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家园
2018-06-24叶辛
叶辛
他的话说出口,她吓了一跳。
“苏彧,你……你说啥?”她的语气里透着惊讶,透着几分恐惧。她睁大双眼,仿佛没听清楚,要求他再说一遍。
他淡淡一笑,食指竖起来,晃了晃,提醒一般道:“你听。”
她侧耳倾听,望着他的脸,起先她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脸上皱纹不多,五官也很生动,炯炯的眼神,笔挺的鼻梁,说话的时候两片嘴唇尤其显得灵活和有表情。要不是鬓角染了霜,你就看不出他有六十歲了,已经步入了晚年的门槛。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不知为什么,一看着他的脸,望见他的眼神,徐蓓萌其他就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这会儿也是,她的心慌乱地跳着,他让她听,她什么都听不见。她满脑子满身心里都是他。她睁大双眼,疑惑地凝望着他,美丽家园养老中心的夜晚一片静寂,啥声响也没有啊!哦,对了,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愣怔地问:
“你是说,雨声?”
“是啊!”他微微一笑,声音显得低沉柔和:“落雨了,天也留人,你别回去了,别回你那间房了。”他又把那句令她又惊又盼望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的双眼再一次惊惧地瞪大了,年轻的时候,人们就说她有一双会让所有人忍不住多瞅一眼的眼睛,尤其是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候,更易吸引异性的目光。连她的丈夫石新武都说,从他看见她的眼睛那一天起,他就想着非要娶她了。很小的时候,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睁大双眼,高兴的时候,惊讶的时候,连受委屈和哭泣之前,她都会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故而不少人说过,徐蓓萌的眼神,会透露她的心事。她瞥了苏彧一眼,迟疑地问:“这样……行吗?”
“有啥不行的。”苏彧用肯定的口吻说着,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继而又把另一只手压在她的手背上:“难道你心里不想么?蓓萌。”
说着话,他的脸朝她挨近过来,男性的带着秋夜里温暖的脸。徐蓓萌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她的心作怪般跳得好凶。手也在颤抖。
“啪哒”一声,压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松开了,把屋里的灯按熄了。
顿时,屋子里一片晦暗幽黑,一瞬的啥也看不清楚。徐蓓萌反觉安然些了,她缩了缩肩膀,偎依在苏彧的怀里,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道出一句:“想的,就是怕……”
“怕什么?”没想到苏彧竟然连她呢喃的耳语都听见了,他贴着她的脸问。手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肩膀。
哦,尽管不习惯这一亲昵的相偎,可好舒服啊!真的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徐蓓萌下意识地回避了片刻,又主动靠了上去:“怕……怕啥,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心慌意乱,就是……”
“我知道你怕啥。”他有把握地说。
“你猜得着?”
“不用猜,我知道。”
“那你说……”
“你有丈夫,我有妻……”
她浑身寒颤般抖了一下,他简洁有力地道出了她的恐惧,她的疑虑,她的底线。和苏彧交往这么久,她始终守着这条底线,不可逾越的底线。不能任由感情的野马狂奔乱闯,他们毕竟都不年轻了呀,她也是位奔六十的人了呀!她的骨头架子似被抽断一般,想要从苏彧的怀抱中挣脱:“那我们还……”
不待她说完,不待她挣脱他的拥抱,他的脸已经转过来,两片嘴唇盖住了她还在蠕动的唇,有力地不管不顾地吻着她了。
徐蓓萌的脸转到一边去,他的脸跟着转过去,嘴追随着不让她逃避地吻着她。
她承受着他顽固的吻,他平时不吸烟,也不酗酒,嘴里没有丈夫石新武常有的那股恶臭。相反,他嘴里的那股气息还有点令她着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袭来一股热浪,脸上因心的剧烈跳动而涨得通红。他仍在不间歇地吻着她,热烈得有些贪婪。她的两片嘴唇微微地嘬起,开始有了反应。他顿时察觉到了,更使劲地吻着她。哦,这真使她迷醉,她也有意识地回吻着他。感觉着他的气息。
真是甜蜜而忘乎所以的吻。世界似乎不存在了。
他开始不满足于亲吻了,他的双手不安分地抚摸她的身子,从肩膀慢慢地移到两臂,从两臂探到她敏感的胸部。她“哼”了一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但他手腕的劲儿很大,有一股不依不饶的蛮劲,她的手只在他手腕上停留了片刻,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念头,都亲成这样了,还在乎啥呢,再说,她在他这里坐到美丽家园夜深人静时分,不就是愿意接近他,和他在一起,不愿意分开嘛!这么一想,徐蓓萌抓住他的手便放松了,抽出来环抱住了苏彧的脖子。苏彧当即敏捷地拥抱住了她。抱得紧紧的。
是哪一本书上写的,女人的晚来的爱情,势如野火烧过久旱草坡,猛烈而又有点汹涌,挡也挡不住。一旦遇上倾心相爱的对象,整个世界似乎都被爱情的巨浪倾覆,而徐蓓萌遇上的,恰恰又是苏彧这样一个貌似淡漠内心却像火药桶般的男人。
在美丽家园养老中心,苏彧是各个年龄层次的女人们私下热议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学者,据说在专业圈子里,他很有地位,人们都尊称他专家。他是一个无党派人士,但无党派人士仍有部门请他去开会,养老中心那些外地来沪打工的服务人员不明白,无党无派一身轻松,退休养老了怎么还要开会呢?人家说,可得请他去,务必请他去,无党无派也是一个派。不但请他去开会,去发言,去征求他的意见,人家每逢请他出去开会,还专门派小车接他去送他回。光凭这一点,美丽家园里的人们都觉得他了不起,是个人物。只不过引起大伙儿私下里热议的,不因为他是个人物,人家才喜欢议论。在美丽家园,画家、书法家、演员、教授、导演什么的名人,多了去啦。人们喋喋不休、说了又说的,是苏彧如此有身份有地位的一个人物,摊上了一位脾气怪异的夫人。要不他好端端一个著名学者,怎会孤零零住进养老中心来呢?
他的夫人是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而且伴有常人无法理喻的一种洁癖。最初显示出症状来时,亲属、邻居们都不以为然,以为这是人之常情。起先她只是不喜欢家里来客人,家中来了客人,她冷若冰霜,时常拿个背脊对着客人,既不招呼人家坐,也不给客人倒杯茶。客人坐不多久离去,她连忙拿扫帚扫地,抹客人座位边上的桌子或茶几,翻来覆去地扫了又扫,抹了又抹。最初苏彧还幽默地和夫人开几句玩笑,后来发现夫人也许是心理扭曲,来了客人,她会当着客人的面去抹客人身边的茶几、扫地。吓得客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不敢上门,有事儿咨询苏彧,不是约他上馆子小酌,就是请他品茶。苏彧名气大,事儿多,找他的客人络绎不绝,有时候他就在茶室里换着钟点接待客人,平时在家待的时间就少,这一来连双休日也时常整天不在家中。而他夫人则在家中呆坐,除了做自己吃的三顿饭,啥事儿也没有。邻居们起先只以为,苏彧夫人除了洁癖,就是好静,坐得住。不是么,她既不找邻居们聊天、搓麻将、交流厨艺,也不去街心公园、小区广场跳舞,更不约上三五谈得拢的朋友去旅游,就是坐在家中干点家务,反复抹桌子、扫灰尘,看电视。很偶然的一次,她受了寒,咳嗽不止,去医院,医生在细微诊断之后,向家属宣布,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目前这是难以治愈的病,只有吃药,控制她的病情不要恶化太快。平时尽量保持平静,生活环境平静,和她说话保持平静语气,让她尽量顺心顺意,吃的、穿的、用的,都依着她,少干预她要做的事。陪她散散步,放一放轻柔舒缓的音乐,她一旦嫌吵,就把音乐关掉。
一切都照着医生的嘱咐做了,生活似乎可以平静地进行下去。谁知好景不长,妻子庄建羽的抑郁症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症状发作,只要一见到苏彧,她就会抱怨,滔滔不绝地抱怨,喋喋不休地唠叨,抱怨家里有一股气味,埋怨钟点工做的菜不好吃,说地没扫干净,床上有污迹,灰尘太多,窗外有噪音,马路上的喇叭声吵人,楼道里有小偷,居委会干部不负责任,有人要拿着榔头打她,地板上有裂缝,水管里漏水了……
听得苏彧又好笑又好气又无奈,照正常人思维,她所说的都是没有的事,床上是干净的,被子床罩整理得连褶皺也没有,地板一尘不染,所谓有一点气味,是邻居家里在炒辣椒,那浓烈的辣香味飘了过来,水管没漏,楼道里也没有小偷,防盗门是那种打开之后即关型。
知道她有病,苏彧听见之后都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脸上还露出谦恭的微笑。他把所有这一切吵架似的埋怨和谩骂当作耳边风,当作音乐来听。
内心里却不能不往深处想,这难道真是当年那个在大学校园里的百灵鸟一般的歌声吸引了无数男生倾慕的庄建羽吗?
邻居们在外头见了苏彧,都会同情地对他道:“苏教授,你真不容易。”
大学里的同学,上山下乡年月里的插兄插妹,和他相聚时都会说:
“苏彧,当年你是有福之人,交了桃花运,把公社里的头号美女,校园里的金嗓子、系花娶到了手。现在,你付出点代价吧。”
也正是有着一份责任感,苏彧才始终隐忍着,耐心地至少表面上平静地对待着庄建羽的病。该出钱出钱,该轮换不耐烦的钟点工和保姆,就一个接一个地换。有一部电视剧叫《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不少观众说这未免太夸张了!苏彧却深有体会地道:“不夸张,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家里换过的保姆,都超过这个数了。”
电视剧里是挑剔的主人看不惯保姆,而在苏彧家里,是来干活的保姆受不了庄建羽的唠叨、埋怨、冷眼和谩骂。
药物和衣食无忧的生活没能控制住庄建羽的病情,相反,她由嘴上的抱怨、谩骂发展到了见人就摔东西,摔碗、摔盘子、摔玻璃杯、摔不易摔坏的塑料瓶子。也怪了,她是见了人才摔,没人的时候她不摔。外人到家来的不多,她见了苏彧,见了女儿苏小蕾、女婿耿巍就摔,况且越劝她摔得越厉害!吓得女儿、女婿都不敢带着外孙女莹莹到家来看外婆了。相反,家里没人的时候,她反倒显得格外平静。她会待在家里,把所有的衣服,春夏秋冬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来,折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又一件一件放进去,叠放得整齐划一。单单瞅着她干这件事,谁都会觉得她是个正常人。根据她的这种病情,苏彧和女儿商量,专门为她请了一位保姆,只给她准备一日三餐,平日待在自己屋内,尽量和她少打照面。庄建羽走出她的房门,保姆就避开她,躲进自己的小屋休息。等待庄建羽吃喝完毕,回归到她自己的大卧室去,保姆才蹑手蹑脚出来收拾一切。这样的话,保姆其他的事儿都干不成,庄建羽的病状也发生得少了。双方相安无事,保姆主动要求辞退的事儿少了,庄建羽的东西也摔得少了。但只要看见苏彧,她就会歇斯底里大发作,东西摔得更凶,一句句的埋怨变成了恶声恶气的谩骂,闹得苏彧片刻得不到安宁。
主意还是苏小蕾出的,让父亲住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把他经常要读的书带过去,养老中心设施齐全,一日三餐根据营养学配置了最适宜老年人吃的饮食,让苏彧能在这么个环境里颐养天年。
家园的服务人员,讲起苏彧的家庭,总是会发出声声感慨,唏嘘不已。
毋庸多言,自从庄建羽发病,苏彧的情感生活,夫妻生活,都停止了。他感情的窗户,不知不觉关闭了。
当徐蓓萌和苏彧过从甚密时,美丽家园养老中心的人们就立刻注意到了。一对老年异性,在一块儿多说几句话,相伴着散散步,是没人大惊小怪发议论的。只有当一个孤身老人,总是和另一个孤身的异性待在一块儿,一块儿进出食堂,一块儿用餐,一块儿在美丽家园的河边散步,一块儿交流读书心得,一块儿走进剧院里看戏、看电影、看演出,一块儿品茗喝咖啡、听音乐,人们才会说,他们这一对,要演出黄昏恋了。不过,人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尤其双方都是单身老人时,更无人多说啥闲话。大家都觉得这很正常,老人也有情感需求,老人也享有爱的权利。尤其是海归的养老中心主任陈琦表过态,当面背后都不要议论,让老人们在美丽家园找到他晚年的另一半,还是我们美丽家园的一段佳话呢!如若男女双方提出结婚要求,我们还可以为他们操办隆重热烈、喜气洋洋的婚礼。人们都说陈琦大度、洋派。
不过苏彧和徐蓓萌相好不一样,美丽家园上上下下都知道,苏彧是有明媒正娶的夫人的,庄建羽原先还是一家重点中学的数学教师,若不是发病,和她一样退休的数学老师,为准备高考的中学生补习,收入还不菲呢!而徐蓓萌呢,也是有丈夫有孩子的,她的儿子大家没见过,孝顺女儿石小力,美丽家园养老中心的人们都见过,是个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女子,有时候来她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小孙子朝着徐蓓萌“外婆、外婆”地叫得很欢。
双方都有配偶、都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相爱呢!
故而他俩明显地比其他老人接触多时,就有人私底下议论了:
“瞧这一对儿,谈起恋爱来了。”
“相互谈得来,多谈谈有啥不可的?”
“总盯着一个人谈,就不可以,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啥身份,都是人嘛!都有七情六欲。”
“这不假,可他们这一对儿,男的有妻子,女的有丈夫,就不能过从甚密,不能过于亲热。”
“谁定的规矩?”
“没人定规矩,法律定的。”
“法律,法律定了,社会上那么多人婚外恋,管住了吗?”
“社会上没管住,美丽家园应该管,这儿是养老中心,是颐养天年的地方,美丽家园,啥都应该是美的。”
“你说他们这一对儿不美吗?我看着蛮般配的。”
“哎呀,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管那么多闲事干吗?他俩爱多待待,就多待待,又出不了啥事。”
……
议论得颇为热烈,但往往没个结果,发议论者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并不指望有啥结果。事情往往以各自挥挥手,回自己房间休息为结局。
但是发展到徐蓓萌在苏彧的房间里留宿,美丽家园管理层随即就知道了。客房经理吴秀芳听值班服务员纪娟一报告就问:
“你看见了?”
“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大学毕业,还没成家的纪娟一说这事儿还有点难为情,脸都涨红了,她正处热恋之中,男友吴潮海经常向她表示出这方面的要求,她死活不答应,也不给他创造这样的机会和条件,她情愿和他多逛街、多看看演出和电影,就是没答应和他一起去旅游,离上海很近的杭州、苏州、无锡,她都坚持当天去当天回来,不住旅馆不过夜。人们都说处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青年男女无忧无虑,处在恋爱时期,是最幸福的。纪娟却觉得恋爱甜蜜是甜蜜,却也有无尽的烦恼。吴潮海因为她不答应他,每一次都戒备森严,还对她发脾气,表示不悦、不满哩!说什么,都这么亲密了,还不肯,人家热恋的男女都把这事儿看得稀松平常,唯独她……纪娟无论他说啥,就是不愿意。她也知道,如今社会上的风气,结婚之前住一块的,多了去啦!可她有自己的尊严和原则,也正因如此,吴潮海对她始终迷恋不已。
见吴秀芳陷入沉吟,纪娟也走神了。经理室里一阵沉寂,室外刮过一阵秋风,飒飒发响,雨下得小一些了。吴秀芳抿了一下嘴,问:
“你们能确定,徐蓓萌在苏彧的房间里住下了?”
“苏彧房间闭灯一个多小时了,之前到他屋里的徐蓓萌没出来过。”
“你们盯着人家呀!”
“是值班服务员说的。”
“也许人家走出来时,服务员没看见。”
“不会。听了服务员报告,我还让另一个人去看过,徐蓓萌不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纪娟办事一惯细心,要不也不让她担任值班长了。
“现在呢?”
“现在……”纪娟在揣摸吴经理说这话的意思,现在她最想知道的,是该怎么办?几个服务员小姐热闹地议论时,说的主意多了,有的说打电话进去,有的说事后劝止,有的说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这回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的说别大惊小怪了,只当知道弄堂里有人在轧姘头,谁管啊!背后讲几句闲话算了。是纪娟阻止了大家叽叽喳喳的议论,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得马上向吴经理报告。她想吴经理人到中年,经验丰富,一定会有主意的。这阵儿她问现在,纪娟不知道吴经理是想了解此时此刻的情况,还是指现在那两个老人屋里的情况。她迟疑了一下道:
“这会儿服务员还关注着那间房的动静。”
吴秀芳惊讶地问:“你们盯在门口啊?”
“没、没有,”纪娟连忙摆手否认:“这会儿,大多数客房都熄灯了,哪一间屋的灯亮起来,远远地就能看清楚。”
吴秀芳摆了一下手:“让服务员们不要盯着了。除了值夜班的之外,该休息的都休息吧。”
“好的,”纪娟颇觉意外地说,“我回去就吩咐他们。这个……”她是想问,那么两位老人颇为出格的事儿,该怎么说。但她看见吴秀芳蹙着眉一脸为难的样子,没把话说出口。她一惯尊重吴大姐,耐心等着。
“噢,”吴秀芳仰起脸说:“这事儿啊,让她们也别聚在一块儿多说了。明天上班,你晚点走,和我一起去给陈主任汇报,请示他该怎么办?”
“好,”纪娟一口答应,“社会上有人说,抓贼要抓赃,今晚上,我们……”
“别多管闲事了!”吴秀芳息事宁人地说,“今晚上安心休息。”
“那万一事后说起来,人家不承认呢!”纪娟一脸认真地提醒吴经理。
吴秀芳笑起来,这姑娘,做事太认真,毕竟年轻啊!她乐道:
“哪會啊!纪娟,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再说……不说了吧!你放心,养老中心会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我们要做的,就是如实向陈主任汇报。”
美丽家园养老中心主任陈琦天天上班都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一丝儿不乱。人们说他是“海归”中的才俊,两口子都在澳洲及世界各地考察过各种各样养老项目,有超前的养老观念和意识,想在中国上海这样一座最先进入老年社会的大都市里,闯出一条既有超前的养老意识,又符合中国国情的养老之路。干出一番事业来。
他在主任办公室里听完吴秀芳和纪娟的详细汇报后,一只手搭在办公桌上,一只手里捻着一支铅笔,赞扬道:
“你们处理得不错。”
他的目光落在纪娟年轻端丽的脸上,表示这是对她的肯定,继而又把目光扫到吴秀芳略显丰腴的脸上,意思是她做得也很好。继而道:
“两个都是知书达理的老人,都有各自的配偶,到了美丽家园,晚上宿在一个房间里。这还是我们开园以来的第一例吧?”
“第一例。”纪娟见陈主任望着她,连忙答。“之前从来没发生过。”
“黄昏恋在上海400多万的老年群体中,很普遍。也引发不少故事。”在其他敬老院和养老单位工作过的吴秀芳道,“但是像苏彧和徐蓓萌这一对,双方各自有配偶,无所顾忌地相好并发展到昨晚那一幕,是第一例。”
陈琦点着头道:“是特例。”
纪娟和吴秀芳不约而同地望着陈琦,她们觉得陈主任如此表态,接下来肯定要说出该采取啥措施了,或劝告、或制止,或……
但陈琦没有这么表态。他搭在桌上的那只手,轻轻在桌面上急速地叩击了几下,说:
“是他们不懂得婚姻法吗?是他们没察觉美丽家园上上下下都看出他们平时十分亲密、形影不离吗?”
“我们肯定晓得,”纪娟有把握地说,“我还听到其他老人,调侃他俩老在一块儿散步呢!”
“可他们我行我素,不因为有议论,就收敛一些。”吴秀芳补充道,“大家见怪不惊,懒得议论了。”
纪娟道:“有小服务员说,他俩是感情冲昏头脑,一对年轻人,在同一单位里相恋,上班时间还懂得克制呢。”
“所以呀!”陈琦的右手做出一个下结论般的手势:“这里面肯定是有原因的。”
吴秀芳和纪娟不约而同闭了嘴,她们知道,陈琦主任这么讲,下面就要问是什么原因了。而原因,凭她二人的年龄和对二位老人的了解,她们还真说不全。
见她俩一时没了话,陈琦微笑着问:“你们说,是不是?”
吴秀芳点头,纪娟瞥了她一眼,也点点头,“嗯”了一声。
陈琦仰起了脸,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对她俩道:“苏彧是名人,在他的那个专业领域和社会上,有一定影响。我们也知道一点他家庭的具体情况。那位女士徐蓓萌呢,你们了解吗?”
纪娟显然不大了解,她把脸转向吴秀芳。
吴秀芳没把握地说:“只知道她丈夫仍活着,在家待着,听说……”
陈琦一个手势阻止了她说下去,道:“不要听说,我现在要的是,实打实的情况,出了让美丽家园传播得纷纷扬扬的老年恋情形,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尽快地了解清楚两位老人为啥会这么相恋。吴秀芳,你现在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要把徐蓓萌的个人及家庭详情,冷冰冰的表格里不能反映的配偶及子女情况,弄清楚告诉我。”
“明白。”吴秀芳一口答应。
“同时关照美丽家园所有的工作人员,首先是你们服务客房的人员,”陈琦对二人道,“不要议论这件事了。”
“是。”纪娟嗓音亮亮地答。陈主任的决定,颇出她意料。
徐蓓萌的家庭情况,就是一个情节曲折的故事。
人们只知道她家平反得很晚,人们只知道她婚结得匆匆忙忙,嫁给了和她极不般配的丈夫石新武。那样粗俗的一个男人,是用啥征服了如此美貌的一个小姑娘的。和她同时代的过来人稍稍了解一点,“文化大革命”中她家先被贴过大字报,把她父亲的名字打上黑叉叉,公寓楼里的老邻居依稀还记得,那大字报上给当年工资很高的她父亲安的罪名是“特务”“间谍”,比起“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历史反革命”“地主婆”“臭资本家”这些罪名来,“间谍”“特务”给人的印象更加可怕一些,人们不能想象“修正主义分子”“黑帮”的具体模样,特务、间谍的形象,反倒能从以往的电影中看到很多的。随后她父亲就被逮走了,有的说是弄去关了“牛棚”,有的说是逮捕了,还有点笼统地说是吃官司了。不等她妈妈去打听明白,她们母女俩自顾不暇了,她们被扫地出门,被从有煤气、有卫生设备的公寓楼里赶到了破旧石库门房子的亭子间里相依为命。“煤卫齐全”是上海人那些年里对生活条件优裕的家庭的尊称,小蓓萌家再也享受不到这样的生活待遇了。父亲不知去向,以往依靠父亲每月二百八十元高工资专心在家相夫教子的母亲只能走出家庭,去里弄生产组监督劳动,和弄堂里那些在1958年、1959年大跃进时期走出家庭的妇女们一起,去捡铁钉,螺丝帽,那双本来每天空闲下来在公寓里弹奏钢琴的手,让机油和铁丝染得又粗又黑,有着“里通外国”嫌疑的“间谍”“特务”父亲工资从被逮走之后就停发了,母女俩只能靠每月从里弄里生产组领到的二十几元生活费勉强糊口。
从小容貌出众的蓓萌头上就顶着特务的女儿、间谍的臭小姐的帽子,在弄堂、学校一片歧视的氛围里长大。母亲叮嘱她最多的,就是她得少说话,不要理睬任何人的谩骂、议论,指指点点,要本着“吃亏就是便宜”的道理,夹紧尾巴过日子。就是人家咒骂你、推搡你、吐你唾沫,你都得忍着,躲开是福、躲不过就逃,少惹是非。
只有关紧了亭子间的门,妈妈才会压低了嗓门对徐蓓萌说:你爸不是特务,不是间谍,只不过他留过学,技术上过硬,拿着高工资,当高级职员、高级工程技术人员,有一份保留工资,还有你爸的弟妹都在美国,人家怀疑他和你的叔叔、孃孃经常通信联系,泄露机密,才会说他是特务、里通外国、间谍,全是瞎三话四,你不要信!你爸总有一天会平反的。
徐蓓萌在怯弱、沉默、树叶子落下来都怕砸破头的谨小慎微中一天一天长大,她相信妈妈的话,相信曾经那么溺爱她的父亲是个好人。但是她没有等到父亲的平反,等来的只是一份冷冷的通知:父亲已经畏罪自杀。
他究竟是如何死的,死了魂归何处?母女俩一无所知,母亲被这个消息击倒了,一病不起。躺在亭子间的木板床上,妈妈望着她,哀叹着说:“看样子,你中学毕业,也只有下农村的命了!”
这一次妈妈没有说准,徐蓓萌没有到上海郊区的农村去,她中学毕业那年,“四人帮”覆灭了,她前一届的学生还有被分到大丰,分到崇明和市郊奉贤、南汇农场的。到她毕业,国家不再上山下乡了。
她进了工厂,和前几届学生相比,她是幸运的。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妈妈又提起了爸爸平反的事儿,那两三年里报纸上天天在登平反昭雪的消息,“推翻一切污蔑不实之词”是报纸上出现频率最多的词眼。妈妈双手颤抖抓着报纸,读报读得泪花儿抹拭不净。她总在喃喃自语,“你爸也是被污蔑的”,是她说得最多的话。徐蓓萌也在等待,她按照妈妈的吩咐给爸的单位里写申诉信,她听说高考恢复,还想参加应届生的高考……
一切都被谁都没有思想准备的婚礼打破了。徐蓓萌说她要结婚了,要嫁的是比他大十多岁的老师傅石新武,據说此人根红苗正,响当当的工人阶级,在厂里还是工会小组长。没有人猜得到相貌、年龄、看啥都不般配的这一对是怎么好上的。幸好徐蓓萌进厂当的是普通工,没有三年学徒期,她进厂刚刚满一年,就和石新武成了夫妇。婚后十个月,有的人说不到十个月,女儿石小力就出生了。
有人窃窃私议,说徐蓓萌是未婚先孕,在那个年头这可是件没面子的丑事,为遮丑,她有了身孕就匆匆忙忙领了结婚证。
女儿生下来了,婚也结了,厂里、弄堂里也没人说三道四了。
徐蓓萌的父亲最终还是平反了,不过那已经是八十年代,她在美国的叔叔和嬢嬢回上海来探亲之前两个月的事儿。可惜,这一切对徐蓓萌的妈妈已经没啥意义了,厂里来家里宣布平反昭雪,推翻“造反派”当年硬栽在她父亲头上的一切污蔑不实之词,妈妈已经除了淌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她好像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等到这一天来的时候,她淌下了眼泪。那几滴泪水溢出眼眶,在妈妈满是皱纹的脸颊上凝固般停留着时,糊满了眼泪的徐蓓萌一只手慌张地抹着自己的泪,一只手忙乱地伸过去替妈妈把泪水抹去。
半年之后,在终于见到了美国回上海来探亲的弟妹两家人,也就是徐蓓萌的叔叔和孃孃之后,妈妈离开了。
这以后,在人们的眼里,徐蓓萌和她丈夫石新武就拉开了距离。徐蓓萌先是靠上夜大,读出了大学的文凭,继而离开了车间,被公司聘去当技校教师,没几年又调到局里的正规专业学校,当上了老师。无论她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无论是她得体的衣着,还是她端庄俏丽的容貌,都显示出她是一位有教养的、品位甚高的女士。尤其和她接触,言谈举止,音容笑貌,都给人一种舒适的雅致的且有尊严的感觉。这固然是自小父母的教育,还有未经证实的传言说,除了父亲平反发还的工资和家庭积蓄之外,第一次从美国回来的叔叔和孃孃,听到哥哥已被迫害致死,嫂子又重病在床,临别之际给徐蓓萌留下了不菲的一笔钱。这使得徐蓓萌一辈子,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定生活。这也是徐蓓萌在气质上总给人以从容不迫、颇有一般女性少见的雍容华贵之态的原因。
和徐蓓萌相比,她那粗俗的丈夫石新武则在“文革”之后每況愈下,先是他那造反上台的亲戚被清除出领导班子,他的靠山倒了。继而他依仗亲戚的权势在厂里获得的那点儿小权力随之被抹去了。虽然只让他进了一阵子学习班“讲清楚”,没给他戴上“三种人”“打砸抢”的帽子,但他被重新分到了规规矩矩干八小时的劳动岗位上。对一般工人来讲,这不算个什么事儿,厂里职工也没怎么歧视他。但对从进厂开始就自由自在、没好好干过活的石新武来说,就感觉苦不堪言了。他的烟越抽越多,回到家不是和人打牌、搓麻将、赌钱,就是喝闷酒。本就文化不高,技术上又没点儿特长,能偷懒则偷懒,到工厂转制时,他就成了第一批“下岗工人”。回到家中,一个中年男子,街道居委会也曾给他推荐出去干过协管员、保安、值班的活儿,他不是嫌这活儿累,就是发牢骚那活儿太“闷”,干下去要发神经病的,最长的一个活儿只干了半年,其他活往往去干了两三个月,就被人找个理由辞退了。好在徐蓓萌管着家中的经济大权,不要他上交下岗工资,还负责他的一日三餐,他赚得多,烟抽好点、酒喝得好点,赚得少,烟酒就低档一些,每个月有一份下岗工资,他也颇觉自得其乐,逍遥自在。未经证实的传言说,徐蓓萌娘家的钱,尤其是海外叔叔孃孃给的钱,都是有言在先定下规矩的,不但石新武没资格染指,连那些钱究竟有多少,他都不知道。喝醉了酒他发牢骚:“妈的,我老婆一手遮天,掌着大权。我哪晓得有多少钱呀!”
酒肉朋友逗他:“夫妻夫妻,有共同财产,她的钱有你的一半。”
“一半个鬼!”石新武瞪大双眼,涨红了脸道,“徐家人精得很!美国亲戚回上海时,送的钱都去过公证处。没老子的份儿。”
最让人没面子的是,就是整天混在小区棋牌室里,下下棋,打打牌,小赌赌,他都经常会跟人吵起来,掀桌子、骂人,尤其是喝过酒,常常同人闹得不可开交,弄得人家不愿和他玩。他自个儿也极为没趣。
连女儿石小力,都看不起他,高中时和同学说,我妈怎么会嫁给我爸这种人?
现在小力长大了,不会再说这种话。但女儿对她的父亲,自始至终采取一种避而远之的态度。
什么预兆也没有,石新武那一晚喝得烂醉如泥,被两个狐朋狗友送回家门前,躺在门口半天没动静。母女俩见他半夜未归,打他的手机,才发现手机在房门前响,打开房门,只见他把门前的脚垫都吐脏了,满是难闻的污秽物。母女俩费了老大劲儿,才把他架回床上躺下。
第二天一觉睡醒,他起不了床了,半边脸是僵的,一对大眼睛骇人地鼓出眼眶,自己在床上翻不了身。
叫来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抢救输液,又吃药又打针,命是捡回来了,落下半身不遂。病因也很简单,长期无节制地酗酒,导致血管堵塞和由此带来的多种疾病,人们只觉得他的头仿佛胀大了,半片僵滞的脸颊往下耷拉,非得撑一根拐才能扶着墙行走,人胖得和原先完全变了个样子。又臃肿又迟钝,勉强走动一步都会引得路人侧视。
但他能吃、能睡,食量还很大。医生警告他,严禁喝酒,他还要偷偷地抿上一口过过瘾。为此徐蓓萌没和他少发生过争执。拌嘴不算,他还要抡起半边能动的胳膊打人,一个巴掌能把徐蓓萌打得脸上现出五个手指印,眼冒金星。有时候没拌嘴,是他口齿不清,徐蓓萌根本没听明白,他就认为老婆嫌弃他,故意不理他,怠慢他,不把他当回事儿,也会跺着拐杖发怒吼人。
自从面瘫之后,他说话总像嘴里含了一只大橄榄,含含糊糊的,一边费劲地说,一边嘴角往下淌口水,让听他讲话的人不忍看着他。他一发声,你听他讲话,又不望着他,他就觉得你不尊重人,就来气,越生气越讲不清楚,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这一天他不知让徐蓓萌要拿个啥东西,徐蓓萌没听明白,走近去还想细问他要什么,他抡起拳头,一拳头打过来,把徐蓓萌劈面打出了鼻血,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他支起身子,抡起拐杖,还要打老婆。
徐蓓萌受不了啦,石小力把父亲一顿训斥,断然下了决心,让母亲住进养老中心,专门为父亲请了个护工,这个护工什么事儿也别干,就为石新武准备一日三顿饭,管他吃饱了,收拾完碗筷洗涮后就走人。尽管工资开得高,一天做三顿饭管他吃饱,人家护工也有不干的,都换过两个了。最近,又找了个安徽六安农村新来的中年妇女,相对平稳些,没听她说要吵着走。
“情况就是这样,”吴秀芳把花一周时间,去徐蓓萌家所在的街道里弄、周围邻居处摸来的情况,翻着一个小本子,尽可能详尽地给陈琦主任作了汇报,见陈主任只是点了点头,没吭气儿,她又轻呼了一口气,以沉吟的口吻道:“不去了解不知道,真正晓得了徐蓓萌的婚姻家庭情况,我还真是对她充满了同情。”说着垂下了眼睑。
陈琦的脸朝着自己办公室的一角,眼神转过来,询问似的瞅着吴秀芳,“嗯”了一声。
吴秀芳知道陈主任想了解她的态度:“你想,像徐蓓萌这样一个有素质、有品位的女性,肯定也是有思想、有感情追求的。丈夫是这样一个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感情?”
“是啊!”陈琦赞同,“这种婚姻简直是时代的悲剧。”
“况且,”吴秀芳接着道,“我问下來,徐蓓萌丈夫发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有几年?”
“前前后后,从他下岗、性格越变越古怪,到他病成现在这个样子,十几年了呀。”吴秀芳以她女性的细腻扳着手指头说,“他们之间,可以想象的,夫妻生活肯定也早就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陈琦把脸转过来,望着吴秀芳道,“尽管说,我们探讨一下。”
吴秀芳淡淡一笑,仰起脸说:“徐蓓萌进了美丽家园,接触到苏彧这样一个有修养、有水平、有文化内涵的男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我们养老中心开办了人文讲座以后,他的课又充分显示出才华、博学、睿智,连我们在旁边听课的姑娘们私底下讲疯话时,都还说,他要是年轻些,我都愿嫁给他。你想想,徐蓓萌能不动心吗?”
“你是说……”
“我是说,苏彧很可能是徐蓓萌心目中多年存在着的一个影子。一个理想伴侣或小姑娘们常说的白马王子。”
陈琦双手一击掌:“一个有共同语言的、心仪的男子。我同意你的分析,而徐蓓萌呢,她的形象我们都看在眼里,素洁、温馨、雅致,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一点也没我们看惯了的家庭妇女的俗气。一句话,处于长期没人悉心照料的苏彧苏教授,缺乏温馨和女性的关怀,对徐蓓萌也是一见倾心。”
“是啊!”吴秀芳由衷地说,“这还真不是逢场作戏,是真正的老年爱情。如若他俩都没有家庭,旁人看看,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现在的问题是,”陈琦判断着说:“情况基本摸清楚了。唯独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当年,徐蓓萌一心向往着去学习深造,‘文革已经结束,对她的压制和束缚比原先好多了,她为啥又会突如其来嫁给和她的家庭极不般配的石新武呢?”
“问题就在这里呀!”吴秀芳也蹙着眉,双手一摊道,“无论是我找到徐家老弄堂的邻居,还是他俩原先工作过的那家厂的同事,大家讲到这一点,都表示是个谜。当年众人就不解,现在就更说不清了。唯一的解释是,未婚先孕了、生米煮成熟饭了,这是当年出了事儿最常见的说法。”
陈琦离座站了起来,在办公桌旁走了两个来回,双臂交叉着思忖道:
“我觉得,这里面还是有原因的。在这个原因没有搞清楚之前,我们还是别在美丽家园说三道四,你关照下去。”
吴秀芳点头:“行。我会把陈主任的话传达给几个组长的,让她们给小姐妹和志愿者们打个招呼。”
陈琦走回自己的座位前,并不入座,双手撑着办公桌面道:
“想想办法,还是得弄清楚一切真实情况,我们才能找到妥善的处理办法。”
吴秀芳凝神瞅了陈琦一眼,只是“嗯嗯”地答应着说,如果陈主任没其他事儿,她就去召集组长们打招呼了。心里面,她吃不准陈主任确实是想了解详情呢,还是以这个理由在拖延,内心深处并不想认真地处理苏彧和徐蓓萌这一对老年婚外恋的行为。
其实吴秀芳也不想管这种风流事儿,要不是她处在这么个客房经理的位置上,在美丽家园负一点责,听到这类事儿,淡淡一笑也就过去了。若要她表态,要她对苏彧和徐蓓萌采取措施,她也想不出招儿啊!她能怎么办?找二位老人谈话,用法律规范他们的行为?她相信,连现今的法官,拿到这类案例,都得议了又议,讨论上半天的。不过,陈主任既然发了话,她总得把他的意见,传达给几位小组长。之所以没采取召集全体服务人员开会的方式,她知道,一旦当众这么说,小姐妹们肯定会当场炸了锅,叽叽喳喳说得更为热烈,事儿反而会越闹越大。
果然如吴秀芳心里所判断的,陈琦主任的意思可以往下传达,小组长们同样也会照此意见给自己班组的小姐妹们说。但这不过是主任的意见,又不是保密条规。表面上,服务员小姐们是不再七嘴八舌地公然议论这件事了,私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得却愈加厉害了。
“有啥不可以讲的?他们两个老的能做出来,我们讲一讲也不行吗?”
“是啊!拖下去也不是事啊!上班时不让讲,下班回了家,还能管住我们的嘴?”
“就是嘛!眼开眼闭拖下去,要出问题的。”
“传出去也不光彩呀!我们是美丽家园,不是随随便便提供婚外恋的地方。”
“人家会以为,只要有铜钿住进美丽家园,老年情侣就能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嘘!陈主任不让多嘴,就是要维护美丽家园在上海滩名声啊!”
“我们的口碑一直是蛮好的!”
“可你们看看,有了开头,这一对儿,天天晚上都在一块儿住呢!”
“是啊!像新婚夫妇度蜜月,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啊!”
“嗨……这种事像传染病一样,会传开的,你们没看到,那些丧偶的,独身的男女,原来顾忌子女的反对,只是暗中传递情愫,偷偷摸摸地在一块儿多待待,现在,美丽家园两位老人手拉手散步,并肩坐着晒太阳,一起搀扶着到小河边散步,已经成为美丽家园里一道风景了!”
“你说这种现象是好还是不好?是喜还是忧?”
“我看着蛮和谐的。”
“我觉得此风不可长。”
“我们陈琦主任,夫妇俩都喝过洋墨水,吃过洋面包,思想开放,他不是说,他和妻子交换过意见,觉得没有必要干涉黄昏恋,这有利于他们的身心健康嘛!”
“我看看,阳光之下一对对老年情侣相濡以沫的身影,也感到不必去打扰他们。”
“真的,你们看嘛!苏彧和徐蓓萌这一对儿,气色更好了,精神更抖擞了!眼睛里更有神采了,整日里相敬如宾的模样,完全沉浸在热恋之中。”
“确实是的。”
……
正是热恋。
从未体验过的热恋,从未享受过的幸福和陶醉。徐蓓萌做梦都没想到,步上晚年的门槛,走过人生的秋天,她还能明白,爱情是如此美好,情爱和性爱是如此地让人沉醉和欢悦。生活会呈现如此灿烂美好的一面。
那个雨声淅沥的夜晚,当她躺在苏彧怀里的时候,她还有些颤抖,有些羞惭,有点儿不好意思,慌得心怦怦乱跳,脸都涨得滚烫滚烫,比喝多了酒还要惶惑不安,还要不知所以。她甚至觉得发高烧时脸颊也不会如此发烫。
毕竟这是出轨,这是人们常说的偷情,这是她隐忍了一辈子都不敢逾越的雷池。年轻貌美的时候,是因为社会的舆论和周围的环境,她一次又一次地压下了自己想离婚的愿望,人到中年的时期,社会风气是开放了,离婚也逐渐由原来被人们大惊小怪而变得司空见惯,她又因为顾忌女儿小力的感受,小力的成长。更为主要的,无论是青春时代,还是人到中年,石新武都像会窥探得到她心思一般,借着酒性,对她发出一次一次令人心惊胆寒的威胁,逼使她在情感生活中总是处于一种受压抑的窒息状态。以致她这一辈子,从倍受屈辱的第一次到以后漫长的人生,从来也没感受到爱的甜蜜和性的欢悦。相反,反而形成了一种对男性本能的排斥心理。不仅排斥石新武对她的一次次性要求,即使在日常生活中,在和异性的交往中,她也会有意识地回避和转移男子投射到她脸部和身上的目光,她会从说话的口吻到肢体的动作都显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她的脸部神情都会给人以淡然冰冷的感觉。久而久之,青年时期有人背后会说她是个“冰美人”,中年时代人们甚至当面说笑时,讲她不苟言谈。她也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封闭得紧紧的,以显示她淡漠孤傲的尊严。
女儿小力安排她进入美丽家园养老中心,走出了氛围如同囚笼般的小家,摆脱了整天必须面对的石新武那张“欠他多还他少”的脸,她顿时感觉到了难得的轻松和快乐,放眼看去,美丽家园的一切都是悦目的。散步的庭园,爬满枝条绿叶的长廊,河边的依依垂柳,典雅精致的小剧院,布置得甚有文化气息的活动场所,窗明几净的教室,设施齐备的锻炼角,既有室外的,又有室内的,都考虑到了老年人各个年龄段的特点和需求,就连庭院中坐下来晒晒太阳的椅子,全设计得特别适合老人。
环境的优雅,伙食的营养搭配,护理和医疗服务到位,还有养老中心请来演讲的各界名士专家,都使得徐蓓萌深感小力事前的考察是细致认真的。当然,这是上海近郊高端的养老中心。他们追求的是陈琦主任所说的:美丽家园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
收费也是高的。这一点,对徐蓓萌来说,也无须担心。邻居和同事们都知道徐蓓萌有底子,归还的抄家费用是一大笔钱,美国的叔叔、嬢嬢初次归国时给她母女留下了一大笔钱。其实,到了今天,当年的这笔钱,都不算啥大錢了,只不过,徐蓓萌利用这最早的两笔钱,购置了房地产开发初期的房产。现在的人们都说她虽是女性,却极具投资意识,经营头脑。夸她能干和目光远大。
其实,就她的人生经历,有什么投资意识啊!她之所以买房子,是怕靠不住的丈夫石新武最终会挥霍到她的这笔积蓄上,她是为女儿石小力着想。
房地产商品化初期购下的房子,很快让她尝到了甜头和惊喜。从中她看出了商机和上海人所说的“赚头”。是尝到了甜头,使得她在之后有意识地开始买卖房产了。
想一想吧,从房地产初期至今的二十来年,上海的房价涨了多少啊!有的人证据确凿地说涨了二十倍,有的人不去细算,只是根据自己居住的商品房价格,说上涨幅度在十倍是绰绰有余的。
在限购之前,徐蓓萌所有的心思,除了本职工作之外,都花在了这一件事情上。她赚了多少钱,唯有她本人清楚,女儿石小力心里有点数,猜得出个大概。
也正是这样,她才会有众人不约而同感觉到的雅致而有尊严的风度,才会身心无忧无虑地步入晚年的门槛。
回味人生,她这一辈子,唯一欠缺的,就是真正的爱情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迈入美丽家园养老中心准备安度晚年时,爱情以一股狂烈和凶猛的势头闯进了她的生活。
一切都始于那趟散步,徐蓓萌和苏彧在午后三四点钟的美丽家园边聊天边信步走着。他们相互之间十分谈得拢,从读过的古代诗词,谈到了相互之间的人生经历和个人命运。是徐蓓萌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引出的:“你的事业如此成功,怎么会一个人,住进美丽家园里来呢?”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啊!”苏彧轻叹一声,她紧了嘴,没有往下说。
轻风拂来,送来阵阵花香。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这么说,有点不知所云罢,苏彧手一指养老中心的环境:“你看,这里多好,远离尘世的喧嚣,避开了琐事的烦扰。一切都是美的,你住进这儿,不也因为有此因素吗?”
他转过脸来,瞅了徐蓓萌一眼。
徐蓓萌眼前晃过石新武那张病态的脸,嘴角的唾沫,和他吃剩下的肮脏的碗和盘里的骨头残渣。她点头道:“确实,付出不菲的代价,繁琐恼人的家务和干不完的俗务,都躲开了。”
步道旁的绿荫丛中,一棵枝桠虬曲的老树自上而下披挂着巨大的黑色网罩,连接树根处的粗壮树干被稻草绿包裹起来,横生出来的光秃秃的几根树枝上,醒目地垂吊着一只一只输液的瓶子。尽管采取了抢救性的保护措施,老树的枝头上还只是长出几片稀稀拉拉的叶子,和它身前身后的那些枝繁叶茂的伙伴相比,完全是一副奄奄一息的病态。
苏彧手指着这棵树,对徐蓓萌道:“你看!”
散步时候常走过它,徐蓓萌已然熟视无睹,她说:“入院时,客房吴经理给我们介绍,这是一棵有百年树龄的古树,花几万块钱买来的,为的是给美丽家园所有的新绿化增添一景,谁知,它一天不如一天,不得不使养老中心请来专家,对它输液抢救。现在看来,效果不佳。不少人说,熬不过今年冬天,它就枯死了!水土不服吧。”
“是啊!”苏彧叹息一声,道:“我的妻子庄建羽,病入膏肓,现在就是这副模样。”
徐蓓萌愕然。微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她才冒出一句:
“不是听说,她只是抑郁症吗?”
“严重了,”苏彧挥挥手:“最近两次,小蕾来看望我时,说她妈妈已躺倒在床,时而认得清她是女儿,时而连她是女儿都辨不清了!”
那你为啥不回去照顾她?徐蓓萌这句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没说出口。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家同样问她呢?她如何作答?这家务事,惯常的伦理,人的情绪,如何讲得清。
她把目光投向远方。有两只蝴蝶,在绿荫花丛中追逐飘飞。庭院设置在隐蔽处的喇叭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音乐,是一支小夜曲。
苏彧接着道出一句:“我们的夫妻生活,从她发病至今,停止整整十多年了。”
苏彧的声气很低,低得只有和他并肩走着的徐蓓萌才听得见。
但是声音传进徐蓓萌的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徐蓓萌惊惧地瞪大了双眼,这怎么说的就像她一模一样呢!半身不遂瘫痪在家的石新武的体态、身影、脸相不断地在她眼前晃过来掠过去。她,她和他,不也同样吗,他们夫妇之间,也足足有十几年没有同睡在一张床上了,她曾经为摆脱了和他睡在一起而感觉庆幸,感觉解除了负担,感觉终于甩脱她厌恶的性而痛快地喘了一大口气。听了苏彧的话,她震惊得不知所以。他说这些话,是个啥意思呢?
苏彧轻叹道:“草木一秋,人生一世。人和草木终究不一样,人是有感情的呀!没有感情,没有爱的生活,是不道德的、不可忍受的,是一种罪孽。”
说到这儿,苏彧停顿了一下,转过身子来,双眼灼热地望着徐蓓萌,温存地问道:
“你说呢?”
徐蓓萌的双眼一接触到他明亮的目光,连忙习惯地垂下了眼睑,心怦怦地跳荡着,不知如何答复。天哪!她只是逃避,只想尽快摆脱厌恶至极的石新武,她只认为结束这般恶梦般的婚姻就是上上大吉。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开多少年里紧紧封闭的感情窗户。现在有人在窗户上叩击了,现在有人要从外面把她的窗户打开了!她怎么办?
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觉得六神无主,觉得惶然恐惑。尽管不敢回望他的凝定的眼神,她知道他仍固执地盯着她。她不由自主无言地摇摇头。脸色也变了。
他的声音却在她的耳畔响起:“我们这一代人啊,自小接受的是正统的、正面的、正规的礼教般的教育,从来把爱情看得十分神圣,总是害怕从四面八方投射到我们身上的目光,唯恐引来风言风语、流言蜚语和各种各样的议论,就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切身体会、感情要求,就是没有想到人人都有爱和被爱的要求和欲望,就是没有想到爱和被爱是人生而俱来的权利。”
她朝着他仰起了脸,脸上绯红一片,她想阻止他、让他别说了。可是一眼看到他脸上真挚的表情,望见他真诚而热辣辣的目光,她的心里什么东西融化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接着道:“开放了,世界变得绚丽而又多彩,我们却老了,如若我们再顾忌这顾虑那,我们也会像这棵有药也救不过来的老树一般……你想想我的话吧,静下心来,好好地想一想。”
说着,他像对一个老朋友般拉起她的手,把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而后松开双手,转过身,迈着轻捷的步伐快疾地走开了。
徐蓓萌望着他的背影,离她渐渐远去。她伫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脸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他没再回头,转过弯去,不见了。
徐蓓萌觉得,自己多年来封闭的、不对任何人敞开的心灵,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捅开了窗户。
他们仍像以往一样接触着,共同走进餐厅用餐,步入剧场看演出,到教室里听课,在一起交流读书心得,看不出任何的变化。苏彧再没对徐蓓萌提起那次散步讲过的话题,探讨他俩之间的感情关系。徐蓓萌更似啥事儿也没发生一般,坦然平静地度过美丽家园里按部就班的一天又一天。
唯有他们的内心深处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了一个质的转变,一个不言而喻的心心相印。
直到那个有点儿凉意的雨夜,徐蓓萌响应了苏彧的提议,在他的客房里留宿。
苏彧害怕惊着她似地轻吻着,双手柔柔的让人不易觉察地抚摸着她的身体。她蜷缩得紧紧的,使劲地往他的怀里偎依着。
噢,他的拥抱是如此温柔,他的吻是如此有滋有味,他的摩挲令她的身体、令她沉甸甸的乳房感觉到如此地陶醉,使得她的身心里油然而升起一股欲望,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欲望。贴着他、委身于他、向他献身的欲望。
她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轻声吟唱般哼了起来。她的低吟轻咏使得他的动作有了力度。她的乳房有感觉了,她的双肩和腹部有感觉了,她的背脊上更有感觉了。那是从未有过的舒服和陶醉。那是晕晕乎乎、飘飘悠悠欲仙欲死的甜蜜和快感。那是、那是那是……
徐蓓萌只觉令人舒爽的风儿在轻拂,随风飘来的,是万里蓝天上的白云,她犹如飘飞在那白云之上,轻盈地穿越于城市和乡村的上空。大地是如此宽广无垠,峡谷是如此深邃幽长,高原是如此无边无际,阡陌纵横的原野上,丰收在望的庄稼随风摇曳。那是啥,是淙淙潺潺的山泉,是順着山坡淌下的清澈的溪水,溪水里有鱼儿在游弋,她在那晶亮的溪水中泼打着,溅起一片片水花,在阳光里闪烁着,闪现出万千银色珠玑。
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消隐了。她的意识里,只剩下了亲爱的苏彧。
他是她的唯一,是命运赏赐给她的男人。确实是晚了一点,可如果没有,她的情感世界里,就什么色彩也没有。
第二天醒来时,她亲昵地偎依在他的肩头,双手生怕失去他一般搂着他,耳朵却在倾听他平缓而有节奏的心跳。
睁开眼,他在她耳畔说出的,是发自肺腑的一声感激:
“谢谢你。”
她稍侧过身子,抬起头瞅了他一眼,看出他的神情是真诚的、由衷的。
她又躺下去,在他裸露出被窝外的肩膀上轻抚了一下,回了他一句:
“怎么办?我离不开你了。”
周末,女儿莹莹在小区里玩。苏小蕾斟了一杯咖啡,端给正在电脑前准备一份发言稿的耿巍,明天他要主持由处里承担的一个会议。耿巍闻着咖啡浓郁的香味,道了一声谢,突然冒出一句:
“有时候,老人也会为感情昏了头的。”
苏小蕾觉得耿巍这句话没头没脑,不由停下走出书房的脚步,转过脸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耿巍笑了,对小蕾道:“你没听说吗,一对退了休的夫妇,在我们小区生活得好好的,一道出去买菜,一起跳广场舞,还参加社区里组织的古筝班,什么预兆也没有,突如其来的,男的失踪了!”
“去哪儿啦?”苏小蕾也被丈夫说的情况吸引了,忍不住惊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