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建一所未来世界的国际化大学”
2018-06-22钟一高苗
钟一 高苗
时代人物:您在学术上的成就是比较大的,但目前还没有进入国家院士行列,这是怎么一回事?
席酉民:院士之前我也申请过两次,而且也都入围。尽管学校鼓励,还有院士推荐和督促,但我后来决意放弃申请,有多重原因。院士制度本身是个好东西,是对一个人最终的学术成就和成果的认可,但是由于现在的申请制度,会导致很多人为了追求院士这样一个名头,扭曲自己以满足院士评选的那些规则。再加上十八大之前很多不正之风,所以申评院士本身变成了一个工程,甚至演化为一个单位的整体行动,这就和我个人的追求和原则不一致了。对于院士的头衔,我已做到平静对待,因为我知道我的人生愿景是以自己的研究和人生对更多人和社会产生积极影响。
时代人物:您对这类评选制度有什么看法?
席酉民:在中国,当社会不够成熟的时候,它的很多好东西都存在一个循环。一个东西开始很好,然后逐渐变热变火,再变坏变烂,烂透之后才会重新循环起来。这里可以对照的有中国的博士制度,最早的时候考博士很难,我是中国管理工程的第一个博士,当时都不知道怎么样去答辩,我那个答辩就有上百人参加,发到全国几十个专家进行评审。于是念博士就开始变热,而且越来越热,后来就开始烂,烂博士就多得不得了,烂完以后就开始回归,慢慢又变得严格。教授评选也是,从热到烂再到最后慢慢走向回归。我想,院士制度同样如此。当然,按理说能够评选上的都很有水平,但有不少带有包装的特点。那么院士制度的回归是什么时候,我觉得现在还不是一个回归的阶段,也许还要过一阵子。我这一辈子可能已和院士无缘了。
时代人物:您觉得如何改变这种状况?
席酉民:我本人比较喜欢诺贝尔奖的评选方式。中国还有一个奖叫做复旦管理奖,初轮采用的是提名制,但后边还要申请、答辩等。我当时对评选委员会主任成思危副委员长提议,可否参考诺贝尔奖的评选制度评这个,因为这是一个研究领域的事情,如果这个领域的专家提名你,然后通过专家委员会审核,最后你突然接到通知,说这一年你得到了这个奖,那是很值得开心的事情。而不要让已经很忙碌的专家整体想着填表、答辩,变得浮躁不堪。后来成思危先生说这个现在还不成熟,我之后还跟后来的秘书长提议,但还是没有改变。所以说中国很多知识分子很忙,又有很多任务在身,然而社会又非常关注这些名头,使得不少有才华的人在这些名利和头衔的追求过程中,扭曲了行为,浪费了大量精力和生命、失去了创新或创造的机会,我觉得这是对中国社会资源的极大浪费。
也会有人说,你这是酸葡萄心理,你是达不到那个标准才说这个话。不管达到达不到,我都不愿意去花费时间精力做这个事情,更不愿意违背我个人做人做事的规则去申请这些东西。每到这种评选期都会有人找我谈,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我已不愿意受这个折磨。
时代人物:您教育生涯中有两次很重要的任命,我们先不说升不升官,最起码可以独立地主掌自己的教育思路了,您为什么要放弃呢?
席酉民:我这个人做事要有一个战略性的分析,我去,虽可以止住它现在的颓势,我相信我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无法挽救它衰败的命运。
后来我决定去西交利物浦大学,主要是围绕我对这个岗位的一个判断,这就是你能不能在这个位置实现你更大的价值。
时代人物:官本位意识在中国根深蒂固。那您做出现在这样的决定之后,您后悔吗?
席酉民:没什么后悔的。我记着曾经和当年的陕西省程安东省长聊过这样的话题,一个人的影响到底是什么。你们可能注意到我近几十年写过的东西里面,有不少涉及到人生及其价值的话题。在我看来,人生价值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积极影响,你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波及越广、越深,你的生存的意義也就越大。有的人有权力有地位,他容易产生影响。我曾经开玩笑,一个省领导的影响力大还是一个大教授的影响力更大?其实这两者的影响是不一样的。但我更看中后者的影响,这是自己价值观决定的,不存在什么后悔。人生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我试图努力做一个对世界有积极影响力的人。那么你就会选择哪些利于你实现你的积极影响力的道路。换句话说,这条道路对你来说也是最合适的,尽管另一条道路是世俗认为的很荣耀很辉煌的,但它无法成就你本身价值观的实现。
所以,人生一定要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然后在选择的时候,所谓战略就是为了实现你这种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意志体现,你会选择最佳的战略和最合适的道路。你把这些东西做了,做好了,你才会觉得满意,才会感到幸福。这样你也不会与别人简单去比较,更不在乎别人怎么被人前簇后拥,而我自己一直是一个人背着包全世界跑。别人有别人的追求,你有你的追求,你可以拥有一个你自己欣赏的、不一样的人生。
时代人物:您更看重管理学家的身份还是教育学家的身份?您觉得作为一个教育家,你在教育这方面的建树在未来中国大陆的影响力会有多大?
席酉民:我觉得所有身份都是衔接在一起的。回过头来看,我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我的价值观是想要产生影响,写文章也好作演讲也好,都会产生影响。有时候去一些地方作演讲会很辛苦,但还是会跑一趟,主要也是实施这种理想吧。作为管理专家,我很庆幸我入了这一行,因为管理学的好处是它可以影响到所有方面,因为不管哪里都会涉及管理。你看有的人只能在一个领域一个点上去做事情,而我们可以做更多,比如管理小可以影响到家庭,我写了很多小文章有很多人读,可能会对他们的人生和家庭生活产生影响;大可以影响到企业、地域和国家,所以它的影响力是很全面的,刚好符合我人生实现影响的目标。
关于教育这一块,现在不少人认为,在中国我对教育看得透看得深,很多人就会对教育学家这个标签看得更重。我也很庆幸,在人生比较成熟的年龄,有西交利物浦这样一个国际化的教育平台,让我有机会通过育人、教育理念的传播、新教育实践和经验的分享、促进大学的研究把影响无穷放大。例如,近期国家教育行政学院的一批校长学员会到我们学校来考察,我们几乎每周都会有对外的各种各样的培训,实际上是我们在通过西交利物浦的探索对整个教育在施加影响。
那作为企业家这一块,除过去的大量实践外,我们有些大的计划还没有对外公布,我们试图通过几场大手笔的社会实验,影响中国社会的进步和文明。
时代人物:在中国目前几所中外合资办的大学里面,在未来十年,西交利物浦能不能达到NO.1?
席酉民:这是现在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大家成天都在注意排名,其实排名有各种指标,所以也有各种各样的第一。作为中外合作办学,西交利物浦经常名列榜首,但就我个人来讲,我并不看重排名。作为一个新兴的大学,我们更讲求创新和独特性,就是要在全球反思和重塑教育之际,抓住教育的本质,做出我们独特的价值来。当我们有独特价值的时候,那一定是全球第一的。
时代人物:西安交大和利物浦大学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教育体系和理念,却在西交利物浦实现了融合,在融合过程中出现过哪些问题,如何解决?
席酉民:追求教育的新理念是很难的,因为在传统的教育中,关注的是你学了多少知识,获得多少证书,所以教育主要是以内容为导向的、被动的、以老师为主导的灌输型学习,人们更看重的是学历学位。但面对世界的竞争和未来教育的趋势,我们更注重的是学生的全面发展,也就是让学生学会学习,学会应对未来复杂多变的世界,这样的话,他们以后在现实中的生存能力会更强。要让这种教育理念落到实处,我们需要挑战很多,包括社会观念、人才的选拔制度和方向,应该讲挑战很大。
时代人物:融合过程中最大的成功之处是什么?
席酉民:我觉得西交利物浦最大的成功,一是把学生真正当成中心,就是关注学生的成长。但是我们也考虑到了中国学生的独特性,比如说中国学生生理年龄成熟了,心理年龄和社会年龄不成熟,为了帮学生们进行这样一个转变,我们专门建立了四种导师体系。帮助学生从过去的孩子变成一个年轻的成人,再让他变成一个世界公民。在学习行为上,帮他们从被动学习变成主动学习,再变成研究导向型的学习。帮他们认知自我和世界,找到自身兴趣,从过去的盲目学习转为以兴趣为导向的学习,再让他们关注自己的人生规划。如果学生能在西交利物浦这种环境下,进行了这三个维度九个方面的转变,这些学生一般都会有很好的未来。实际上西交利物浦从一开始就在努力改变学生,让他们主动,学会探索问题,关注真实的世界,从真实世界中发现新现象,找到问题,然后再通过老师引导下的自主学习,尝试着解决问题。学生实际上在这样一种过程中,就会得到一个很大的提高,学会了发现问题、收集信息 解决问题和提升能力。与此同时,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我们学校给学生创造尽可能多的机会和条件,并且支持学生开展一系列的学习和活动。大家知道,学知识最重要的不是简单的记住知识,而是通过学知识改变自己。所以大学最主要的就是看你能不能给学生提供这样一种环境,让他们在这种环境中得到改变和提升。
时代人物:这对我们中国的教育改革有哪些意义深远的影响?
席酉民:在世界的大学中,中国人担任校长、副校长的人有一些,但不多。我自己在英国利物浦大学兼任一个副校长,实際上更多的还是为了把西交利物浦做得更好一些。通过这十年,我和全世界的大学的校领导有不少接触,我发现像我们这样,对教育有整体的想法,又有实施的方案,还可以付诸实践,在世界范围内还是特别少的。特别是经过了十年,我们有八届毕业生在全球表现优异,备受认同和喜爱,这在全球也是不多的。换句话说,在中国土地上,是可以做出好的教育来,我觉得这个案例及其启示和影响是无价的!
时代人物:未来中国式教育能被改变吗?
席酉民:中国教育正在面临改变吧,国家的很多投入都试图让中国的教育尽快改变,但是目前还是不尽如人意。因为大家的注意力还是更多地放在了那些指标上,放在了那些大的工程项目的追逐上,却没有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学生上。真正的教育应该是让学生竖起来,给世界培养更多能够闯荡全球的,能够在国际上发声,有竞争力的人,这才是教育的根本目的。
时代人物:就业率是评判一个学校好坏的重要指标?
席酉民:就业率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教育部等很多地方都在以就业率来判断一个大学的好坏,实际上单看就业率不见得那么准确。西交利物浦的就业率也非常好,每年都会有一个就业分析报告,大家如果关注的话,可以看一下西交利物浦大学2014——2017的报告,若论就业率在全国是无可比拟的。但是我们依然觉得,要真正把学生培养出来,让学生在各个地方和不同行业都能够有杰出的表现,在全世界能够受人欢迎,这是最重要的。
时代人物:您在太仓建立新的教育基地,进行新的大学和教育探索,遇到哪些方面的挑战?
席酉民:这次在太仓建设教育基地的消息一出来,我就写了一篇文章,在微信上也有,这其实是一个探索,对未来教育的探索,对未来大学的探索,当大家一看到探索的时候,你必须说清如何探索的逻辑,这个探索是不是真的有意义,既要说服专家,还要说服各种利益相关者,更要解决家长和社会的疑问。完了以后还要和投资者商量,仅建设基础的校园设施就要投资28个亿,还不算周围配套的一千亩地的建设。所以,要把这个事情做成,相关利益者有很多层,学生将来愿意选择你,家长愿意支持,老师愿意加盟,投资人愿意投资,企业愿意合作,专家团队和董事会愿意批准,政府愿意支持等等,任何事情都是很难,重新建设一个完全没有过的大学更难。
时代人物:在您成功的背后会不会有一些因素的存在,比如说性格上你有很大的优势?
席酉民:我觉得真正和我个性有关系的,一是我是一个很急性子的人,我是一想到一个事情就恨不得立即把它变成现实。但我注重思考、注重反思、注重学习,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提升,比较注意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行为,
二是我具有极强的反叛精神,我为什么写那本《逆俗生存》,我知道世俗是最容易跟从的,跟着世俗走是最舒服的,别人也不会去说你什么,但是世俗中一定有很多已经落后的东西,一定会扼杀很多进步的东西,只有敢于逆俗,才可能拥有新天地。你再看看我朋友给我起的堂号——“日新堂”,我每天都会想,怎样去否定昨天而拥有更好的明天。反叛,不落俗套,设法“日新”,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点。第三,我是积极阳光的,当别人看到一片黑暗的时候,或大家都很无奈的时候,我永远是积极地看问题,总能沐浴光明、发现机会。
时代人物: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来提炼,在您的后半生想要把西交利物浦打造成怎样的学校?
席酉民: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要让西交利物浦成为未来世界的一所国际化大学。换句话说,我们在创造一个属于未来的国际化大学。教育成果绽放大都需要十到二十年的延迟,你看我们一直都在聊未来,教育和办学必须面向未来!