷“要求训练新军”,清廷批复“就现有兵力,进行训练”。第二年,通过清廷的大红人、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袁世凯介绍,贡桑诺尔布聘请到了原保定武备学堂毕业生周春芳为教官,他们同乘一辆马车从北京回到喀喇沁右翼旗,选拔青年对王府卫兵进行整编,北洋新军的教范和操典确实大不一样,后来这支新军在保卫治安、剿灭土匪的行动中打出了威风。王府在多年前还有从征之役,但自亲王僧格林沁领蒙古箭丁抗击英法联军于大沽、天津,次年在山东曹州被捻军围歼始,清政府的军权渐次由湘、淮军曾国藩、李鸿章统领,湘、淮军扩充士兵仅在内地,蒙古各旗也就再无从征之举了。喀喇沁右翼旗还算不弃旧习,每年在春天到来之时或秋后,王府上下总会热热闹闹,那是他们在做行围采猎的准备,含有不忘记从前的军征武备的意思。王旗驻地西伯格川,俗称东围场,与木兰围场紧相毗邻,山峻林密,野兽时常出没,虎、豹、熊、狼、野猪特别多,尤其老虎凶猛非常,时常伤人伤毙牲畜,所以在喀喇沁右翼旗还保留有虎围官制,这是由当年乾隆到木兰围场围猎之时,喀喇沁右翼旗奉旨领受六十杆虎枪,管理三旗虎枪营事务保留下来的遗风。虎围出发前,由王府家庙的喇嘛念经大壮声势。一次,寻踪队牵着一只大肥狗上山,人员全部撤下山,拴在大树上的狗号叫不止,正好引得老虎过去撕咬吃净,第二天待老虎在附近吃饱酣睡之际,寻踪队根据点点桃花虎迹,立即报告王爷准确地点,围猎者如冒险探敌,彼此互通暗号,各加警戒,战战兢兢围堵过去,看到虎先看毛色再分辨雌雄,雌的性柔而狡猾,不易制服,雄的性刚猛而气大,却是容易捕获。惊动的老虎咆哮跃起,虎围队员早已将枪之柄端插入地面,右脚踏住,左脚向前弓起,两手紧握枪柄,枪头向前等候,借老虎落下之势,将枪头递入虎口,枪头正好从其舌根刺入脑间,此时要其前爪不能着地,防备两只前爪相拍,一拍则枪柄断裂,前爪落地不知要伤害多少人,说时迟那里快,枪头入虎口之际,两旁的炮手立即开枪击毙老虎。之后大喊:汗山之主赐予无疆。这是古语,也是流传下来的习俗。在贡王府还有当年硕果仅存的花斑虎皮一张,可作为久远消逝之物的一番回味。

贡桑诺尔布酝酿日久的大事开始了。“协助国家使民众习文习武”,是其美好的初衷,1902年岁尾,王府西侧的一座院落修缮一新作为校舍,准备已久的学堂开学了。开学典礼隆重热烈,贡桑诺尔布站起来激动地说:“我身为王爵,位极人臣,养尊处优,可以说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可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因为我亲眼看到我的旗民子弟入了学堂,受到教育,将来每个人都会担负起恢复成吉思汗伟业的责任。”之后当场写了“崇文尚武无非赖尔多士,正风移俗是所望于群公”的楹联悬挂在学堂正厅的明柱,“崇正学堂”由此得名。第一批学生由原来官员们的子弟十数人和王府青年随员组成,加上王府的义学并入。旗民还在懵懂,不解贡王的良苦用心,不知送孩子上学有什么用处。新式学堂开起来了,办得颇费周折,在贡王的想象里这还远远不够,他想去外面看看。日本只是一个东海岛国,数十年间比大清国这样一个大国还要强盛,和西方列强并驾齐驱,他早就想去看个究竟,于是这位勇敢的王爷带着随员秘密轮渡到了日本,他觉得冒险是值得的。日本的维新政治、振兴教育、发展工业、充实军备等等许多方面都是可以拿来效仿的。朝廷的大事他无能为力,旗政他还是说了算的。回到旗内,他马上召集官员讨论增设军事学堂、女子学堂的议案,公布训令。他的心情是急迫的,“仰全旗民众,善体此意,务将学龄幼女以及同等文化水平之青年,限期送至本札萨克衙门,以便分别送入女子及军事学堂学习为要。毋负本王之满腔热忱。”军事训练的动静大,他将守正武学堂设在了远一些的王府西大沟门旧邸,当年清廷官办的《东方杂志》详尽地作了报道:“……又自京城领到曼里夏新枪五百杆及药弹、操衣、皮靴、皮带、药囊、书籍、地图、仪器等件,运至府第。另有蒙古抽选少壮子弟五百人,亦由该堂中日教习授以日本操法。”从这些报道可知,聘请日本教师,操演军事并非什么秘密之举。此时,请来的日本河原操子教师和当朝状元的女儿徐小姐二人也到了王府,她们将成为蒙古族最早的女子教育——毓正女学堂的教习,而校务由贡桑诺尔布的福晋亲自主持。为了发动女童入学,王府内的侍女、官员的女儿、王妹兰珍都被招收入学,以示垂范。贡王下令招募学龄儿童,还是不见有多少人送来孩子入学,人们吓破了胆,误会美意,他的耳边嗡嗡作响的还是一些听起来幼稚好笑的谣传,说什么“学堂和天主教堂没有什么区别”,“王爷去日本借用债款无法偿还,要送童男童女五百人去日本还债,去则挖目剖心,用做照相材料”等等,于是人心惶惶,东南半边旗民一时蠢蠢欲动,倒房卖地,欲向北逃跑避祸,贡王听了没有生气反倒笃定了主意。麻木是一種重疾,现在已到了必须医治的地步。他差人开导并禁止旗民走出旗境,却只听得柴门外的狗叫个不停,无果,派员去通往北部的要道拦阻,追回八百余户,而由其他道路逃出去的五百余户没有能够追回来。造谣生事受到极大损失的还是无知的旗民,出走者失家丧产流落他乡,被追回来的,房屋已经典当,无家可归。贡桑诺尔布手书一道令:“今后对于送来学生的人户,免去户税,并且在他家门首悬挂解除赋役的特许木牌,以资奖励。”这样,封闭的人心才渐渐敞亮,小小的长衫马褂破衣裳们陆续坐到了完全免费的新式学堂,北京城新式师范毕业的教员等着他们,校长贡桑诺尔布和福晋微笑着等着他们。各色人等聚到一起闹出了不少笑话,就说授课,开始河原操子说的日语由大福晋及福晋用汉话译成蒙古语,所幸河原教习很快掌握了汉语,以后很少在翻译上耽搁太多时间。所以但凡从这里毕业的学生,蒙古、汉、日语都是样样精通的。

崇正学堂、守正武学堂和毓正女学堂,贡王创办的三个学堂开启蒙古民族教育之先河,就像浊世里难得的一眼深井,打捞出来的是人们被滋润了的心田。当年,皇帝收到奏报亦深为嘉许,御书“牖迪蒙疆”“壶教畅明”匾额不远千里被一一迎送而来,高高挂在了学堂之上。贡桑诺尔布这位有胆有识的王爷,可以说与漠南蒙古特别是东蒙古的近代化深深联系在了一起。清代的内蒙古地区,并不是一个单独的地方行政区划,而是各盟旗分受北部和东北边疆的五六个将军都统兼辖统摄,实行的是蒙、汉分割统治政策,“民国”建立后内蒙古盟旗向分属各省(特别区)直接管辖过渡,而以旗为单位的分立隔绝状况并无多少改变。在种种困境交织下做事,难度真是非常人所能够想到。

王府看了近半,有了一些对过去历史的回味。老井深深,修缮一新的败落古屋,山川秀水,好像让当下里麻木日久的心,稍稍有了一点安放。

贡桑诺尔布,字乐亭,号夔盦,姓乌梁海氏,生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日后成就大事,皆因他有一位给予他良好教育的父亲。喀喇沁右翼旗第十三任札萨克、第十一世王、亲王衔郡王旺都特那木济勒,字衡斋,号如许主人。这位王爷有着极高的文化修养,擅长书法、绘画,喜欢吟诗,著有《如许斋集》,书法和所绘兰竹花卉都有存世。其人在儿子六岁那年,从山东请了名儒丁锦堂教孝经、四书五经、百家训等各种汉文古籍,使得贡桑诺尔布诗词文赋书画无不精通,又请喀喇沁中旗的伊庆贤教蒙、满两种文字,请西藏喇嘛教藏文经卷,聘河北的武术家马雪樵教以军事、骑射和拳脚功夫,使得贡桑诺尔布未及弱冠就已经在学问、品德和体魄上受到了较好的锻炼。旺王位高权重,深得皇帝宠信,教育公子更是堪为模范。然而传说中的他以对下人施加血腥酷刑为乐事,是一位名声很坏的王爷。这好像是矛盾,然而人性就是如此的复杂。联想当年喀喇沁右翼旗以及东蒙古所处的险恶之境,好像会对旺王的变化无常有些别样的体会。清廷的凋敝垂死之状自不待说,金丹道暴乱突起于朝阳府属的敖汉、土默特交界的大黑山地方,屠杀肆虐,遍地悲涕号哭,当年的见证者称为蒙古二百年来未有之惨祸,然而蒙古各旗武备早已废弛,兵没有一员,每十年由盟长报理藩部发下来的军械还是古代社会的物品,计有弓箭、撒袋、绵甲、竹枪、单刀、铁炮、火绳、铅子,并且都有定额。几杆洋枪,是王府自备之物。旺王急报热河都统派兵拿贼不果,此时四方匪乱蜂起,喀喇沁右旗王府除了收容难民,能做的就是派人购买市面上没有多少的火药、铅铁,日日请喇嘛念经消灾,堵塞要隘昼夜防范,王府卫队招募难民编队前往迎敌消灭了一些匪徒,才得以避过绝境。《朝阳县志》说,仅“朝(阳)、建(昌)两县蒙汉人死者约十万有奇”。

从回事处往东一拐就到了东次配房,上挂“尹湛纳希文学馆”的牌子,这里似乎藏着不少故事。“漠南神笔”尹湛纳希和喀喇沁右翼旗王府有太多的渊源,剪不断理还乱。其父旺钦巴拉是卓索图盟土默特右翼旗的武协理,鸦片战争期间,于1841年奉命率卓索图盟五旗官兵镇守宁远城,防御英军有功,受到道光皇帝嘉奖,曾撰历史小说《青史演义》至第八回。母亲满优什卡就是当时这座深院的格格,喀喇沁右翼旗札萨克郡王布呢雅巴拉的女儿,少年尹湛纳希在外祖父家度过许多美好岁月。那是在1845年,九岁的尹湛纳希跟着父母到皇城僧格林沁王府,当时他舅舅色伯克多尔济与夫人带着九岁的二女儿紫兰、七岁的三女儿紫檀,还有两岁的长子旺都特纳木济勒也来到僧王府,大人们看到孩子们在一起亲密无间,就一起商定将色王的二女儿紫兰与僧王的儿子伯颜讷漠祜、色王的三女儿紫檀与尹湛纳希订下亲事。这可谓门当户对,亲上加亲。以后十余年,尹湛纳希经常往来于忠信府与喀喇沁王府,他放不下喀喇沁王府的藏书,还有水汪汪望着他的紫檀。1856年,在他二十岁时,刚刚十八岁、与他一起读书、玩耍、两情相悦的紫檀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在尹湛纳希心中留下难以平复的伤痛,仕途已无意义,他已经心死,孤灯一盏静静写作吧,或许可以抵近那无尽的哀愁和美丽。许多年过后,他未婚妻的弟弟亦是表弟旺都特纳木济勒王爷写下《怀朝阳润亭》的诗:“朝邑润亭盖世才,遨游四海自徘徊。而今何事雄心息,唯有孤灯照素梅。”好像是在为他惋惜。文学家的内心是孤独的,也是广阔的,尹湛纳希常常托腮妄想,甚至是癫狂,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他的想象,哪些是在喀喇沁王府经历的爱情和苦痛,他留下这样一句话:“假如不能使人感动,那何必动笔呢!”他写下长篇小说《月鹃》《红云泪》,尤以《青史演义》《一层楼》和《泣红亭》而闻名。《青史演义》是蒙古族文学史上第一部历史小说,写的是成吉思汗率诸将领统一蒙古各部的英雄业绩。尹湛纳希喜读《红楼梦》,他的长篇小说《一层楼》《泣红亭》有着《红楼梦》的影子,表现的是清末蒙古地区的社会现实,纯真的爱情、王府的内幕、民众的疾苦都有真切的反映,在尹湛纳希的笔下封建制度行将崩溃,这是极为深刻的。最终他倒在了这个小说一样离乱的现实情节里,光绪十七年十月(1891年11月),忠信府在金丹道暴乱中遭到焚掠,家产被抢光,书稿散失大半,尹湛纳希和家人逃到锦州,次年的正月里病逝于安身避难的药王庙。

原路再返,那是回事处的西次配房,里面展示的也是与贡桑诺尔布有着密切关系的著名人物,现代中国蒙古文铅字印刷术的发明家、出版家、教育家、翻译家特睦格图(汉名汪睿昌)的生平事迹。特睦格图出生于平民家庭,从小聪明好学,得到贡王的赏识被收为义子,不久又被一金姓大户引到家中,陪伴其女兒金淑贞读家塾,贡王给予了特睦格图很好的教育机会,先送进崇正学堂读书,之后派到北京东省铁路俄文学堂学习俄文,后又和其他同学一起到天津的北洋工厂学习织布、染色、制造蜡烛等技术,1906年初选派赴日本留学学习军事和医学,期间与毓正女学堂留日的少年伙伴金淑贞喜结连理,回旗后行医。1914年,他受义父贡桑诺尔布邀请到了北京,在民国政府蒙藏院任职,他痛感蒙古文书籍出版技术之落后,世面只有少量的木版和石版印刷的蒙古文书籍流传,严重制约了民族文化教育的发展,决心攻克蒙古文铅字印刷术这一难关,在义父的支持下,经过八年的艰苦探索,终于在1922年冬天成功创造了蒙古文铅字印刷术,接着他又先后创造了满文和藏文铅字印刷术,完成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三项重大发明。后来他被任命为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蒙藏教育司常任编审兼科长。1934年被日伪胁迫到内蒙古东部的王爷庙,担任伪兴安陆军军官学校蒙文教授,1939年一次感冒被日本校医治疗后突然离世,终年五十一岁。“特睦格图印刷馆”珍藏了他的业绩,以及一代英杰未竟的命运。想来,东西次配房展示的两个著名人物的遭际何其相似,令人唏嘘不已。

进到王府的第三进院坐下歇息,伸伸腰捶捶腿,头顶的阴凉是挺立的高大桑树,枝叶繁茂共四棵,这是勃勃生长的记存,从一百多年前的1904年一点点遮蔽过来,扩大到如今的好大一片。那时的贡桑诺尔布除了办学堂拼了老本,兴办实业也是闯劲十足,从浙江购买的三万株桑树苗,先运到上海,又用轮船运到天津,从天津用火车运到北京,然后再用骡马车运回喀喇沁右翼旗,在王府后花园和福会寺前专门空出百亩地,把桑树苗交给老百姓种植,还请人教他们怎么把蚕虫吐出来的东西变成光亮柔软的丝绸。贡桑诺尔布出访日本考察在大阪举行的工业博览会,所见所闻令他深感中国的落后,对民族地区粗放的经济深为忧虑。后来他派崇正学堂四名学生前往天津北洋实习工厂学习织布、染色等技术,在王府东坯场子村设立了一个综合工厂,请他们做技术员,并招收青年旗民为学徒工,自己多次亲临查看。后来,贡桑诺尔布又从天津高薪聘请了一位织地毯的老师傅传授技术,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工厂收到了良好的经济效益。生产的洋布、洋蜡、洋胰子、地毯等日用品小量投放市场,其丝织品销往俄罗斯,接着开金矿,创建警察局。为了及时接收和传递信息,贡桑诺尔布派人专程赴围场县接洽,双方协议,由王府出资架设从喀喇沁右翼旗到围场县衙所在地克勒沟的九十里地的有线电报线路,王府设电报收理处。届时,喀喇沁人就可以把电报从王府拍发至全国各地。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工期,贡桑诺尔布亲自督工,砍伐树木,埋置电杆,架设电线,很快,一个颇具现代通讯速度的对外联系窗口便建立了起来。周边旗民不知,纷纷盯着空中长长的铁丝,吧唧着嘴,琢磨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怎么可能在电线中穿了过去?贡桑诺尔布却深知,通过这个窗口,已经和驻北京的外国使馆取得了联系,得到了许多的科技新知识,封闭的塞外有了对外联络的便捷通道,这是破天荒的大事。他还设立了邮政代办所,从旗内精壮青年中挑选三人,分三班往返于本旗和北京之间,定期邮递报刊、信函,使喀喇沁地区与京津等各大城市间有了经常性的联系。他又创办蒙汉合璧的《婴报》作大范围的免费分发,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少数民族文字报纸。《东方杂志》记载了这件盛事:“蒙古喀喇沁亲王近就该王府创办一蒙文报,系汇选各报译成蒙文。总馆设在京师,凡内外蒙古及奉天、吉林、黑龙江等处均设分馆,专为开通蒙人风气,以期自强。”

从凉爽的桑树下站起来,过去跟负责保洁浇溉的师傅攀谈,水管流出的水伸进手凉爽无比,掬饮一口有着乡间的别样甘甜清冽,师傅说大院的绿化用水不少都是从王府古井抽取出来的。那可是除了树木外,旧时已经不多的活着的见证。围着古井的四棵依恋着塞外土地的有心的树,它们的皮已经足够遒劲粗实,飘扬着的枝叶哗哗作响,突然间内心交集出一丝感动,默默地,我叫它们为义树。

贡桑诺尔布不得不离家远行了,他太显眼了,他是“新派”王公,性情本是恬静,却是敢想敢做,这可是与清廷乃至后来的“民国政府”对蒙古的羁縻政策相左,这还了得。振兴文化教育,启发民众觉悟,带领蒙古民族走向富强繁盛,清廷没有一件希望他去做,然而在“维新”的外衣下又不能明令禁止,于是干脆下令他到北京供职,历任满洲正白旗都统、资政院参议,前后都是闲散职位,管他有没有事情可做,把他留在北京,放在视线内才好放心。直到德宗驾崩幼帝溥仪小小年纪爬上皇位,贡王的内兄肃亲王奏议,他才得以解放使用,朝廷派贡王回旗在卓索图、昭乌达盟广招新兵加以训练,以充禁卫军。接着的时局已经突变,孙中山下野,袁世凯当了新成立的“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统治策略与清廷并无二致,这边封贡桑诺尔布为亲王,那边开始担心像贡桑诺尔布这样有才能的人久居本旗,对他不利,便召他到北京,任命为蒙藏院总裁,总理蒙藏事务。贡王又住进了位于北京地安门内太平街米粮库胡同的喀喇沁王府,从此羁留于北京,旗务长期委嘱协理、管旗章京等官员代理。无可奈何,诗酒书画解愁,曾经裁撤了王府戏院的贡王,在北京也时不时捧起了角儿,梅兰芳梅老板的戏更是非看不可的了。

喀喇沁右旗地当京城屏障,康熙帝曾数次亲临,留下了题为《过喀喇沁》的诗:“古木苍山路不穷,霜林飒沓响秋风。临流驻跸归营晚,坐看旌旗落日红。”乾隆帝也曾来此巡视留下诗句,其诗想象着承继先代的功业:“列帐沿冈道左迎,羊群马酪各将诚。亲藩众建堪同例,外域羁縻岂近情。漫似星辰环北极,也知稼穑望西成。百年化育皆先德,继绪心殷惕捧盈”。王府议事厅西配房的如许斋,就是早期老王爷旺王的书房,贡王也曾在此读书绘画,如今作为陈列室可以看到不少的名家字画。细细打量,乾隆帝在七十岁之时为忠诚的老臣题写的“期熙介景重香山”的嘉勉对联,落款处钤印两方,一为“古稀老人之宝”阳文,一为“犹日孜孜”阴文,可惜这只是现存的一轴下联,上联“中外宣勤标武库”,借助互联网才得以对齐。慈禧太后工笔彩绘《牡丹图》,透着富贵艳丽,有浓有淡构思小巧,画幅上方正中钤“慈禧皇太后御墨之宝”朱红大印一方,上款题“慈禧皇太后写意,光绪乙未仲冬日”。据称是慈禧太后六十岁时所绘。还有南宗宫廷画师所绘长卷,礼亲王世铎手书联、肃亲王隆勤手书联,乾隆时期的宰相刘墉写的挂联“有猷有为有守,多福多寿多男”,用墨厚重,貌丰骨劲,件件作品无不显露尊贵,喀喇沁右旗在清廷的地位,可窥一斑。在王府议事厅的院子里有一条高出地面的甬道叫丹陛桥,这是大有讲究的,丹陛桥不是随便一个王府都可以有的,只有皇帝来过的地方才可以修建。当年康熙、乾隆皇帝都来过王府,丹陛桥只有他们才可以行走,所有的文武官员只有在桥(路)两边跟班的份儿。

贡桑诺尔布自小就深受清廷的恩宠,十五岁时娶了和硕肃亲王隆勤的三女善坤为福晋,满语称王妃为福晋,这是清代制度,以后的岁月中他又娶了三位福晋,二福晋是他母亲身边的丫鬟叫瑰姑娘,育有二女。三福晋是大福晋身边的丫鬟叫季儿,白姓,生下一女后亡故。四福晋是贡王在北京任职时娶的苗姓汉族人,育有两个儿子。贡桑诺尔布在十七岁时世袭了郡王,又被任命为喀喇沁右翼旗第十四任札萨克、卓索图盟协理盟长。蒙古喀喇沁部原属乌梁海氏族,《蒙古秘史》记载他们原是“林木中的百姓”。其先祖曾为大蒙古国、元朝、清朝立下赫赫战功,成吉思汗将女儿下嫁给者勒蔑之子吉伯格,从而享有塔布囊(驸马)称号,康熙帝曾为喀喇沁右翼旗御笔亲题“大邦屏藩”匾额。在贡桑诺尔布心目中,“大邦”的“屏藩”是忠臣良将,不是养尊处优、寅吃卯粮的王公,为了服务国家发展,他也曾向清廷奏陈《管见八条》,就创办改进银行、铁路、矿山、农工商、外交、教育、新军、巡警等事宜积极条陈政见,但是清政府推行的移民放垦等所谓新政,彻底打破了贡桑诺尔布及所有蒙古王公們自强图新的一丝幻想。

国家内忧外患,边疆积贫积弱,刚刚担任“中华民国”蒙藏事务局总裁不久,此时,同盟会、共进会等组织在北京开会成立国民党,会上贡桑诺尔布作为唯一的蒙藏代表当选为以孙中山为首的国民党九名理事之一,九理事还有黄兴、宋教仁等人。孙中山曾致贡桑诺尔布等蒙古各王公电,其中云:“汉、蒙本属同种,人权原自天赋,自宜结合团体,共谋幸福……”从此,贡桑诺尔布开始了拥护共和的新的政治生涯。1912—1928年是他在“民国政府”蒙藏事务局(后为蒙藏院)总裁任上的十六年。虽然不过是一个虚衔,称帝的袁世凯死去,数年之间,“民国政府”更换了几任总统,阎锡山当了新成立的蒙藏委员会委员长,贡桑诺尔布失业了,留居在了此时改名为北平的府中。作为长期主管中央边疆民族事务机构的贡桑诺尔布,他和部属们做了许多有益工作,既继承了清代经营边疆的传统政策,又进行了改进、完善。比如,对于少数民族王公的封爵、俸禄、朝觐和藏传佛教的寺庙兴建、活佛转世、僧官的升迁等事务都有专门的规章,民国初年他们就制定了《蒙藏回之王公及呼图克图等公谒礼节》《年班来京蒙古王公宴会礼节》《蒙回藏王公等爵章条例》《喇嘛印信定式》《蒙藏王公等服制条例》等规章,保有了管理上的连续性,又根据时代需要做了调整。同时,他们创办白话报宣传“五族共和”,组织选举西藏等地的国会议员,开展边疆调查,建议嘉奖、表彰、加封拥护中央的边疆爱国人士,致力于蒙藏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有力地抵制了少数分裂分子在边疆民族地区的活动,维护了国家统一。

议事厅前的“吴受卿醉卧处”不可不见,有趣的故事随着导游腰间别着的扩音器忽大忽小。在京为官之时,贡桑诺尔布除了和清廷和民国的权贵多有交往,还和严复、梁启超、吴昌硕、陈半丁、宝熙、罗振玉等文人过从甚密,据说每年他都会从旗里拉过来新鲜的牛羊肉、奶制品供应这些朋友。他常年写字作画的湖笔,都是严复送给他的。其中他与吴禄贞常有书信往来。吴禄贞(1880-1911年),字绶卿,湖北云梦人,时任练兵处军学司训练科马队监督,革命党人,贡王的挚友。光绪三十二年 (1906年)清廷派理藩部尚书肃亲王善耆到内蒙古东四盟视察,保密状态下的革命党人吴禄贞随行。喀喇沁右旗王府是他们巡视蒙旗的第一站,肃亲王是贡王的内兄,吴禄贞是贡王的好友,贡王举行仪式,热情迎接。一次宴席大家喝得大醉,吴禄贞出来乘凉,醉倒在议事厅前台阶的垂带石上酣然入睡。贡王看到好友的憨态,过后提笔写了“吴受(绶)卿醉卧处”6个字,命石匠刻在垂带石上。贡王当时的戏谑之举,谁知吴禄贞再也没有听到。随着武昌起义,吴禄贞策动山西太原新军联合河北石家庄新军组成联军,举行起义,由于机密泄露,袁世凯花三万大洋买通吴禄贞手下二人,将吴刺杀于石家庄火车站害时遇吴禄贞年仅三十一岁。民国建立,孙中山为他撰写祭文,称之为“盖世之杰”。吴禄贞墓今坐落于石家庄市长安公园。得知好友遇害,贡王悲痛之下写下《浪淘沙》词纪念,词的上阕:“皓月又东升,松吼苍龙。催人岁月太匆匆,阶台酒痕今宛在,气压崆峒。”王爷与革命党人珍贵的友谊已不是那条刻了六个拳头般大字的垂带石所能道尽。

马鞍山,内蒙古赤峰市南境的一处俱佳去处,有山有水,迂回转折向上攀爬,山坳有一飞来巨石正好用于或依或坐歇息,山石树木的幽深处还有一处陈年的冰盖横亘,盛夏时节里洞天福地让人直呼神奇。后来才知道,马鞍山是从赤峰前往喀喇沁旗所在的王府博物馆的必经之地。远远望去,极似马鞍的山峦静卧于蓝天绿地之间。远远望去,人们大呼神奇,直说“像极了”,痴心妄想一番:谁人制作了这一由山造就的马鞍,谁人又可以骑上行旅天下?

一边听着解说一边前行,我到底惦念着朋友推荐给我的古井,导游是断不会引导过去的。过后,还真应合了我的判断。我选择了一个人走马观花,主建筑群外,东西两侧建有跨院,左右对称,每个跨院有若干四合院,由垂花门和回廊相连,建筑极有规律,何来迷路之虞。东跨院为王爷福晋起居处,分别布列有内宅、卧寝、书房、燕诒堂及生活服务设施等。西跨院建有书塾、四角方亭、练功场、孔庙、关帝庙、宗祠、佛堂。遇到揖让厅王姓讲解员时,眉清目秀的她正在拨弄手机,过去搭讪,想了解她对贡桑诺尔布其人是怎么看的,她说贡王是一位很伟大的人,为老百姓做了太多的事情。打开话匣,称她的太老爷陈管家就是贡王的贴身管家,姥姥亦从这院子里的女子国高毕业,懂蒙古、汉、满和日语,经历颇为曲折,先嫁的是一位出去打仗再没有回来的将军,后来嫁给了一位红军,在王爷府村也就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下瓦房村平静地生活了一生。而她自己成了王府博物馆的讲解员,几代人都与王府结下不解之缘。她说讲解对她来说就是讲身边的故事,每次都会满怀真情。我相信,而且我信守了与她的小小约定。

贡桑诺尔布调任北京,学堂依旧,成了旗政极力维持的学务根本,社会风气日新,吸收新知识的浪潮席卷全旗,学堂教师的每月薪饷和学生们的被服伙食、课本、笔墨纸张等费用,由旗散库开支,再加上军饷以及各项新政所需费用,每年需白银数万两,由于旗政收入不足,加之王府世代以来从北京隆茂号及道胜、正金、汇丰等银行均借有债务,填补亏损只有借钱,况且贡王已经将原来蒙旗“按丁纳课”的税制改为有利于民众生计的“按户纳税”,户税已有定额,再不可以超额征收。为了把学办下去,这位王爷算是想尽了办法,自家几代积存下来的数千两俸银拨给旗库开支,后又将所藏一些古董、细软及燕贻堂剧院的戏装拿到北京琉璃厂变卖充当了学堂的开支,把王府下属的三千亩荒地招佃,作为永久学田,还在矿产上想着办法。情急之下,他将刚刚译注出版的王府所藏的《蒙古源流》一书割爱卖给日本南满铁路株式会社所属大连图书馆,图书馆请崇正学堂教师汪国钧前往将蒙古文翻译为汉文。崇正学堂从建立到1912年他调任北京的十年间,毕业学生达六百人之多,他们一一签收了自己人生中的无形之物,比真金白银还有用。

甫一入京,贡桑诺尔布虽然有很高的名望,但职位却只是空架子,他根据自己的经验又一次想到了办学,教育落后现状不只是他的一个旗,而是整个中国的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在他的奔走下,1913年初蒙藏事务局获准在京创立蒙藏学校,他亲任校长,校址位于北京西单小石虎胡同,前身是明朝初年的常州会馆,清初为吴三桂之子吴应熊的府邸。学校由蒙藏事务局管辖,课程设置、考试权属教育部,招生对象为内蒙古、青海和西藏的蒙藏子弟,实行全部官费,为蒙藏民族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李大钊、邓中夏、赵世炎等人曾经到蒙藏学校授课,传播共产主义思想,许多蒙古族少年,乌兰夫、多松年、荣耀先、李裕智、奎壁、吉雅泰、纪松龄、哈丰阿、特木尔巴根、乌力吉敖喜尔等革命先辈,就是在蒙藏学校接受了革命的理想。他们创办的内蒙古地区最早的革命刊物《蒙古农民》就是由贡桑诺尔布义子特睦格图的蒙文书社承印。这所学校无形中为日后中国北部边疆的持久稳固和发展培养了领导者,使得民族区域自治成为现实……

在此任上贡桑诺尔布也为女儿找到了好的归宿,当土尔扈特南部落盟长、札萨克卓哩克图汗的叔父生钦活佛向贡桑诺尔布为汗王侄儿提亲,贡桑诺尔布欣然应允,好好地为女儿准备了四十二只骆驼重驮的嫁妆,1930年初秋,女儿乌静彬从北平乘坐火车绕道苏联西伯利亚入境到达伊犁,再到迪化(乌鲁木齐)和土尔扈特汗王府所在的和靖,在那个交通极为落后的年代路上就用了足足三个月时光,她成了新疆土尔扈特汗王满楚克扎布夫人,日后的和靖县县长、旧土尔扈特南路乌纳恩素珠克图盟副盟长、新疆政协秘书长。他们亦有了东归英雄渥巴锡的第十三代后裔、解放军空军指挥学院的大校满琳。这是后话。

完成使命的贡桑诺尔布踏上了回旗之路,他不想预设一个日期,随心最好,也不想表白心存的那份依恋,十多年过去了,沿途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这多少在他的意料之外,硬硬的风是他喜欢的,接近的乡音是他喜欢的,未老踉跄的脚步好像也跟着轻便了,这些已经足够。谈天说地,写字作画,溜达爬山……然而,仅仅两个月,三百多年来祖辈父辈和他待过的府邸他待不下去了,他忠实的老部属们以为王爷着急着赶回北平要去当蒙藏学校校长了,王爷什么也没说,他们也不好打问,只是嘀咕而已。他们如何知道不再盛年的王爷其实已经十分脆弱,内蒙古的王公们和他培养的学生,新的一派认为他不够新,旧的一派认为他太新,太不维持传统。当崇正学堂的学生走出校门,抗议他将矿山开采权抵押出去时,当蒙藏学校的学子反对他为了维持生计想以担任蒙藏学校校长的职务来糊口时,这样一位存心善良,推动民族革新迈向进步的领导者,成了自己所造就的青年们要打倒的对象,贡桑诺尔布呆立在无人之处,惊愕无助。贡桑诺尔布于“民国”十九年(1931年)秋,在北京的府中因病离世,时年五十九岁。贡桑诺尔布在藏文里有“完美的宝贝”之意,在历史长河面前,他个人所经受的痛苦,在所创造的杰出历史面前只是一朵浪花。王府在“文革”中没有受到太大损毁,亦因长期用作校舍之故。教育,实在是王府乃至贡王的命中注定。

一进二进,王府的连续五进四合院式格局,连同苍松翠杉、花草竞放也算浮光掠影匆匆看过,那是一个人的辉煌页码。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不晚,太阳快要到了头顶,过了大门又要回归我们自己的热闹。不急,由右折返至东南一角,我好像才算遇到了王府曾经有过的人间烟火,那是由底层没有留下名字的下人们以及简陋的屋舍组成,屋顶铺设青色板瓦,望去,是一幢房屋,远处是几个圆顶圆形的粮仓,想必是当年王府装粮自用的。碾坊五间,有石碾两盘,文字上介绍大碾用于碾米,小的用作碾面,碾坊还有扬粮风车、升、斗、簸箕等器具,旁边是磨坊,是做豆腐的地方,这里是劳动人民劳作歇息的地方。

历代喀喇沁王个个喜爱养马,养的多为良种的蒙古马,碾坊的斜对面就是马厩,三间通连正面敞开,里面有铁瓦车轮、笼头、车马挽具,梁上吊有马灯,长长的石制马槽断作两截,院中立有两柱漂亮的拴马桩,保持着缰绳磨来磨去的光滑,马厩空旷,少了骑行拉车的骏马,想想,偌大的王府里发生的一切冷漠快意,哪一个又不是那结实的车轿一一驮进来又驮出去?这样想来,倒觉得空空落落的马厩曾经的妙处来。前面亦是一处极简样子的小院,土坯垒就的院墙,旁边几畦菜垄,几苗油菜花盛开在无人照料的荒芜里,一棵垂柳亭亭如盖,旁边是一眼水井,这水井难道就是我想看,却是直到差不多要出了王府才得以一见的古井?听说井在建造王府时就已开掘。有时感觉无关紧要的事物,恰恰是不可或缺的。王府缺少什么都可以,还真不能没有一口好井。井台上,取水的辘轳已经枯朽不再使用,雕琢着云纹法轮的石制井栏却还是那么漂亮,无疑,那漂亮之上漫长时光是静止的。井边设置两条长长的石制水槽,水槽亦雕琢着左右对称的花朵云纹,两个水槽上下交错、首尾相衔,汲水倒入上面的水槽,水可直接流入另一口水槽,便于牲畜饮用或是取水之用。站在井边向下望去,条石盘起来的井壁上是从地下盘过去的树根拱出來的嫩绿枝杈,井底那水还在轻轻荡漾,我看水,水看着我。除了虫鸟的婉转低吟,周围静悄悄,再无一人,我顿时恍惚,有如旧时的人们脚步近了,那是他们过来取水,府内清洁、烹调、磨坊、酒房都是要大量用水的,科学证明一个人的身体70%左右由水组成。又或是爱马的贡王有了闲暇,记得也会过来饮马,他的坐骑的桥鞍还未卸下。马夫,以至后来的人们,传说着那难得的镶嵌,那喀喇沁的样式。我想起了来时路上那一处天造地设的马鞍,以及常年不化的冰凉。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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