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少年

苏幕遮

1

民国初年。

在江南的一座小县城里，有一家名叫吉祥的照相馆，一位容貌俏丽、打扮入时的妙龄小姐补妆完毕，风摆杨柳般走到镜头前，摆了个千娇百媚的姿势。

一直侍立恭候的照相馆老板，忙将脑袋钻进相机后面的黑色绒布下，准备拍照。可是很快，他便一脸惊惧地探出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小姐看，看得小姐心底直发毛，不安地问，“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老板没搭话，又将眼睛俯近镜头瞅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只觉后脊梁陡地窜起一股冷气，他哆嗦着嘴唇说：“抱歉了……要不……请您改天再来照，好不好？”

小姐脸上不悦起来，她今天刚买了一身中意的衣裳，想照个相留作纪念，见老板如此扫兴，不免耍起了小姐脾气：“为什么？本小姐偏要现在就照。”

“可是……”老板迟疑着欲言又止。他认得小姐是本县名绅林雨禾的掌上明珠，名唤春荷，思忖着是得罪不起的主儿，只好无奈地按下了快门。

下午照片冲洗出来，他匆匆瞥了一眼，就迅速装进纸袋里糊严了袋口。

等黄昏时分，春荷来取照片，老板郑重地再三叮嘱：“小姐吉人天相，这钱我就不收了。照片一定要拿回家再看，切记切记。”

春荷见他一副怪里怪气的样子，早不耐烦了，摆摆手扬长而去。

2

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照相馆老板挤眉弄眼的怪相，春荷兀自暗笑。当她经过一处僻静胡同，耳根骤然一热，一缕缥缈的男声倏忽而至：“春、荷、小、姐—”春荷扭转头四下里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

正自讶异，突觉手中装照片的纸袋有些异样，春荷不禁狐疑顿生，急忙撕开纸袋一看，里面除了一张照片，什么也没有！

她猛地抽出那张照片，霎时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照片上，竟是自己跟一位陌生少年的合影照！吓得春荷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扔掉照片掉头就跑。她这才豁然顿悟：怨不得照相馆老板朝自己挤眉弄眼，原来上午照相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异常，但碍于隐身男近在咫尺不好声张，才一个劲地使眼色暗示的呀！

回到家，春荷只觉浑身乏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竟然病倒了。

得知爱女受了惊吓，父亲林雨禾连忙请来本县最好的大夫，开了几剂镇静调理的方子，由丫头阿莹服侍着灌下一碗药汤，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刚闭上眼，春荷依稀看见有个人推开门款款而进，看身形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他的脚步未作片刻停留，便直奔自己的卧榻而来。春荷又慌又纳罕：这个举止莽撞的男人是谁？我千金小姐的卧榻岂容他人如此唐突冒昧！却见那人走到离床榻一步之遥稳稳站定，一双眼含情脉脉地凝望着她。原来对方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齿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执着和刚毅。

春荷羞得面红耳赤，有心呵斥他走开，嘴唇却不听使唤，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两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久久地端详着相互眉目传情。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一声鸡啼从远方传来，那少年翩若惊鸿般一闪，便杳然远逝了。春荷猛地睁开眼，发觉天已大亮。原来是南柯一梦。

3

春荷呆呆地浮想片刻，长叹了一声，喊阿莹来帮自己梳洗。刚在梳妆台前坐定，猛听身后的阿莹发出一声惊骇般的尖叫。

春荷满腹疑虑地回头，顺着阿莹手指的方向望去—在妆镜上方的相框里，原本镶着一张自己最满意的玉照，不知何时竟不翼而飞，换了一张男女合影照！这照片，不正是昨天被她丢掉的那张么？匪夷所思的是，昨夜梦里的翩翩少年怎么和照片上的这个人如此相像呢？唬得春荷连声唤阿莹，快将这张鬼魅照片拿下来烧掉！

阿莹瑟瑟发着抖，取下照片丢进了火盆。主仆二人谁也无话，静静地看着上面的两个人像被火苗吞噬般，慢慢燃成了一片灰烬。

梳洗已毕，阿莹见小姐脸上的惊骇之色尚未褪尽，忙体贴地悄声传话：“小姐且勿烦恼，我想您的好事已近了。”

听阿莹如此这般一说，春荷登时来了兴致。原来林府今天来了一位贵客，是二夫人的远房表侄，不仅相貌堂堂，据说还在海外留过洋的，现在南京警察署任职。此次因公干路过本县，特顺道来探望一下姑妈，承蒙老爷盛情款待，此时正在客厅里把酒言欢呢。春荷遂命阿莹领自己前往客厅窗外，她要趁机悄悄窥探一番。

客厅里，父亲林雨禾正与一位叫夏钟文的青年聊得投机，小伙子可谓见多识广，谈起海外见闻滔滔不绝，听得林老爷眼界大开。他见小伙子能言善道且相貌不俗，虽非大富人家，毕竟肩负公职是有身份的人，就有意将他招为东床快婿。再加上二夫人热心撺掇，事情已成了八九分，只等宝贝女儿相看后，就把话挑明。

不一会儿，果见阿莹手捧托盆前来献茶，眼角眉梢全是盈盈的笑意，想是中意。喜得林老爷哈哈大笑，经二夫人从中穿针引线，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夏钟文从此改口称岳父，良辰吉日选在三天后，大婚礼毕，春荷随夫君赴南京任上共度蜜月。

4

眨眼一年有余。

这一天，随嫁丫头阿莹突然从南京回转来，并带来个不幸的消息：小姐春荷落水身亡了！

父亲林雨禾闻听噩耗，当场口吐鲜血晕厥过去，慌得家人又是拍胸口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才悠悠醒转。听阿莹细说原委才知，原来那位夏钟文姑爷并非真的喜欢春荷，娶她只是图她的丰厚陪嫁。回到南京后，他不知珍惜眼前人，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气得春荷常常暗自垂泪。

可是这天，夏钟文忽然围着春荷大献殷勤，提议陪妻子一同游江散心。难得夫君一番盛情，春荷便欣然前往。船到江心的时候，夫妻二人相拥着伫立船头欣赏江上美景，阿莹怕自己碍眼，躲进船舱内为小姐收拾杂务。

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传来小两口的争执声，因为两人平时争吵已是家常便饭，阿莹当时也没在意，直到传来姑爷的呼救声，说小姐不慎落水，阿莹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当她钻出船舱，发现早已不见了小姐的身影，只剩下姑爷一个人呆呆发愣。

奇怪的是，在他的脚边舱板上躺着一张照片，阿莹捡起来一瞧吓得不轻：这张照片，正是此前曾经烧掉的那张鬼魅合影！想来刚才的争执也是因它而起的吧？

船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打捞半天，终究无果而返。联想起先前的种种迹象，阿莹怀疑小姐是被姑爷推下水的。

5

林老爷悔恨当初瞎了眼，竟将女儿终身错付，他从此一病不起，任凭家人四处遍寻名医，都疗效甚微。

眼看一天天不行了，按照当地习俗，家人忙派人去请吉祥照相馆老板，让他拍一张临终照以备后事。

照相馆老板是个爽快人，一向有请必到。他很快就带着照相机来到林府，在林老爷病榻前麻利地支起三脚架，将脑袋钻进了相机后面的黑色绒布下。可是，这位老板却一脸惊惧地探出头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病榻上的病人，似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照相馆老板心下惶惑，对家人撂下一句：“你家老爷阳寿未尽，请好生伺候吧。”手脚忙乱地收拾好相机就要走人。

话音刚落，果见病榻上的林老爷已两眼微睁，轻声呻吟，喜得家人忙端水喂药伺候。只见林老爷仿佛大睡了一觉，醒转后两眼分外有神，他好不畅快地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那个夏钟文恶徒已遭报应，他身染花柳病每天痛苦难当，又不敢让警察署知道，匆匆向上司请了病假，欲趁天黑去私人医院诊治。谁知走至半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就再也没爬起来。第二天，有人发现他自己双手紧紧抠弄着咽喉，窒息而亡。

6

照相馆老板起身告辞，家人忙送至大门口。這时候，一乘红呢小轿打远处越抬越近，走到门口悄然停住了。只见轿帘一掀，走下来一位年轻村姑，她急匆匆地与两人擦身而过，快步跑进了林府，并轻车熟路地直奔老爷的正房。家人还以为眼花了，他揉着眼睛低声咕哝：“我没看错吧？这个乡下妞儿，咋跟我家小姐如此仿像呢？”说着话，他撇下照相馆老板，朝村姑的身影大步撵了过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正房，只见那村姑正扑倒在老爷床前大哭：“爹呀—女儿不孝，害得您老人家受惊了！”不是春荷小姐还能有谁？众人吓得纷纷后退，唯林老爷不仅不怕，还与女儿执手泪眼相望，唏嘘不已。

只听春荷解释说，她落水后并未淹死，恰被一位打渔老汉给救了。为答谢对方的救命之恩，只好以身相许嫁给了老汉的儿子，还求爹爹不要怪罪女儿擅自做主，更不要嫌弃对方家世贫寒。我与夫君情趣相投，他又对我知冷知热，虽粗茶淡饭却强似锦衣玉食。林老爷眼见女儿已是死过一回的人，如今陡然死而复生，早丢掉了虚荣之心看淡了名利富贵，表示只要女儿平平安安活着就好。

最高兴的人莫过于阿莹了。自从小姐遇害，她一直深深自责，如今见主子生还，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等春荷喂父亲吃完一碗参粥走出来，她眼泪哗哗地叫了一声小姐，上前一把握住了春荷的手。这一握不打紧，只觉小姐的手寒凉如冰，冷彻入骨。

正自惊愕，听见春荷亲昵地说：“阿莹，好久不见，快来拜见你家新姑爷！”阿莹猛回头，望见一个清秀男人正朝自己缓步走来，那张面带微笑的脸庞如此熟悉，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脑海里火光一闪，猛记起那次帮小姐焚烧照片，这个男子，不正是照片上的那位少年……

选自《民间传奇故事》2018.1

（段明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