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飞着的精灵
2018-06-23宋方童
宋方童
蝉
我的回忆里没有蝉的形状,只有一声比一声还要高的蝉的声音,在夏日的某个午后,从一大片长着茂盛树叶的梧桐树上空风一样刮起来。这些声音,长满了毛茸茸的翅膀和一双双干涸的眼睛,所以它们听起来,总充满了一种焦躁和愤怒。夏天,不知不觉便真的像蝉一样热了起来。
蝉在一天里的声音也并不总是不安与焦躁。早晨的时候,它停歇在树枝的深处,那时候我们都不会去仰望它。这时候的空气好,树叶儿都带着湿润的夜露,蝉就短短的,轻轻的,撑着树叶舟似的轻晃,发出不那么令人心烦意乱的叫声。人们往往会忽略这种声音,因为下午的蝉叫声太刻骨铭心了,以至于早晨的这种近乎于悦耳的歌声便很快地被人们遗忘了。早晨的蝉也特别慵懒,它不会长久地耗着体力,盲目地叫着,它们一只只叫得不太长,就躲到树叶的深处去了,以便下午叫得不会太吃力。
蝉的声音一直充满了我的回忆。小时候家门外便有一棵巨大而且蓬勃的梧桐,它的树叶儿很奇怪,总不见十分的绿,黄绿黄绿的,但很健康。夏天的时候,特别是学校里边放了假,我们就在午饭后抬着小凳去梧桐树下乘凉。蝉在那时候就叫嚷开了,像一锅正在沸腾的开水,在头顶上一下子炸响。如果那时我们还没有睡意,这样的蝉声是不会惊扰我们的,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继续地享受梧桐树荫下徐徐的轻风。蝉的声音初始也许会听得让我们有些不舒服,但一会儿便消失在我们的谈话里去了。午后的有一段时间,我们离开梧桐树下,各自回家睡觉去了,这时候的蝉声便突兀起来。我们也许在梦里才呆了一小会儿,或是刚刚进入梦乡,就被火辣辣的蝉的巨大嗓门所惊醒,当然,这时候没有谁能够完全醒过来,只是模模糊糊在半睡半醒之间又侧了下身子,大汗淋漓地在蝉们无限冗长拖沓的音节中度过了夏天的某个下午。
那时候,在那样一个无事可做的年龄,我们是非要找点儿乐子不可的。我们先去乡间的草丛里找蚂蚱,看那些家伙在草丛里蹦起又落下,此起彼伏的样子,然后捉起其中的一只,用火柴点燃了,烤来吃。捉蚂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只是会招致许多麦蚊,在草丛中把小腿咬得像起了荨麻疹,红起一大片一大片凸起的包。所以,我们就准备去捉蝉,在被惊扰了午睡之后,我们就准备这么干了。那棵梧桐太高了,我们经常只能听到蝉的声音,却并不能完整地看到一只蝉,偶尔地,运气好,我们也只能见到一只蝉的羽翼,惊鸿一般地闪过,如果不是间或地听到一两声“知了——”的声音,谁也不会想到刚才那飞过的羽翼就是那只名叫蝉的。我们选择捉蝉的地点仍在附近的某个乡下。那阵子我们认识了乡间的一个男孩,男孩子流着鼻涕,穿着一身又小又短的衣裤,听说是要去捉蝉,这个平时有些畏惧的男孩子一下神气活现起来。他领我们来到他院子里一棵年轻的桑柏树下,我们就清清楚楚听到了那熟悉的千篇一律的知了声。男孩子也许一直练习着爬树,也许练的就是这棵桑柏。我们正准备看清楚他爬树的样子,他就已经在树上了,他轻轻的一个蹦跳,有些像从这片枝叶飞到那片枝叶的蝉。我们很快听到了一个突然被装到瓶子里发出的沉闷的嗡嗡声。男孩子将蝉握在手心里,然后爬下树拿给我们玩。这时候我看清楚了蝉真实的样子,它像极了一只大苍蝇,除了那薄薄的羽翼似乎还流露着树叶的芬芳之外,蝉真是一只丑陋的生物。这些蝉常常要被我们捉弄一个下午,我们相互地在手心里摇来摇去,希望能听到那一声冗长的知了声。然而任我们如何用力的摇晃,这些蝉哑着嗓门安静地趴着,更像一只苍蝇了。有时候,我们无意中会弄死一些蝉,而活着的,就放到一只瓶子里。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蝉吃些什么,也不准备要喂它一点什么,显然,它无声的抗议已经激怒了我们好胜的心灵。我们将这些装进瓶子里的蝉遗忘了好长一段时间,等终于想起时,都以为它们已经死了。然而它们却没有死,拿到手里微微活动着四肢,可行动已经不灵敏了。我们的怜悯之心这时才开始缓缓苏醒过来,一扬手,它们竟然摇摇晃晃地挣扎着飞起来。当它们终于在久违的树叶深处躲藏了身体,看不到我们时,居然微弱地拖长了那个我们一直想方设法想听到的声音。那声音明显地带了一股嘲弄的意思,让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肯原谅自己,更无法忘记这一声比任何时候都让我们刻骨铭心的低低的嘲弄。
小的时候,还把长在竹林里的笋子虫和蝉混淆在一起,以为笋子虫就是蝉,蝉就是笋子虫。等捉了第一只笋子虫,才将它们区分开来,知道笋子虫原本是不叫的。大街上那会儿有许多卖笋子虫的,糖葫芦一样把一根竹棍穿在笋子虫的一根大腿上。那些笋子虫活蹦乱跳的一只只挥舞着触角,褐色发亮的脊背特别漂亮。孩子们将穿在棍子上的笋子虫高高举起,一边戏弄着它,一边扯掉它的触角,看它痛苦地挣扎,然后便一路小跑,像举着一只转得不太灵巧的风车。这些笋子虫常常熬不过一个晚上,就被折磨死了。于是,那些长得漂亮的笋子虫和大苍蝇似的蝉就在我的记忆里根深蒂固,再也没有被混淆过。
现在,我们远离了乡村,来到了城市,多少年过去了,当许多熟悉的声音都成为了回忆,我才知道,既只有蝉这一种声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只要是有树的地方,只要是在夏季,那种拖长了音节的知了声便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我想,也许小时候梧桐树上的蝉和现在城市里的蝉应该是同样的。它们叫过了那个夏季,就收起羽翼躲藏了起来,要不然它们的焦躁和愤怒为什么一直都和从前一样?现在我才明白,蝉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的季节声嘶力竭地叫了,而夏季,又为什么总是那样地闷热不堪。
蜻蜓
在我小时候的几篇日记和习作中,有几篇是关于描写蜻蜓的。如今,这些日记和习作随着生活的辗转已经差不多全部遗失了,但最初对于蜻蜓轻盈单纯的性格却留在记忆里,仿佛一阵微风拂过,墙头晃动着的狗尾巴草上,一只蜻蜓正颤颤悠悠地停驻在上边,机警地用闪烁的眸子注视着来人和风拂过的方向。
除了有和蝴蝶一样轻盈无限的翅膀外,蜻蜓有许多性格是和蝴蝶决然不同的。它们照例是飞行的,可飞行的氛围不同,蝴蝶在它那个美伦美奂的世界里,总充满了一股脂粉的浓烈气息,在翩翩的舞蹈下,有一种艳而华美的东西氤氲其中。蜻蜓是平淡特立独行的,它的翅膀长而晶莹,稳稳地呈直线飞行,一点也不故作姿态。蜻蜓常常给我一个阴性的概念,虽然它的外表给不出你任何这方面的答案,但它无论飞行还是静静地在晃动的树叶上思考的模样,使你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爱,尤其是它瘦长的身体,敏捷地飞过障碍,在田田的荷塘的碧波上轻轻一点,那种风姿阴柔无限。有时候,你走在路上,一只蜻蜓便会在你前边静默地飞动着,它扑扇着机灵的翅膀,好像一架小型直升飞机即将滑向即定的轨道。
小时候,我之所以写关于蜻蜓的日记和文章,是因为捕捉蜻蜓是一件需要足够耐心的智者行为。所以,在我们拖沓冗长的流水账式的文字里,总是充斥了少年的不安和狂躁。捕捉蜻蜓之前,须得收集许多的蛛网。我们住的房子大都是红砖青瓦,门檐上,屋角的旮旯里总会见到一网蛛丝,一只瘦弱的蜘蛛敏捷地在网上穿针引线。蜘蛛在我们家乡是一种不吉利的昆虫,比如一清早出门,如果从头顶上掉下一只正在织网的蜘蛛那天外出一定要备加注意。所以,除了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去招惹它。而这万不得已的事,便与蜻蜓联系到了一起。我们提了竹竿,四处屋檐下收集蛛丝,直到竹竿头部已经厚厚缠满了一大块,才决定可以去捉蜻蜓了。
我们那里沟渠多,到处都可以见到自由自在飞翔的蜻蜓。那时候,有些人家在门外的空地上开垦出一小块土地,有的种向日葵,有的种了蒜、葱、姜苗,郁郁葱葱绿了一大片。蜻蜓有时候便在旁边游弋着。我们预备的竹竿往往很长,因为人不能和竹竿太近了,那些蜻蜓,不怕空着手的人,只怕提了长竿的人。我们举着竹竿,一点点地伸向已经停驻在植物上的蜻蜓,往往竹竿還未伸到一半,蜻蜓就忽地一下飞走了。只有极少的时候,我们的竹竿会沾上一两只小小的蜻蜓,而蜻蜓悬在竹竿上,摇摇晃晃地,像一架失事的飞机。
蜻蜓在我们那里也叫丁丁猫。丁丁两字我想是小而又小的意思,大约蜻蜓的样子看上去如此吧。那时候的两三岁小孩总会让大人们在头顶上扎起一根毛茸茸的小辫子,小辫子上又经常系一根红色的蝴蝶结,跑起来在风中一摇一晃的,倒有几分像蜻蜓,这样的小辫子也叫丁丁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