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之夜

邹凡凡

那年，也是秋天，西安好几所中学联合组织了农林实践，也就是让孩子们去农场山间亲身参与以下三项工作中的一项：庄稼收割，畜牧养殖，伐木护林。为期一周，住在负责接待的农户家中。

不同学校的学生们是打乱了随机分配的，刚上初一的吴青青与另外五个女孩子分在一组，将要学习伐木护林。负责接待他们的伐木工李大叔李大婶，派女儿开了辆拖拉机来接她们，自己在家准备饭菜招待客人。吃得饱饱的，明天才有劲上山干活。

李家姐姐也只不过十七岁，红扑扑的脸蛋，笑起来全是白牙。拖拉机突突突行驶在蜿蜒的山道上，李家姐姐的话一直没停过，女孩子们都觉得开拖拉机的是台收音机。

也不知开到了哪里，突然，收音机停下了，拖拉机居然也停下了。

李家姐姐“砰”的一声跳下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对女孩子们说：“我去山下办点事儿，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拖拉机上等我，千万千万不要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后来女孩子们才知道，李家姐姐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西安电影制片厂要为某部新片海选演员，李家姐姐决定试一试。

李家姐姐说完，手指了一下，大家这才看见脚下山谷间隐约有片房屋，那么远，跟火柴盒差不多大。其中一个女孩子犹豫了一下，说：“天都快黑了，姐姐你一定要快去快回哦。”

李家姐姐拍胸脯打包票，离开山路往下一刺溜就跑了。

小小的拘谨之后，六个女孩子开始自报家门。方才说“天都快黑了”的是丁一文，眼镜片厚厚的，在六人当中最年长（初三）。顾研——太好了，原来是本校学姐！所以之后吴青青一直黏着她。那个坐着就比自己高一头、两条辫子又粗又长的，叫什么来着？对，是何欣。此外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个是黄晓微，另一个是诸葛明。

大家在拖拉机上聊着聊着，吴青青只觉得对面黄晓微和诸葛明的脸越来越暗，身上越来越冷，火柴盒大小的房屋都模糊了，李家姐姐还是没回来。

女孩子们把随身行李中的换洗衣服拿出来，凡是能穿的，都粽子似的一层层套身上了。

何欣用手指绕着辫子，提议道：“要不我们往房子那儿走，去找李家姐姐？”

丁一文想了想说：“我们不熟悉地形，走起山路来很容易迷失方向，我感觉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在拖拉机上等。你们说呢？”

黄晓微点点头：“嗯，还是等吧。”

她刚说完，女孩子们就听到了一声又长又瘆人的嗥叫。

“什么声音？”诸葛明问。

“好像……好像是狼。”顾研说。

一听这话，吴青青几乎立刻就哭了。

“嘘，安静！你想把狼引过来吗？”黄晓微说。

丁一文站起来四面看了看，说：“看来，我们只能试着往山下走了，至少能更接近住家。”

天终于黑了。

几乎顷刻之间，浓重的山雾升腾而起。女孩子们并没有走出多远，可回头已经找不到拖拉机了。何止拖拉机，如果不是紧紧地拉着手，她们连彼此都找不到了。

顾研从行李里摸出一支手电筒，可连手电筒的光都穿不透这山雾。

丁一文说：“这里有棵很粗的树，我们就在树下坐着等雾散吧。”

六个人靠着树干坐下。诸葛明包里还有几块白吉馍，也就是夹着肉的馍，虽然早就冷了，但现在大家比狼还饿，拿出来分一分，立刻就精光了。

肚子稍微饱一点，又有树靠着，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很放松，虽然晕晕乎乎困得很，可谁都不敢睡。仿佛为了提神，诸葛明轻轻唱起歌来：“忘了吗，那年少时的梦；你看呀，仍摇曳如花；别哭了，它会一直陪你，绽放到天涯……”如此轻灵如此动听，像雾中的精灵，直钻到人心里去。

一曲结束，顾研问：“太好听了！你有专门学过唱歌吧？”

诸葛明说：“算是耳濡目染。我外公会很多乐器，尤其擅长拉二胡，我有个姨妈唱京剧，我妈也受过声乐训练。”

何欣说：“原来是音乐世家。”

诸葛明说：“是呀！我特别喜欢音乐，以后想考音乐学院，学作曲！”说完，她左右一望，问大家：“你们呢？”

顾研说：“我想从事一种可以到处走的工作。我从来没出过西安，这座山已经是我来过最远的地方了，可是我觉得中国很大，世界更大，我想对它知道得更多一些。”

丁一文说：“我也是！可是和你不一样，我懒得走。如果能有无限的时间，让我安安静静坐在书房里看完所有的书、了解古往今来的一切就再好不过啦！”

吴青青叹了口气，说：“我能干什么呢？我只喜欢吃。”

何欣突然一挥手，大声说：“就在你们说话的当儿，我已经决定了，以后我要当老师，我可以教你们的孩子！”

大家叽叽咕咕地笑了一阵。

诸葛明说：“就剩你啦，晓微，你想干什么呢？”

黄晓微歪着脑袋，说：“我想干的事情太多太多！总而言之，我想变得特别有本领，能帮助所有遇到困难的人——谁饿了我就给他送吃的，谁病了我给他送药……”

女孩子们再次哈哈笑起来。

最深的夜，而且还起风了。

顾研稍微溜达了一下，回来说：“那边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去里边躲一躲。”

听上去很不错呢。六个人一股脑儿跑到洞前面，刚想猫腰进去，黄晓微手一拦，说：“等等！先得确认洞里没有可怕的动物！”

“怎……怎么确认？”何欣问。

“可以试试点一小堆火，动物最怕火，有火光它们会跑出来的。”黄晓微说。

火种并不是问题，因为顾研的行李里，除了手电筒，还有剪刀、别针、绷带、红药水和一盒火柴。满地都是断枝，大家就近搜集了一些堆好，擦了五根火柴才点起火来。火光渐大，照亮了洞口，可以看出这是个浅而干燥的洞，布满枯叶，并没有什么动物。

但大家还是等了一会儿，围着火堆暖了暖手，等火熄了，便钻进洞里去。黄晓微还想到把麻袋剪开挂在洞口当门帘，底下压行李，小小山洞一下子显得舒服又暖和。

大家迫不及待地往枯叶上坐，可吴青青刚坐下就腾地又弹起来：“哎哟，什么东西？硌死我了！”

顾研把手电筒光挪过来，何欣拨开浮面的枯叶，发现土里露出来一个小小的尖角。“好像是个盒子。”何欣说。

“山洞里怎么会有盒子呢？”顾研大惑不解。“挖出来看看？”丁一文说。

于是顾研打着手电，黄晓微拿铁锨，三下五除二就把盒子刨出来了。很普通的一个铁盒，盒盖上有两行曲里拐弯的外文。

黄晓微轻轻打开盒盖——盒子里塞满废纸，废纸包着六个小人儿。

“哇！”诸葛明叫起来，“原来是支女子小乐队！”可不是？微弱的电筒光下，六个小人儿着装优雅，手中各拿一件乐器。

“笛子、琵琶，”何欣一一辨认，“这个捧在手里吹的是竽吗？东郭先生滥竽充数里的那个竽？”

诸葛明拿出来细看一番，说：“更有可能是笙，竽和笙长得很像，但是竽体积大、管数多，有点笨笨的，笙则小巧玲珑，很适合女孩子吹。”

“其他几件呢？”顾研问。

“幸好我看过外公写的介绍中国古典乐器的专著。”诸葛明笑嘻嘻地说，“这个简单，几块木片，一头用绳子穿在一起，另一头散开，显然是打节奏的拍板。至于这个，也是吹奏乐器，横着吹的为笛，竖着的为箫，几根短短的箫管并排一起吹的，叫作排箫。”

“还有这个像弓一样的东西呢？”黄晓微问。

“你们看，这把弓如果装上弦，是不是像把竖琴呢？其实它就是中国古代的竖琴，叫作箜篌。”诸葛明说。

“原来中国也有竖琴！”

诸葛明说：“可惜听外公说，箜篌、排箫早就失传了，连实物都没有了，只能在一些古画、浮雕中看到。”

“或者在这些小人儿手里看到。”何欣说。

“对呀，谁把它们扔这儿的？盒子上还有外文，难道是外国人做的？”吴青青说。

“嘿，你们不觉得很巧吗？六个人的小乐队，我们正好也是六个人！”何欣说。

“真的哎！我们应该每人留一个，当作这次荒山之夜的纪念！”黄晓微兴致勃勃地提议。

嗯嗯，大家都对小人儿爱不释手呢，于是纷纷表示赞同——扔在山洞里的东西，都不知道扔了多久，以至已经被土埋起来，肯定是没人要的，还不如分一分拿回家。

吴青青最小，又是她最先一屁股坐上去的，所以让她先挑，她挑了最大最美名字也最好听的琵琶，她还记得顾研拿的是笛子，诸葛明拿了最怪的箜篌，总之人手一个。

刚把各自的小人儿收拾到行李中去，电筒光倏忽一暗，跟一声呜咽似的，灭了。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顾研郁闷的声音：“终于没电了。”

“只能睡觉了。”黄晓微说。

她们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安心，一直睡到天微微有点亮。丁一文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听见隐约的叫喊声，她睁开眼，侧耳听了一阵，惊喜得一骨碌儿爬起来，伸手推着身边七倒八歪的同伴，一迭声地说：“他们来找我们了！”

女孩子们揉着眼睛起身，洞里灰白灰白的，刚刚能看到些东西，洞外的喊声也越来越近，已经能够听出喊的是她们的名字。

她们出洞迎着喊声的方向走，不多久就看见了人类，其中包括眼睛红肿的李家姐姐——她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们。

原来，在返回拖拉机的途中，经验丰富的李家姐姐一见山雾四起，立刻借了辆自行车绕路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自己把一拖拉机的孩子们丢了。随后李大叔全家五口举着火把上山找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

很可惜，虽然大家安然无恙，可李家大叔大婶还是受到了批评，被暂时取消了接待家庭的资格。六个女孩子被打散，安插到其他接待家庭去了，她们与来时完全一样，只除了包里多出个演奏乐器的小人儿来。

那时的她们丝毫没有想到，生活很快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干农活不再是为期一周的实践，而将成为她们的日常生活。

她们中的大部分再也没见过面；她们中的一些人，已记不全其他几个的名字，记不清她们的面容。然而偶尔，那晚的拖拉机、浓雾、脚下的枯叶、洞口的火堆、清亮的歌声，会短暂而清晰地浮现，如同一个梦，但她们都知道那并不是梦，因为弹奏乐器的小人儿还在，优雅地低着头、垂着眼，她们的嘴角便会浮现出一个与小人儿一样的微笑。

她们一直有种感觉，总有一天，她们，以及这六个小人儿会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