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恋 从“民国浪漫”到“今日丑闻”
2018-06-22常乐
常乐
63岁的沈阳,20年前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语言学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长江学者”,最近被数名北大校友指称20年前曾性侵北大中文系1995级女生高岩,后者绝望自杀。
近日,又有一名女生站出来,称曾受到沈阳的性骚扰。估计举报的队伍,还会加长。
当整个舆论都在痛斥沈阳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公开叫屈,说大学都拿“师德”说事,请问,这种定性靠什么?难道仅仅靠舆论左右?
这个人,正是沈阳自己。
这些天,当曾经或现在聘任他的大学纷纷与他进行切割的时候,沈阳只有委屈,却没有反省。
他可能还在幻想,自己要是民国时期某所知名大学的中文系教授,那就没有这些鸟事了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民国时期的师生恋在学术圈内外,被渲染得很美好,很浪漫。
现在想想挺可怕,鼓吹师生恋浪漫的那拨人,跟搞女学生的沈教授们,可能正是同一拨人。
民国师生恋被渲染得越美好,越浪漫,沈教授们就可以越禽兽,越有恃无恐。
宁可苛责,亦不容忍
民国大学,师生恋的风气确实比较盛,尤其是那些艺术专科学校。当时有一个说法:“每一教员,大有非恋一女生不可。”
不跟女学生恋爱恋爱,你都不好意思跟同事打招呼。
但是,必须指出,这种风气是不正之风,在当时是受到强烈批判的,很多“恋上女学生”的教授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绝不是像我们现在所渲染的,把这种师生恋当成浪漫的事情。
1924年左右,有个北大教授干过沈阳干的事,尽管比沈阳还含蓄一百倍,但他受到的声讨和处罚,至少从现在看,比沈阳沉重一百倍。
这个名叫杨栋林的北大历史系教授,单方面恋上了入学不久的校花韩权华。但他不敢公开追求,只是给韩权华写写明信片,寄寄英文诗。
后来,杨栋林为其兄长家代聘家庭教师,特意将聘请启事寄给韩权华,希望她能应聘,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借机增进两人关系。
就是这么一件有色心没色胆的小事,被捅出来了。北大校园议论纷纷,风言风语。
杨栋林有点顶不住了,又写信给韩权华,商量应该怎么处理。然而,杨栋林毕竟“痴心”不改,在信里言辞暧昧亲昵,看得韩权华受不了。
韩权华一怒之下,选择在报纸上将事情公开。
她在报上指责杨栋林,说:“不意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对本校女生——素不认识的女生竟至于如此。我以为此等事匪(非)但与权华个人有关,实足为中国共同教育(co-education)之一大障碍。我北大女生,我北大全校皆足引为不幸。”不嫌事大的媒体还全文转发了杨栋林的暧昧长信。
这下,舆论哗然。北大学生发起“驱杨”运动,痛斥杨先生的信是教授式的强盗行为,是威吓欺骗渔猎女生的手段。
蔡元培是当时的北大校长,他的处理毫不含糊,直接给杨栋林写信,叫他自行辞职。
与此同时,杨栋林兼职授课的几所学校,也纷纷要求他辞去教职。
杨栋林落得个身败名裂,最终辞职走人。一场舆论风波才平息下来。
仅仅是几封信,并没有任何实际身体接触,一个大学教授就丢了饭碗,并在同行中没了声誉。这是潜伏多年的吴春明、周斌、陈小武、沈阳等叫兽们所不能理解的。至于吗?
至于。
这叫防患于未然。老师与学生的关系天然地具有不对等性,今天一封信得逞了,明天可能就是一个拥抱,后天呢?
也许今天的纵容默许,就是明天的逼人自杀。民国教育圈子信奉这个道理,所以宁可苛责,也不会容忍杨栋林式的教授存在。
“师生如父子,万不可有结婚之事”
回看杨栋林身陷师生恋爱风波的悲惨境遇,似乎与今人关于民国的浪漫想象不同,但却是彼时实相。
近代中国,男女之防破除,社交公开、自由恋爱之风渐起。随之而来的是在自由解放的大旗之下,师生恋爱之事时有发生。《中国摄影学会画报》曾有文称:“新华艺专师生爱,已成一习气。每一教員,大有非恋一女生不可。”此报道虽言一校,但其实很多学校都有同类事件发生,报章之上也多以艳史之名进行报道,已成坊间热议话题。
师生恋在彼时舆论之中,多以负面形象示人,时人也对其负面影响多有思考。《觉悟》曾载《男女同学前途上的大障碍》一文认为:“在男女同学的各专门以上学校里——无论私立或国立——常常发现的,并且为男女同学前途上障碍的,并不是同学和同学之间的事情,却是教员和学生之间的事情。这种事情的发生,已经不止一次,不止一校了。”此言一则表明师生恋爱并不乏见,另一方面则视师生恋爱反而妨害了男女同学、社交公开。本为社交公开产物的师生恋爱,反而成为其前行之障碍,颇为吊诡。
当时社会舆论对师生恋爱的容忍度不高,与传统中国的道德观念相关。传统中国社会,为人师表者有着严格的道德操守,师生关系与伦理关系相关联,男老师与女学生往往界限严明,不得越雷池半步。
正如彼时《妇女周报》上的《成都的恋爱狱》一文中所言:“师生如父子,是中国社会里不刊的定论”,师生之恋,干犯名分,社会舆论多有抨击。昔日罗素携学生勃拉克女士来华演讲,公然承认二人夫妻关系。这不合社会习惯的恋爱关系颇受国人非议。只不过是因其为外国人,“以中国的道德观念去批评他,总觉不甚吻合,所以攻击他的,也就不十分激烈。”
罗素是外国人,得以逃过一劫。但若当事人是中国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1923年,时任甘肃第三师范学校校长的高文蔚,因娶女学生为妻,遭到了当地士绅和教育界人士的激烈反对。地方守旧人士发起“维持纲常名教会”,对高文蔚群起而攻。结婚当日,群众散发传单,誓将高文蔚驱逐出境。还有人连打电报,请求政府惩办,而女学生更激烈,大有“灭此朝食”之概。高文蔚的老师、甘肃学界名流杨汉公也致函《时事新报》,激烈谴责高文蔚:“师徒之谊,在父子兄弟之间,为维持人道尊重师道计,万不可有结婚之事。”
高文蔚身处内地,传统束缚较多。但彼时北京之类大城市风气也难说开明。北京广安中学,就曾因所谓师生恋爱事件发生学潮,闹得满城风雨。对此,《每周评论》评论表示:“学生运动的对象,现在由文化及政治转到恋爱;这是现在中国腐化教育的一种严重病态。”
师生恋中的不堪
沈教授们或许要跳出来质问:民国那些成功的师生恋又是怎么回事!这些玩弄或威逼女学生的叫兽,从来都是选择性失明的。
沈教授们会在课堂上渲染鲁迅和许广平的师生恋有多美好,但从不会提及他们在当时所受到的鄙夷与压力。
沈教授们会在课堂上渲染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师生恋有多浪漫,但从不会提及他们在婚后所经历的感情冷漠与出轨。
鲁迅和许广平的师生恋,也是始于写信。他们的感情长期处于地下模式,并不敢公开,因为舆论环境绝不容许。
后来,鲁迅带着许广平四处漂泊,谋取教职,也与这段“畸恋”公开后不被当地文化圈所接受有关。
当然,鲁迅的问题不仅是师生恋,他还是有妇之夫。
鲁迅骂人是厉害,但舆论也不曾轻饶他。
成仿吾、冯乃超就曾直击鲁迅的痛处:“弃北京之正妻而与女学生发生关系,实为思想落伍者。”
现在,我们都尊鲁迅为大师,也容易为尊者讳。他抛开正妻与女学生结合的做法,被冠上反封建的名义,获得许多人的追捧。
但若放在今天,鲁迅的做法真的合适吗?
也许只有沈教授们,才会打心眼里觉得合适吧。
至于沈从文和张兆和的师生恋,一开始,沈从文确实对张兆和这个女学生爱得死去活来,遭到拒绝后,还动用社会名流当说客。这种做法放在当时,抑或放在现在,显然都是有悖师德的,怎么传着传着就传成了佳话呢?仅仅因为他们后来成功结合了吗?
沈从文将张兆和追到手之时,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学校任教,而跑到青岛去了。
沈从文的爱情婚姻观,本质上跟徐志摩是一样的。两个字:花心。他曾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星,追求要追求漂亮的女人。”
娶了张兆和,他很快就在婚内出轨了一名女文青——高青子。
而张兆和究竟有多爱沈从文,也需要打个问号。新中国成立后,沈从文长时间在家庭中遭到孤立,几度要寻死。当然,两人到了晚年,这些冲突都被淡化了。他们的师生恋也就成了被渲染的美好之一。
沈教授们喜欢讲民国浪漫,选择性遗忘那些不堪的细节,无非是想通过这些美好的故事给涉世未深的女学生灌迷魂药嘛。
但他们偏偏不敢讲女学生对教授的反叛。
要知道,民国的大学远远没有被“体制化”,老师对于学生的权力,可能施加的要挟或利诱,远比现在有限得多。那时候,学生驱逐校长、赶走教授,反倒是家常便饭。
许广平不用说了,她本人就是学生运动的一把好手。如果是强迫性的师生恋,鲁迅能得手吗?
沈从文请来校长胡适替他说好话:“他非常顽固地爱你。”
结果,张兆和怼了回去:“我非常顽固地不爱他。”校长都不怕,你沈从文敢来硬的?那些居心不良的叫兽们,拿民国师生恋来诱惑现在的女大学生,为什么不拿民国的大学师生关系,来批判当下的大学体制呢?
因为他们爽得很啊,对女学生有绝对的权威,才可以威逼利诱,为所欲为。
社会的制裁
孟德斯鸠说过:“任何有权力的人,都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到遇有边界的地方为止。从事物的本质来说,要防止滥用权力,就必须以权力约束权力。”
大学老师对于学生而言,是不是一个“有权力的人”?
答案是肯定的。知识本身就是一种权力,更何况现在的大学体制还赋予了老师对于学生的无限权威:升学、成绩、奖学金、找工作,甚至连你能否顺利毕业,也捏在老师手里。
不管是否自愿,师生恋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双方的不平等性。
正因为如此,我们通常把那些发生在权力不对等关系中的“性”,都称为“权势性侵”。
权势性侵的适用范围很廣,包括任何在家庭关系、职场位置、年龄差距、社会地位等双方的差异中,所存在的权力不平衡状态下的性行为或性骚扰。师生关系,也是其中一种。
如果是学生主动、自愿地爱上老师呢,这样行不行?
不行。已经有很多研究者指出,当权力介入时,人们的知情同意就会丧失百分之百的自主性。你究竟是爱上了对方,还是受到了权力的诱惑、威胁?很多时候可能自己都不会明白。
所以,欧美很多大学都有制度规定,严禁师生恋爱,即便是真爱,对不起,等你们脱离这段师生关系多少年后再说。自由恋爱都如此严苛,对教授的权势性侵,就更不用说了。
我们现在的大学,坏就坏在缺少这种保护性的制度。这才变成了沈教授们的乐园,高岩们的地狱。
1923年7月,一个叫刘廉彬的女生在无锡一家蚕种培育场自缢身亡。刘的家人怀疑她被逼奸而自杀,遂将嫌疑人、培育场主贺康告上了法院。
这件事在当地媒体几乎天天上头条,贺康受到了舆论的强烈谴责。原因倒不是媒体未审先判,而是贺康的身份。
贺康此前是东南大学(南京大学前身)蚕桑系教授。因为这个身份,他受到了舆论极为严苛的审视。哪怕案件发生时,他已离开东南大学,媒体还是把他的经历翻了个底朝天。
媒体爆出贺康离开东大的原因。原来,贺康为人轻佻,喜欢勾搭女学生,还经常与女子夜宿酒店,时任东大校长郭秉文责令他自行辞职。
在专业上,留法出身的贺康确实是一个专家,1949年后还培育了一些新蚕种,为新中国继续发光发热。现在能见到的蚕丝业、丝绸业行业史,都会专门提到贺康的贡献。而这些关于贺康的简介,已经丝毫不提当年的刘廉彬事件。
也许多少年后,人们也会忘记,2018年清明节后,“长江学者”沈阳被揭发的污点。后世写史的人,仍会把他当做现代语言研究的大师供着,丝毫不提性侵门。
但是,眼下我们一定要留下一些什么,事实也好,观点也罢,才不会让一个做过恶的叫兽轻易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