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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财宝路

2018-06-24郭楠

山花 2018年5期

郭楠

有一天,林秋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犹豫着接通了,聊了半天发现是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又聊了半天,发现同学是要给她介绍一个工作。同学的一个远亲做生意赚了钱,当然不是一般的赚钱,然后移民新加坡,搞文化产业,在招人,拜托他帮忙问问。林秋现在的工作是出版社编辑,他们也正好招编辑,对口……

一直到晚上林秋跟丈夫说起这件事,还觉得这件事不真实,感觉是接到了一个骗子电话,而且骗子还预先做了调查,知道一点内情,是“对症下药”的。丈夫听了果然说:“死马当活马医嘛。”

然后,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林秋在单位里弄了三天,弄出来一套中英文简历,自己看着都觉得隔了一層。照片里面的人那一翦秋水满溢了出来,流到那两页仿宋和一页的Times New Roman上。视频面试之前,林秋和老公特别请了那个老同学吃了顿饭,细细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老同学替老同学开心,喝到脸红脖子粗,只说家里是做运输生意的,也有餐厅,楼上楼下的,气派得不得了,在当地很有势力。但讲到这个小老板他就不太知道了,只看过照片,长得挺帅的……老同学喝多了,一会儿说像美国人,一会儿又说像混血儿,最后肯定地说,总之肯定特别能干,都特别能干。你们也特别能干。林秋摆手说,还没成的事儿,心里却觉得稍微真实了一些。

面试的时候林秋吃了一惊。对方看起来居然还小她五六岁,坐在一张高大的黑色老板椅上,背后是落地大玻璃,外面的蓝天上小朵小朵的白云看得让人喜爱,衬得那人脸黑,浓眉大眼的帅,脸上有些浮肿,那帅便有点像要凸出来。林秋又觉得不大靠谱了,但那句赵老师还是叫出来了。面试的职位居然还是主编,林秋倒索性干脆放开来,“死马当活马医嘛”。赵羽皓哗啦哗啦地把林秋的简历翻过来翻过去,又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严肃地看着。他应该是事先拟好了问题,转头看看旁边,问她问题,过一会儿又再转头看看旁边。林秋一一答了,还发挥了许多。又问她和国内媒体的关系,和各个出版社、出版公司的关系。林秋回答,都认识,都熟,在这个行业里面,又这么多年了。年轻的“赵老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因为背光,屏幕上也看不清是不是像美国人,是不是像混血儿。

到了最后要挂了,林秋忽然想起来还没问他们是做什么的,等问了,又大吃一惊。现在再开始做电子书还来得及吗?林秋问。赵羽皓说,我的想法是买版权,然后在新加坡这边做一个电子书平台。国内和国外是很不一样的,很不一样。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看着林秋,你知道,这边是很注重版权保护的。嗯嗯。虽然答非所问,林秋还是忙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赵羽皓又哗啦啦来回翻着她的简历,还有什么问题吗?他抬起头看着屏幕这边的林秋,等了一会儿,见林秋没说话,他便直接报了一个薪水。林秋心里高兴,但却不表露出来,只略微点点头。那边隔山隔海地对林秋说,我还要面试几个人,再通知你吧。林秋这时心里沉了沉,空了一下。还没等她说什么,对方就把视频通话结束了。

各种手续办起来很快——签合同,停薪留职,护照,签证,就业准证,机票……一切都转得飞快。单位里都知道林秋要去新加坡了,林秋跟各个同事解释,就过去帮帮忙,还要回来的。去去就回来。大家问她多久回来,她说最多一年吧,等那边上了轨道就回来了,你知道,亲里亲戚的,过去帮帮忙……家里人知道这个消息,都很惊讶,连婆家的各种亲戚都说林秋这个伢蛮有板眼。她婆婆到处和人说,秋秋不过克踩个点,瞄哈子,等看清楚了到时候她儿子也是要过去工作的。林秋和她老公抱怨他妈把话说得太满,她老公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娘,既然你能这么容易地找到工作,我一个中学语文老师自然找工作也不难,况且那薪水那扎实,我过去就是不做事咱俩也能生活了。我调查过,我可以先办个DP,哦,就是家属准证,到了那边,不是说那边中文吃香嘛,再不济也可以教补习,我都查过了,到时候就跟我老娘扯个野棉花,混过去不就结了。倒是小满要加紧学习英文了,过去小学要留一级的,反正他月份大,也行,也跟得上。被她老公这么一说,消息更确凿,连她小学同学都问她是不是要举家迁往新加坡了。林秋觉得心里发慌,她白天忙着在单位跟人营造去去就回的感觉,但家里和亲戚朋友之间一说倒像是一条不归路了,想到这里林秋又觉得这词真不吉利,心里更慌,但是又不好说什么。

一直忙乱到临走的前两天,林秋才觉出不舍来。不然去哪里玩玩吧。老公提议。林秋本不是一个喜欢到处吃喝玩耍的人,现在临到要走了,看哪儿哪儿都舍不得,连从没上去的黄鹤楼都想去一去。林秋的妈妈说,这两天换季,忽冷忽热,莫再搞病了。就在家里待着吧。在家里待着也舍不得,这一段时间林秋一直赶着办出国的事儿,和这个聚了那个聚,倒没有花时间多陪陪儿子,这两天她索性也不送儿子去幼儿园了,在家里粘着一起收拾东西,装点这个装点那个,箱子塞得满满的,又怕超重,放在人体秤上称。儿子过来帮忙,小小身体用力帮林秋提着箱子把手。你放开,你放开,林秋说,压到你的脚啊。称完了箱子林秋抱着儿子,将他放在秤上,不管他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怎么喂,小满还是瘦。林秋压在儿子肩膀上,压重一点,体重计数字就往上跳,林秋抱紧儿子欢喜坨欢喜坨地叫,放松一点,体重计数字就往下跳,林秋又撇撇撇撇地叫,两个人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出国了,不免有点愣怔。儿子在她面前晃晃手,她又笑了。

新加坡不算远,四个多小时后便是另外一个天地了。一出机场热带特有的温润潮湿的风便扑面而来,街景出租车都变了模样。林秋排队上了一辆出租车,把早已经捏在手上的写着地址的那张小纸条给了司机。司机看看她,用中文说:“系安全带。”等到了住的地方,林秋才算是松了口气,一排一排看起来很新的楼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上台阶上都是干干净净的。一开始她听说是老的组屋,以为是很陈旧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倒像是刚粉刷过似的,停在楼下的车子整整齐齐的,周围树也多,不远处居然还有一个小的游乐场。等上了七楼,林秋认了认门牌,隔壁邻居拉了一个铁门,林秋在那铁门上敲了敲,铁门后出现一个老太太,她看见林秋,也不说话,只回身拿了两把钥匙递给她。林秋打开自己的那个单元的门,房子很小,而且很空,但似乎刚粉刷过,家具也不旧。林秋便放下心来打散行李,武汉的气味从行李箱里散发出来,林秋慢慢地收拾着。

虽然是热带,但是上班第一天林秋还是穿了一件略微掺了些毛呢的格子连身裙,对襟和下摆都缀着细小的金属扭链,领口、袖口和裙边有密密的流苏,看起来像香奈儿的套裙。坐公共汽车的时候车上冷气很强,林秋还挺庆幸穿了这么一件掺了毛呢的比较厚一点的衣服。这里的公车到站不停,林秋从住的地方到公司中间需要倒一辆车,又没有站名,下车需要打铃才停,林秋要下的那一站倒刚好没有人要上下,林秋来不及打铃,就眼睁睁看着坐过了,下一站林秋便叮咚叮咚将铃按个不停,按得车里的人都看她。下了又准备往回坐一站,只过了个马路便出了一层汗。前后看看却又不见有公车站的样子,林秋决定坐出租车,热带的阳光晒下来,林秋那件衣服里面全是汗,衬里是化纤的,不透气,又加上有毛料。

一辆白色的大奔驰停在林秋面前。林秋不知道深浅,看着那辆出租车,犹豫着要不要上。这种车肯定贵。林秋又看看时间,咬咬牙上了车。她把地址递给司机,然后看车上的计程表,上面红红的闪着好几个数字,不怎么看得懂,又怕司机绕路,盯着前面看,也不讲话,因为一开口司机就知道自己是中国来的,到时候怕更是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进了出租车,很快就凉下来了,倒是不再出汗,只是里面的汗来不及干,冰冰凉凉地贴在身上。司机用英文跟她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懂,说Excuse me。司机又重复了一遍,她还是没听懂,只好说中文。哦。司机换了中文跟她讲,快速公路上塞得很厉害,我们从罗尼路走可以吗?可以。可以。林秋胡乱应着。你中国人啊?新来的?司机从望后镜里看看她。林秋没说话。司机自言自语地说,昨天在机场做到一个中国人的生意,给了我二十块的小费。现在有钱的不是红毛了。以前都是红毛鬼给小费的嘛,就是红毛鬼呵,也没有给这么多的。林秋没有接话。二十块新加坡钱中国钱算多少?司机问。一百块人民币。林秋飞快地回答。一百块人民币呵,很多吗?司机又问。还好吧。林秋想了想说,不算多。

办公室比想象中的小。八九十平米的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被分成了左右两个区域,做了一个个的小隔间,最里面是个会议室。赵羽皓坐在靠近会议室门口的一张宽大的老板桌前,身后是巨大的落地玻璃。赵羽皓看见林秋进来,站起身来说,你好你好。他和视频里差别不大,身上的衬衫塞得鼓鼓囊囊的,营养过剩一般的壮实。林秋伸出了手笑着说,这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赵羽皓和林秋握了握手,说,来来来。这是你的办公桌。我们都等着你来了。林秋的办公桌就在赵羽皓的老板桌前面,一米多高的隔板上有一块细长的牌子,上面写着她名字的中文和汉语拼音,底下写着主编和Editor in Chief。办公桌上放着一台崭新的苹果笔记本电脑和两盒名片,林秋笑着拿起来看,上面印着她的名字。办公桌上有一小盆金边虎尾兰,栽种在白色的瓷花盆里,那白里又有着层层的纹路,细看上面居然还有蝴蝶蜜蜂云朵的凸凹形状。这是公司送你的欢迎礼物。赵羽皓说。呀。林秋笑得更厉害了,太谢谢了呀。办公用品都在这里面。赵羽皓拉开办公桌的隱藏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各类办公用品。赵羽皓笑着说,不够再和嘉丽拿。电脑也可以带回家。我们都无所谓的,只是记得这是公司的物品就行了。这位就是嘉丽,秘书,他指了指早就站在旁边看着林秋的两个女的,其中一个笑着对林秋用力地摆着手,这位是慧珍,编辑,X大中文系毕业的。另一个瘦小的女人对林秋点点头。林秋对着她们笑笑。

你来了就好了。赵羽皓说,然后大步走到其他几张办公桌前面,指着那些空的办公桌大幅度地挥动着手,比划着说,这里是IT部门的,这里是美工,我们现在还在招人。对了,你看过我们的网站了吗?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挺好的,林秋说。好好好。很好。你先看一下我们的网站,平台,熟悉一下。你先熟悉一下。

等到了吃饭时间赵羽皓走过来对林秋说,今天我请你。林秋笑着说,啊。不用了不用了。赵羽皓说,没关系的,她们两个我都请过。开工饭嘛,应该老板请的。林秋探身从椅子另一边拿起自己的包包,挂在肩头上。她笑盈盈地回过头,正看见嘉丽和慧珍互相看着彼此,表情有些揶揄。林秋眨了眨眼睛,侧着身子等在一旁。赵羽皓先走出去了,慧珍也走了出去,林秋对着嘉丽笑笑示意让她先走,嘉丽说,你先出去吧,我要锁门。

正值吃饭的时间,上午空荡荡的走道里现在有着不少人。林秋跟着赵羽皓和慧珍走到电梯口。一堆人在那边等电梯,男的都是衬衫长裤,女的也穿得相对比较正式。林秋觉得自己的衣服都带对了,还好今天穿了这一身,总算没掉价。林秋打量着周围人的穿着,慧珍正站她前面,衣服料子形状都显得很寒酸,这时林秋又想起刚才慧珍和嘉丽揶揄的表情,她一边笑一边撇撇嘴心里想这种料子样式的衣服在武汉现在怕只有菜场卖菜的才穿。慧珍回头看了林秋一眼,林秋来不及收回脸上的表情。这时正好嘉丽赶来了,带来了一阵刚补的香水味,那香水味浓郁得很咋呼,林秋便顺势往旁边让了让然后跟着进了电梯。在这一片奇怪腔调的中文、英文、马来话、印度语之中,各种混合的香水、除臭剂、发胶的味道当中,林秋觉得很踏实,随着电梯的下降,渐渐放下心来。她刚才那收了的笑,这时从眼睛里流了出来。那金发碧眼的男人从电梯的镜子里看见她,对她点了点头。

电梯门开了,林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一个新天地了。

林秋叫了份经济杂菜饭,类似于国内的盒饭,又像是单位里食堂那种,用大勺打了装到盘子里。她叫了花菜、豆角,又点了一个酸甜肉,加上米饭就是一份了。

要汁吗?卖菜饭的用长长的不锈钢勺子抵着装菜的铁盆子看着林秋问。

汁?什么汁?林秋问。

汁!汁!要淋汁吗?卖菜饭的皱起眉头。

淋汁?林秋也皱起眉头。

咖喱汁!肉汁!卤汁!卖菜的每说一样,手里的大铁勺就划一个弧线,敲一下铁盆子。

嗯。哦。那帮我加点肉汁吧。林秋说。

要水吗?赵羽皓问。

不用不用。等下回单位再喝,回公司再喝。林秋说。

那盘米饭是热的,但是菜却是凉的。林秋一边将冰凉的花菜塞到嘴里,一边扭头去看那个卖菜饭的摊位。一盘一盘装在不锈钢的大盘子里。看起来都很不错,不知道怎么的,到了她的盘子里花菜还是花菜,肉也还是肉,但是却都是冷的。林秋慢慢吃着。

其实你的包可以放在公司里。没人拿的。慧珍看着林秋说。哦。哦。好。林秋说。我每次都锁门的。嘉丽说。赵羽皓坐林秋对面,他看着手机三口两口迅速把饭吃完,我先上去了。他欠欠身说。

你要再吃点什么吗?嘉丽看着林秋问。

嗯?林秋笑笑看着嘉丽。

你吃过罗杂吗?

林秋歪了歪头。

不然我买一份我们两个人分吧?我好像有点没吃饱。嘉丽按了按肚子。

是什么样子的?林秋问。

嗯……嘉丽翘起厚厚的贴片长指甲,你看,那边那个。

林秋顺着嘉丽亮闪闪的指甲看过去,一个男子正在一个黄褐色的陶锅里炒着什么。

好好好。林秋说。也好。林秋想吃点热的压一压。

那罗杂吃到嘴里还是凉的。黑色的粘稠酱汁混着花生碎,里面有被剪成一段一段的油条,一块一块的菠萝,一条一条软滑的鱿鱼丝,对半切开的皮蛋……林秋用筷子夹起一块放到嘴里,那味道酸酸辣辣甜甜咸咸全都混在一起,外加一种古怪的林秋形容不出的味道,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但却泛出某种香味来。林秋看着嘉丽用小竹签子扎起一块又一块放进嘴里。吃啊。嘉丽对着那堆罗杂努努嘴。林秋放下筷子,也拿起盘子旁边放着的小竹签子,扎起了一块,这次那种古怪的味道里却混了熟悉味道。林秋又戳起了一块放到嘴里。

是凉薯。林秋心里呵了一声,弯了弯嘴笑了起来。这是小时候吃的食物,多少年没吃了,今天居然在这里吃到了。这里面有凉薯。她看着嘉丽笑着说。

我不知道。嘉丽撇撇嘴。我没有煮。

林秋慢慢嚼着嘴巴里面的那块凉薯,在这蒸腾着的温润陌生的热中,嘈杂喧嚣的小贩中心,奇幻梦境一般的际遇里,小时候吃的凉薯的味道扩散开来。

你还我两块就好了。嘉丽说。

回到辦公室赵羽皓已经不在公司了。林秋在自己电脑上装了一些需要用到的软件,继续看了看公司的网站,但看来看去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了,她又上新加坡人力部的网站看了看办理家属准证的相关事情。办公室里非常安静,只有嘉丽那长长的假指甲敲击键盘的声音和来自外面走道里偶尔的说话声。林秋去上厕所,顺便在这层楼转了转,看了看别的公司是做什么的,又拍了张外面的蓝天和堆得高高的白云发给老公。一直到六点赵羽皓也没有回来,嘉丽背起包包抱着电脑走了。林秋等了一会儿见慧珍不像要走的样子,便站起来收了东西。

拜拜。慧珍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说。

拜拜。我先回去了。林秋说。赵总等下还会回来吗?

慧珍忽然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说,不知道。可能不回了。

哦。好。好。林秋笑笑,背起了包包。

从公车站到家还有一段距离。林秋穿着高跟鞋走得脚疼。她实在不想再吃外面的食物,她路过楼下的小超市,想拿点快餐面算了。超市的入口处摆着新鲜蔬果,大部分都标识了中文——中国富士苹果、澳洲水橙、以色列石榴……一篮子标着水晶黄梨的菠萝发出让林秋牙酸的香气。一个一块一,三个两块八,林秋换算了一下,比武汉还便宜。小满喜欢吃这东西,拿盐水泡了,他一个人可以吃大半个。林秋想,等他来了,让他吃个够。林秋特别看了一下有没有榴莲,她老公喜欢吃,之前她还说他尽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想就真的来了吃榴莲的地方。

饿了一天,再加上方便面加老干妈的味道又顺了口,林秋吃得又急又撑。吃完饭,林秋用带来的保温杯泡了杯茶,站在厨房的窗户边上慢慢喝着。这房子厨房餐厅连在一块,厨房里摆张小小的钢化玻璃餐桌便算餐厅了。林秋看着对面那一户户的窗户,又看楼下小小的游乐场。所谓游乐场不过是两三个红红绿绿的滑梯,几个蓝色的铁架子,两三个固定在地上的摇摇马之类的设施,地上铺的是软橡胶。有两个印度小孩在那里爬上爬下。林秋想以后儿子来了,可以下去玩,小孩子交朋友快,估计一下子就适应了。那两个印度小孩看起来乖巧斯文,不像是会打架的样子。

林秋一边喝茶一边拿起电话来和老公孩子视频。小满第一句就是妈妈我要去环球影城。第二句话还是这句。林秋问想不想妈妈。他回答说一滴滴噶。林秋和老公聊,过一会儿他儿子又说,我要去看变形金刚。我们班上有同学去过环球影城,他说里面有活的大黄蜂。聊了好一会儿,林秋才挂了电话洗澡。浴液洗发水浴球毛巾这些都是从家里带来的。洗完澡以后林秋开了一会儿空调,这房子从墙壁到家具都很新,但只有空调特别老旧,开起来呼哧呼哧的,每过一会儿就大喘气,然后哧的一声,仿佛一个人叹了好大一口气似的。水电费是林秋自己付。等以后再招了人,再两家分摊。房间凉下来了,林秋便把空调关了。开着的窗户外面传来烧香烧纸的味道,这味道越来越浓,林秋有些疑心是不是哪里着火了,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这一天,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林秋上了两个礼拜的班,搞清楚了嘉丽和慧珍那时候笑什么。她走到哪里不再那样包不离身,午餐的时候也和她们一样拿着钱包手机和一小包纸巾去楼下吃饭,然后把纸巾往桌上一丢,再去买吃的。她不再管赵羽皓叫赵总赵老师,而是叫羽皓或者老板。赵羽皓不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风格都给人一种在美国长大的华人的感觉,那种牛肉喂大的,营养过剩到身上和脸上的棱角都凸出来了。但他自己说他在武汉长大,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国家,唯一只去过一次英国参加他姐姐的婚礼。公司按照他的意思在发展,只是林秋不知道怎么盈利,也不太清楚这电子书到底要怎么做,怎么赚钱,又不好说。公司每周要开一次例会,赵羽皓让林秋把国内大的出版社都列下来,说就从武汉开始吧。他看着林秋说,武汉一些出版社不错,而且你以前的关系又在那边,过几个月公司网站起来了,我们一起去武汉买版权。林秋赶紧笑着说好好好。赵羽皓坚定地敲着会议室里的大办公桌说,以后我们全国都要跑,都要去。说完会议室里一阵安静。大家都没说话,虽然办公室不大,但是却放了一张很大的豪华厚重的办公桌,就那么四个人坐在里面,愈发显得零散冷清。好。那就这样吧。赵羽皓作风干脆,魄力十足地说,散会。

老板的决策,林秋帮不上忙,只能每天来来回回翻看那些网站,并且留意有哪些值得购买的书籍,再不就是和慧珍一起从别人的网站上拷贝一些书下来,再转贴到自己的网站上。上班的时间在简单的工作中过得很快,工作清闲,大家的关系也融洽。赵羽皓和林秋也聊点私人话题,从小孩子聊到移民政策,又比较国内的阿姨和新加坡的女佣。我们家那门不管谁开都会有声音发出来,只有我家女佣,那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啧啧啧。林秋一边咂着嘴感叹一边说,现在国内的阿姨也不好找,以前我儿子小的时候我们也用过一个,做了一个月被我辞退了,找到好的很难,不好的就换,只有这样。林秋像传授经验一般地说。对对对。不好就换。赵羽皓重复。只有这样。我跟我老公说请一个女佣。嘉丽插进来话来,你猜我老公对我说什么?请女佣那我要你干嘛?气得我……嘉丽用手上的纸呼呼呼地扇着风,她刚从外面办完事儿进来,挤在紧身低胸装的身体里蒸腾着的热被那纸呼呼呼地扇到了赵羽皓和林秋这边。她又用手将直而长的头发撩起来哎呀哎呀地扇里面,更加浓郁的香味从那一个又一个的肉环里传过来,扇着扇着她倒又笑起来,我说老娘陪你上床给你生孩子啊。我老公说那女佣也会做,说不定比你做得更好。我跟他说你只管去试,看看有谁比我做得更好……林秋觉得这话太露骨了,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把脸转开,看见慧珍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脑前工作着。她便讪讪地退回了椅子,回到自己的桌前坐了下来,打开某一个电子书网站看了起来。

黄嘉丽其实不姓黄,她是印尼华人,姓长而且难念。因为老板说做中文电子书,要有中文名字,所以从Chelsea翻译成了嘉丽,又取了她先生的姓,成了黄嘉丽,生孩子之前是做模特的,她给林秋看她以前做模特时的各种照片,硬照倒也有模有样。那时我瘦嘛,胖了以后我就不拍照了。哪里哪里,还是一样漂亮啦。林秋学着新加坡人在句子后面加一个拖长的啦。嘉丽有孩子,兩个人自然又多了共同的话题。林秋仔仔细细问她的两个小孩多大了,在哪里上学,这边教育体系怎么样……嘉丽答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答不上来,便说,老板也有小孩啊,你可以问他的。两个人聊得多了,每每赵羽皓不在办公室的时候,嘉丽便拉着林秋讲话。她往往先下去买一杯珍珠奶茶上来,然后把奶茶往电脑旁一放,便开始说——说她新买的组屋什么时候盖好,打算什么时候会搬过去,说她婆婆如何的讨厌,还想要跟他们一起住新的组屋,她就当着婆婆面对我老公说达令,我们的新房子太小,而且周围不方便呵,不方便呵!又说她小孩子在幼儿园里的事情,洗澡的时候滑倒了,头上起了那么大的一个包,老师还说那么多孩子哪里看得过来……说着说着声调就越来越高了,气鼓鼓的,奶茶吸得啧啧作响,不耐烦地用手上下抽动着吸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老公又不管,成天就知道在外面开车,说他他就拿钱来说事,我说那我不做事在家里当太太吧,他又不让。我两个孩子幼儿园的费用加起来也不少了,我现在的薪水才多少钱?林秋压低声音探了身子问你现在薪水多少?嘉丽看着林秋大声说,这个不可以讲的,我们这里这个不可以讲的。

慧珍也不是新加坡人,是马来西亚华人,非常瘦小,她那种瘦小给人是长到一半不敢长的感觉,常常拢着细小的手,连带着细小的肩膀也一起拢起来,来新加坡读了中文系,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这算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几乎成天不说话,静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对着电脑,连厕所也很少去,甚至打字喝水都悄无声息,仿佛连呼吸都不占用房间里的空气。那些赵羽皓不在公司的下午,林秋有时会忘记她的存在。她每次下楼吃饭都是点猪脚醋,有时候天气太热,大家打包上来吃,她也还是打包猪脚醋。一阵很重的醋味在封闭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然后便是咀嚼声,再然后是好一阵滋滋吮吸猪脚的声音,吃完了便窸窸窣窣地收了,又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她的存在便和那阵醋味一起渐渐消散了。

公司虽然小,林秋也不太清楚怎么赚钱,但是赵羽皓仍然是大张旗鼓地到处招兵买马,隔一阵子便面试一两个人。来面试的多是申请IT部门和美工部职位的人,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面试编辑的,赵羽皓便带着林秋一起面试,林秋一开始不太敢说话,她总觉得她和赵羽皓同时开口,那被面试的新加坡人的表情总会变得有点微妙,后来面试得多了,她也大着胆子问上一句两句。林秋仿佛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植物,从温带移植到热带,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是她舒展舒展在温热的海风里,倒也迅速习惯了,只是这习惯,也像是做梦一般。

那天下午赵羽皓不在公司,公司里来了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推门进来便径直走到赵羽皓的椅子旁坐下来,摊开来的身体转过来转过去,转了一会儿,和嘉丽打了个哈哈,又转了一会儿,跟慧珍说你好。一开口林秋便能听出来他也是中国人。林秋见他不像要和自己打招呼的样子,便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那老板椅在那男人屁股底下咯吱一下,一会儿又咯吱一下。林秋起来上厕所,往那边扫了一眼,那男人半躺在赵羽皓的老板椅上,交叉着两手看着外面的晴天毒日头发呆。嘉丽见林秋往外走,便也站起来问,奶茶要吗?那男人头也不转地摆摆手。这时赵羽皓一推门进来了。嘉丽便又坐了回去。怎么样?公司的网站做得怎么样了?赵羽皓说。这不正在做嘛。那瘦高男子回答。林秋上完厕所回来。那男子弓着身子站在赵羽皓旁边,盯着赵羽皓的电脑。林秋见赵羽皓也不打算介绍她似的,便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在后面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那男子又弓着身子移到慧珍桌子旁,来来来我来帮你调成黑底白字,黑底白字才是最不伤眼睛的。我给你带了眼药水,这个是好的,独立包装,你眼睛干了就滴几滴。慧珍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林秋第一次见有人这样跟慧珍献殷勤,她便直了直身子,认真地复制粘贴。

哗啦椅子一响,嘉丽噼里啪啦翻了一阵东西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林秋等了一会儿,也走了出去。果然嘉丽在女厕所里皱着眉头描眉涂口红。那个人是谁啊?林秋一边洗手一边问。

老板很好的朋友。嘉丽说。两个人关系很好的。

他是干吗呢?

帮我们做网站啊。我们公司的网站是他做的。

听口音他也是中国人?林秋关了水。

嗯。你们中国人啊……嘉丽忽然停住了。

林秋等了一会儿,她也没说,只是用力地刷睫毛,在狭小安静的厕所里,林秋甚至能听到刷刷作响的声音。

下班的时候赵羽皓提议一起去吃饭。老板请客!那瘦高的男子高呼了一声。我的一个朋友新开了一家烤串店,羊肉串羊腰子都烤得不错,羊蝎子也好,还有孜然澳洲龙虾,要不要去试试?

赵羽皓犹豫了一下,不然去吃麻辣火锅?我想吃麻辣火锅。

老板!嘉丽娇声喊,可以去吃煮炒吗?我这两天喉咙痛不能吃辣。

好好好。去吃煮炒去吃煮炒。赵羽皓说。林秋嘉丽坐我的车,慧珍坐你的车。那瘦高男子笑着说,这次是你跟我?还是我跟你啊?算了算了,我那小破车撞了就撞了,你的大宝马撞了我可赔不起,就扣我的得了。那男子仿佛丢了一个媚眼一样看了一眼赵羽皓,给你省钱,啊。

赵羽皓一坐进车里就吸鼻子,你们有没有闻到我车里有什么味道?嘉丽表情夸张地扬起下巴,噘起嘴巴在车里到处嗅了嗅,没有啊。好像没有什么味道。赵羽皓说,那天我太太打包了一包咖喱鱼头结果全洒车里了。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有咖喱味。林秋只觉得从嘉丽身上传来的香水味熏人。赵羽皓坐在前面嘉丽旁边,倒像一点也闻不到似的。出大厦停车场的时候,赵羽皓紧紧跟在那男人的车后面,脚在刹车上一点一点的,车子便前后一晃一晃的。嘉丽咯咯咯地笑起来。林秋虽然不开车,但大概也明白这是要逃停车费。她也跟着嘉丽咯咯咯地笑起来。嘉丽跟随着车子的晃动而夸张地前后晃动着身子,笑道,好像在车震哦。林秋一时收不住笑,只能边笑边皱眉,算是往这笑里掺了些厌恶。

晚餐是在路边的一个大排档一样的餐厅。瘦高男子说要点一只辣椒螃蟹一只黑胡椒螃蟹,赵羽皓说不是说嘉丽不能吃辣的嘛。上的几样菜,林秋都吃不惯,只一样芙蓉蛋,她觉得还行。赵羽皓没怎么说话。这时候那男子冲林秋点了点头,又说起他的朋友在这边做中文图书批发。林秋便多问了几句。把国内的中文童书买过来,然后再卖给新加坡人。哦?在哪里卖?网上啊。或者在书局寄卖。那男人吃饭快,筷子夹得飞快,一边吃一边飞快地说,听说现在还有大的母婴连锁品牌要长期跟她拿中文少儿读物。林秋觉得奇怪,吃饭这么快的人还这么瘦。怎么会有人买呢?她问,网址你有吗?我可以去看看,学习学习。那男子没接茬。林秋又问,那新加坡人为什么不直接在国内的网站上买呢?有些他们看不懂中文啊。有些看得懂的又不愿意自己挑啊。那你买衣服怎么不直接去工厂买呢?那男子不客气地说。林秋被噎了一句,不说话了。恰好这时上了一道红通通的虾,林秋看到里面有蚕豆,虾和蚕豆一起炒,倒也真是怪。林秋喜欢吃蚕豆,便先将那蚕豆夹来吃,吃到嘴里却是极其强烈的古怪味道,还掺杂着辣,林秋胀红了脸,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过了一会儿,趁大家都没说话了,林秋问,这是……什么菜啊?叁峇虾炒臭豆。嘉丽回答。还是老板疼我,知道我最爱吃臭豆了。臭豆……林秋啼笑皆非地轻声重复了一遍。

菜不多,而且份量少,一会儿就吃完了。这哪里吃得饱啊,这根本就吃不饱嘛。那瘦高男子说,不然我们去吃麻辣火锅?你刚才不是说想吃麻辣火锅吗?去海底捞?赵羽皓犹豫了一下。嘉丽说,好啊好啊。林秋说,你不是不能吃辣吗?那瘦高男子说,有番茄锅嘛,对嗓子最好了,你们女孩子吃了美容养颜。走走走,再去烫个火锅!红红火火!做生意就要红红火火!嘉丽慧珍都笑了起来,林秋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到了灯火通明的海底捞,林秋忽然想到“添酒回灯重开宴”这句诗词,这里倒像真是回了国内了,服务员大部分都是中国人。蛮好蛮好。她想。以后老公来了,爸妈来了,倒真是可以过来吃吃。他们在武汉也是爱吃的。那瘦高男子忙前忙后,一边帮赵羽皓烫猪脑花,一边帮慧珍把煮入味了的鸭舌捡出来,又赶着服务员再多拿两条热毛巾过来,还有那擦眼镜的布,再拿些过来,多拿些。两个男人点了酒,不一会儿赵羽皓的脸便红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这脸一红,本来就年轻的脸更显出一种赌气一般的孩子气来。嘉丽也顾不得嗓子疼了,伸长了筷子只管在麻辣锅里捞东西,那低胸装露在外面的部分仿佛要涮到火锅里一般。慧珍几乎不怎么动筷子,由着那男子伺候,只是沉着脸安安静静地啜着果汁,过一会儿吸一吸,再过一会儿再吸一吸。

等到林秋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快手快脚洗完了澡,小满已经睡了,她躺在床上和老公聊了起来。这些事情我们都可以做啊。对吧?都可以做的。挑选少儿读物,我再怎么样也是中学语文老师吧。她老公说,这太简单了,太简单了。可以做的。哎,我们还可以拓展,拓展开来,思维不要那么局限。林秋听着老公在那边兴奋,她也觉得仿佛很多东西做得。然后两个人又再说起了回武汉买版权的事情。等赵总来了,我请他吃饭。他老公说,见见面,说说话,说说話就熟了。林秋说,嗯,他人很好的……老公又说,哎,你现在就留心起来,他公司是什么样啊,业务怎么样啊,从这里找机会。咱们也有点钱,真要自己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以。林秋说嗯,嗯。两个人又再唠了一回子家常,不知怎么的就讲起荤笑话来了。林秋觉得空气很潮湿,顺手开了冷气,冷气开了,林秋倒渐渐地热了起来。她老公又顺着讲了几句两口子之间的话,林秋嗯嗯嗯地低声应着,却不知怎的想起嘉丽的胸来,又从嘉丽想到赵羽皓红着的脸。难怪人家说新加坡是海洋性气候,连这带来的毛巾被里都有湿答答的感觉。林秋想说点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等你来了,我们去吃海底捞吧。

赵羽皓烟瘾重,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出去抽烟。有时候嘉丽会和他一起去,林秋出来上厕所的时候会绕过去,远远看着大太阳底下,光秃秃的水泥平台上站着两个人,男的衬衫西裤,女的大露背的紧身裙,两个人挨着站在一起吞云吐雾,倒都别有一番姿态,远一点是画一样的蓝天白云,透过那门上玻璃看出去,像是一幅现代画,或是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这么毒的太阳,真是不嫌热得慌,林秋心里想,等下变黢黑。有时候林秋趁着赵羽皓不在,便询问嘉丽公司里的事情。嘉丽一边说一边做着各种事情——往手上挤了护发油然后歪着头一边往下捋头发,用海底捞拿的小湿纸巾擦手机擦电脑然后擦办公桌,往手上涂护手霜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捏过去,连指甲盖都细细摩挲,再不就是边说边玩电话,渐渐地分了心,但又能再说回来……老板以前是过来读书的,但是听说读书成绩不好,毕业以后也上过一段时间班,受不了那个气……便自己开公司。为什么要做电子书啊?听说他自己喜欢搞文化。你知道,文化啦……这办公室是和韩国人租下来的,停车位紧张。嘉丽常常会一边说一边往下拉嘴角,老板租的时候中介说过如果没有停车位找他。租下来了又说韩国人自己都拿不到停车位。唉。我们老板就是容易给人欺负。你知道老板那个网站花了多少钱吗?嘉丽又瞥了慧珍一眼,说了一个价格。林秋吓一跳,这价格在国内可以做十几个了。嘉丽一脸惆怅,就是咯。这根本就是把他当菜头砍嘛。林秋小声地说,就要那个价钱还做成那样。钱都付了吗?嘉丽撇撇嘴,付了一半了。他只拖着,拖的时间久才显得他做事情嘛。讲着讲着,就讲到赵羽皓太太头上了。嘉丽问林秋见没见过他太太。我没见过。林秋说。嘉丽说,不就是长得漂亮嘛,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真好命。不用做事。

林秋养成了买联合早报的习惯,路上买一份,到了公司吃完午餐以后慢慢翻看,觉得能了解了不少本地的事情。那天她看见报上有法兰克福书展的消息,便在公司將那版剪下来放在赵羽皓的桌上。赵羽皓第二天到了公司,拿起那张剪报看了看,问,法兰克福书展?林秋回头说,这是很大规模的图书博览会,国内很多出版社和出版商也会参加的。赵羽皓上上下下看着那张剪报,又问这个在哪里找到的?林秋拿过放在桌子一旁的报纸,摊开来,翻到她剪过的那一页。赵羽皓走到她桌前看了一眼那张报纸,在那页上没有再看到别的相关的报道。他问林秋,法兰克福书展在法兰克福?林秋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是啊。然后她忍着笑说,在法兰克福,法兰克福书展当然在法兰克福。赵羽皓回到自己桌前对着电脑搜了一阵说,这个很好,这个很好。有了这个,武汉都不用去了。林秋没作声,心里有些后悔,她没想到这张剪报竟然会改变去武汉的计划。她将摊在桌上的报纸抖了抖,收了起来。

那天晚上特别热,那空调在那里呼哧呼哧吹着风,倒像一个人在那里一声接一声地叹息。听得林秋渐渐地难过了起来。她拿起电话打给老公,她老公说和朋友在外面,要晚一点回去,她也不好说什么,只问了问小满怎么样。放下电话林秋闭起眼睛想武汉的秋天,铺着方砖的街道,家里那挂满了黑色油烟的纱窗外树枝上黄色的叶子,空气中流动的气味……不知道怎的她想起今年春天的时候携家带口去梅园,那枯黄的树枝衬着那蓝蓝的天,那天真蓝,林秋想,现在想来,倒像用彩色铅笔一丝一丝画出来的,渐渐地真成了画,林秋就睡着了。

因为新的同事快来了,赵羽皓便提出需要购买一些新的办公用品,还有什么要买的一起说。他兴奋地站在办公室的最前面挥舞着手臂。老板!嘉丽说,可以买一个新的吸尘器吗?现在的那个坏了,有些地方不好吸。吸尘打扫这些本是嘉丽的事情,但空着的办公桌上永远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难得林秋会看见嘉丽穿着很高的高跟鞋,低胸装短裙在那里一下一下不熟练地吸着地毯。好。赵羽皓说,吸尘器。还有什么?林秋最近开始带饭盒,早上起早一些把午餐做了,然后带到公司吃,不仅吃得顺口而且省钱,只一项,公司冷气太足,等到中午一点左右饭菜已经冰凉了。啊……林秋说,可以买一个微波炉吗?微波炉?赵羽皓皱起眉头问,谁用呢?我用啊。林秋说。大家谁想用都可以用。赵羽皓说,微波炉这个东西没什么用吧。林秋想起那冰凉的米饭鸡腿青菜炒肉丝,学着嘉丽的娇声,说,老板,就买一个微波炉吧。好好好。赵羽皓胳膊一挥。买买买。

周五快要下班的时候赵羽皓送了林秋一张科学馆外加球幕电影的票。林秋笑着说了谢谢收在了钱包里。想着这个周末可以过去看看。晚上临睡前想说把票拿出来看看具体在哪里,却找不到钱包了。林秋一下子急出一身汗,其他倒是小事情,她的工作准证在里面,丢了很麻烦。她到处翻找了一圈没找到,想着是不是把钱包落在公司了。在这样的时间进来这座办公大楼林秋还是第一次。整幢大楼都几乎没有灯,到处黑森森的。这时林秋很应景地想起平日里嘉丽开玩笑讲的那些东南亚的恐怖传说来。她在电梯里战战兢兢,出了电梯,屏住呼吸,小心地往办公室慢慢走。不知道为什么,她在办公室门口停住了。在一片令人耳朵嗡嗡作响的寂静当中,办公室里有着极轻的声音,声音虽然轻,但是清晰可闻,偶尔还可以听见办公大楼外车唰的经过。林秋忽然想起慧珍每次打包的猪脚醋的味道来,还有那窸窸窣窣的吮吸声。林秋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小心地走掉了。

星期一早上林秋一大早就到了公司,噼里啪啦一阵找,钱包果然压在文件下面。过了一会儿赵羽皓也到了。两个人都没说话。再过了一会儿慧珍也到了。随后是新请的IT工程师,背一个小包,戴一副厚重的眼镜,进来后也没有说什么,赵羽皓也没有作介绍,他便安安静静坐在自己的位置前打开电脑做自己的事情。又过了好一阵子,嘉丽才匆忙进来,一进来便弄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和香风,还没等她坐稳。赵羽皓站起来经过她身边,敲了敲她的桌子,说嘉丽到会议室来一下。

过了好一阵子嘉丽才回来,她对林秋说,老板让你去会议室。林秋一下子胀红了脸。进了会议室坐下,赵羽皓问了林秋一些工作上的情况,然后说希望林秋能够放多点时间在工作上,不要老是一直找嘉丽讲话。林秋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红也退了,这时心里倒有些不高兴,搞得跟小学生似的了。两个人又聊了聊工作上的别的事情,一边聊一边往外走。走出了会议室赵羽皓大声说,刚好大家都在啊,还有技术部和美工部的同事就要来上班了,等到他们来了,我们的工作就要突飞猛进了,到时候大家就要很忙了,不能再拖下去了。嘉丽叫了起来,啊,老板,那忙得过来嘛。赵羽皓严肃地说,忙肯定是忙得过来,你们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没钱了我自然会去找钱。你们做好你们的事情就好了。赵羽皓看着三个女的,又再重复了一遍,你们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没钱了我去找钱,我去跟家里说,你们只管做好你们的事情。嘉丽尖声娇叫说,老板好有担当哦!林秋刚才那阵不高兴也消失了,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说,这个,电子书,能做起来吗,会有人看吗。另外三个人都看着她。林秋只有硬着头皮继续说,这边可以看到很多国内的电子书网站……我们这样……大投入地做电子书……怎么……会议室里没人说话。林秋低了低头,那天我看到报纸上说新加坡如果搞中文教育,政府会有很高的补助。如果我们要做电子书,是不是可以考虑专门做童书……林秋说着说着自己停在那边了。又过了一会儿。赵羽皓说,那就这样吧。散会。

那天大家都走得很晚,而林秋走得特别晚,她一直待到赵羽皓离开了办公室,才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但商业区明亮的街灯将天空映出一种温暖的橙红色。林秋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背,环顾了一下四周。办公室里有块白板,上面写着一些工作的东西,她发现最上面被赵羽皓写了一句“我本将心向明月”。林秋站在那块白板前看着用马克笔写在白板上的这几个字,等一笔一划都看清楚了,倒觉得奇怪起来。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拿起马克笔,慢慢地写下“奈何明月照沟渠”,虽然刚看过,但是渠字她还是忘记怎么写,也不再翻看手机,就这样写了改改了写。等到写对了,又再整句慢慢擦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